一
那一個多月中,卓爾呆在京城東郊的冷庫裏,同時經曆著夏天和冬季。她覺得自己變成了小說中的化身博士,白天像個臃腫的聖誕老人,下班時脫去厚重的皮靴和羽絨服,換上短裙和涼鞋,渾身頓時輕飄飄的,雙腳一用力即刻就會飛起來。
卓爾每天開車去東郊,總覺得自己是去機場。從熱帶的一個島國,乘飛機一下子降落在冰天雪地的南極,連一點兒過渡都沒有。這個關於南極的想象令她十分歡喜。京城正是炎夏酷暑,卓爾卻像一瓶被冰鎮的啤酒,渾身冰涼隻有血液還在流動。冷庫厚厚的門在她身後一道一道關閉,隔絕了外麵的陽光、熱氣還有喧鬧的人聲。她走進一個幽暗而寒冷的世界,那裏除了站腳的大木板之外全都是冰。她像一根行走的冰棍兒,裏外都被凍透;偶爾在出了槽的冰塊上照見自己的人影,隻一眼,卓爾便捧腹大笑,笑得直不起腰來——那哪兒還是個女人,活活是一個眼珠發愣、下巴僵硬、全副武裝隻剩下關節會動彈的機器人。
但卓爾每一天都開心得要命。卓爾的心裏像有一團火在燃燒,很久都沒有這麼快樂了。那個大型活動的一切步驟,除了製冰以外的具體事務,都由天琛公司的籌備小組在負責打理。這冰庫中所有的關鍵環節,都按照卓爾的意圖,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包括一串珠鏈的顏色或是大小尺寸這樣的細節。鄭達磊派出了一台依維柯麵包車,還有整整一打的員工外加一位公司的總務,供她調遣使用全權指揮。她和鄭達磊共同選擇妥當的玉器和翡翠,按照工作的進度,每一件都及時用警員和工具車押送至冷庫,做完後就在冷庫的小倉庫內封存,並派專人24小時守衛。就連公司的財務支票,都開出來放在卓爾手中,隨用隨簽,不會讓卓爾為難以免耽誤工夫。卓爾隻管放開手去做,她想做成個什麼樣子,就做成什麼樣子;做得不滿意,隨時可以把冰化成水重新來過。反正清水有的是,而把清水凝成凍兒,所需的錢也有的是。那麼卓爾還缺什麼呢?卓爾不缺想象和才華,缺的隻是時間和耐心。
卓爾就那麼整天濕漉漉硬邦邦的,在巨大的冰槽上鋪設的木板中央走來走去,像一隻覓食的企鵝。她每隔幾十分鍾就會抽開木板彎下腰,檢查由水成冰的進度,以便在最恰當的時間,投放她需要嵌入的物體。有時她為了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會在冷庫逗留到半夜才走。她在廣告部挑了幾個原先跟她比較合得來的人,加上其他部門臨時調來的一班人馬,彼此合作得還算融洽。盡管她常常會用各種各樣的理由,要求他們返工重來,或是她又有了一個什麼新的主意要修改,把那些員工一次次折騰得死去活來。有時卓爾冷不丁發火,會把人罵得下不來台。但誰也奈何不了卓爾,她從早到晚都像一根釘子釘在冷庫裏,誰想要搗亂或偷懶,都蒙不了卓爾那雙亮晶晶的小眼睛。卓爾對她的手下人說:瞧瞧,就這麼凍上一天,骨頭縫兒裏都降了溫,晚上回家不用開空調了,省電。
凍好的冰塊都是30×60×80公分的規格,將冰槽的外部用清水衝洗後,提升倒扣,完整的冰塊就取出來了。抽淨了空氣之後凍成的冰塊兒,晶瑩得連一絲兒雜質、一粒細微的氣泡都沒有,透明得像水晶或是隱形的幽靈。若是沒有在冰塊中嵌上彩色的玉器,那冰幾乎就等於不存在,不用手觸摸幾乎什麼也看不見了。卓爾忍了又忍,要不是怕自己的舌頭被冰黏住,真的好想舔它一口。
每一塊冰“出籠”的時刻,卓爾都會想起那個名叫王晉的畫家。
其實,卓爾的這個創意,受到王晉某個裝置藝術作品的極大啟發。初夏的一個傍晚,她在懷柔神堂峪山溝深處的那個水潭邊,鑿著山崖下一大塊未融化的殘冰時,猛然想起了她曾見過的一幅圖片。那個名叫王晉的人,幾年前曾在鄭州“天然商廈”門前,應邀為那個商廈失火後的複業典禮,做過一個名為“冰·96中原”的大型作品,他把商品嵌於冰磚,以冰砌牆,有火來水擋,並以冰之冷靜使消費保持清醒等多層寓意。那個新奇的作品當年在鄭州轟動一時,那一堆冰塊兒在人們嘴裏含了許多日子才化掉。那麼,作為“冰清玉潔”這一自古就不可分割的一個整體,“冰”和“玉”猶如一個天生“連體”的比喻,一個相關相襯的共同載體,肯定還可有更多含義更豐富的闡釋。
卓爾立即決定去拜訪這個叫王晉的人。
當天晚上卓爾就設法從朋友那兒找到了王晉的電話號碼。她把電話冒冒失失地打過去,那個人說他從來沒聽說過卓爾這個名字,差點就把電話撂下了。卓爾隻好急急忙忙把她的想法嘁裏哢嚓地說了一遍。那個王晉耐著性子聽著,然後回答說:冰是屬於大自然的,不是我一個人的。我當年的創意也是來自冰燈或是別的什麼。冰在藝術中隻是作為一種語言存在,你用它來說出你自己的話就行了。
那個叫王晉的人根本沒有同卓爾見麵的興趣。也許是出於禮貌,最後他淡淡說了一句,說這個活動舉辦時,可以通知他,如果有時間,他也許會去看一看。
卓爾已經很知足了。卓爾當然會把王晉的冰變成她自己的冰。冰原本是水,每一滴水都在凝聚成冰的過程中改變了形狀。卓爾的冰與火無關而與玉有關,卓爾要把冰化成玉,或是把玉凝成冰。它們是自然的初始形態,也是千年文明對人類的鍛造和修改過程。當玉石被人從地底下不斷挖掘開采出來之後,最後也將隨著地球生靈的滅絕一同消失,就像冰融化成水升入天空那樣……
其實卓爾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說些什麼。也沒有人真正關心卓爾要說什麼。它們璀璨奪目,它們光彩照人,它們將吸引都市人麻木不仁的目光,令他們停下腳步,在驚歎中發表一些五光十色的意見,然後把冰中之物帶回家去。這就夠了。卓爾的目的隻想通過這個活動的成功舉辦,繼而建立一個自己的工作室,有穩定的收入去支付她的住房按揭和汽車醫療人壽保險賬單的同時,幹點兒自己喜歡的事情。
後來卓爾還給那個叫王晉的人打過一次電話,請教一些製造過程中的技術問題。那人居然一五一十地把一些要點對她講得仔細,卻從來不多問她一句究竟想幹什麼。
卓爾看了看腕上的表。近來她養成了不斷看表的習慣,一塊成形的冰製作需要二十四小時,操作中最難掌握的是:冰槽四周的水已結冰,而中心仍處於液態的水狀,然後將物體準確地投放——那一個最佳的時間段。
今天是十分關鍵的一天,昨晚下班前凍上的數十箱冰塊,冰槽四周都已被冰淩合圍,中心一汪汪澄澈的淨水,像一朵朵白色的牡丹迎候著即將飛來的蜜蜂。所需的物件都已運入冷庫,人員均已到位,隻等卓爾發話了。
卓爾忽然聽見了一陣知了的尖銳叫聲,長驅直入密集如雨,一聲聲叫得人心慌意亂。這密封的冷庫中,哪來的樹又哪來的蟬鳴呢?她又聽了一會兒,才明白那是手機的鈴聲,正從她那隻掛在牆角一根鐵軸上的書包裏發出來。自從她進了冷庫以來,手機鈴聲就很少響起,這裏常常沒有信號,誰的電話都打不進來,倒是正合她的心思。
她從木板上跳下來,跑過去接電話。
她恍恍惚惚地聽見了陶桃的聲音,竟然穿透了冷庫的厚牆與重門,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陶桃的聲音那麼微弱,有氣無力的像一根遊絲在冷風中顫悠。陶桃說卓爾我找了你好幾天了,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說。
卓爾猶豫了一下,看了看表,一邊往冷庫的角落走,壓低了聲音說:陶桃,我現在正忙著,等下了班我去你那兒好嗎?
陶桃的聲音像是要哭出來。陶桃說卓爾我昨晚肚子痛了半夜,今天一早出了血,怕是要流產了……
卓爾的腦子嗡地一聲,倒抽一口冷氣噎得她好一會兒說不出話。她結結巴巴說,什麼什麼流產你你真的那個啦?你怎麼不……不早說啊?
我是想把孩子生下來的。我跟你說過……
我還以為你說著玩呢!卓爾下意識地跺了一下腳。喂你現在在哪兒呢?
在家。今天一早發現不對勁我就沒敢上班……
鄭達磊呢?
電話中的陶桃沉默了一會兒說:不,我不會找他的。
卓爾嗯嗯地拿著電話在原地轉了好幾個圈,四周的昏暗中,唯有牆角的冰塊閃爍著慘白色的冷光。靠近天花板的屋頂上,毛茸茸的白霜像一頂愛斯基摩人的皮帽子高懸著,皮帽是空的,沒有腦袋,那些腦袋都跑到哪兒去了呢?
陶桃你聽著,別慌啊千萬別慌。我馬上打電話讓盧薈去你那兒,送你去醫院。這事兒得有個男人陪著,你知道盧薈那個人,辦這樣的事兒他最拿手了。你放心好了,我會讓他把你照顧好的。我再說一句,不管流血不流血,你都該做人工流產。你要那個孩子幹嗎,你要賭氣要報複,也得先為自己想想啊……
陶桃有一會兒沒出聲。卓爾又緊著叮囑一句說你要是再不流產可就晚了沒人能幫你。你把手機開著,我一下班就過去看你啊。
卓爾按下紅鍵又按綠鍵,立即往盧薈的辦公室打電話。謝天謝地,盧薈正好在。如此十萬火急之下,她也顧不上盧薈情願還是不情願了。卓爾三言兩語地把陶桃的事說了,讓他趕緊打一輛車,把陶桃送到附近的醫院去,還交代了幾句注意事項。有些令卓爾感到意外的是,盧薈看來很願意幫這個忙,連一點為難的意思都沒有,就一口應承下來。
放下電話,未等鬆下一口氣,抬頭見木板上的那些人,齊刷刷地翹首望著她。她心裏一緊,趕緊往冰槽那兒跑。滑溜溜的地麵上一塊白一塊黑,閉一閉眼,麵前那塊藕粉地兒的紅翡壽桃雕,緩緩沉入水中,濺起一片殷紅的血光。
二
陶桃看見自己站在嫩江的江岸上,江上冰封雪蓋,如亙古荒原,望不見一個人影。她朝著江心走去,冰麵在腳下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音。突然,冰麵裂開了一道巨大的口子,那道裂縫越來越寬,斷裂的冰塊互相推擠著,堆起了小山一般的冰峰。她想莫不是要開江了麼,慌慌地擇路而逃,卻聽見了轟隆的雷聲從腳底下傳來,那條堅硬的冰河就在她麵前,像一塊猛然斷裂的鋼板,被突然而至的江水從中間狠狠撕開。無窮無盡的江水迅速噴湧上來,裹挾著碎裂的冰塊,一下子把她卷入了水中。江水徹骨的冰涼幾乎令她窒息,她掙紮著,試圖抱住身邊的一塊浮冰。那冰的棱角太鋒利了,她的一隻手指唰地被切割掉,紅色的指甲蓋兒像一片花瓣兒順水漂去;她又試圖抱住另一塊浮冰,那塊冰卻是太圓滑了,像一隻晃動的氣球,怎麼都無法抓住。她在冰河上精疲力竭地沉浮,卻沒有一塊冰能救她。後來她終於看見了一塊木板——是那種長長窄窄的跳板,它的一端架在冰河上,另一端連著河岸,她踏上了那塊跳板搖搖晃晃地往岸上走,從岸邊的雪地上伸出一隻瘦骨伶仃的手,一點一點地把跳板往回拉,將她的腳底抽空。巨大的冰排從上遊蜂擁而至,她絕望地喊叫,那個男人猙獰地笑著,他說你不是要走麼,船已經來啦,再不走你就得嫁給我啦。冰排像一艘艘船向她靠近,跳板已經高高地懸空,她無路可走了,回過身像一個跳水運動員騰空飛轉,往船上跌下去。但船隊已經起航,摩托艇一般突突地飛速遠去。她落在巨冰上繼而又彈入水中,那樣白茫茫黑沉沉的大水,沒有來處也沒有去路,一個浪頭襲來,她迅速地沉下去,隻一會兒就被江水吞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