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關於四眼熊的愛(2 / 3)

當然,這三天裏他也終於把對黛娜的愛想明白了。雖然心裏還在隱隱作痛,他決定把這份愛當作一次美麗的失戀,是他人生中的一筆寶貴財富,他要把她永遠珍藏起來。他還為自己做出了一個重大決策,他決定再去拜訪一次黛娜,把這最後為她寫的十幾首詩送給她,然後瀟灑地對她道一聲謝謝。這是他為自己這次求愛經曆設計的浪漫而圓滿的句號,他要鼓起勇氣把它畫圓。

像第一次拜訪一樣,他又刮胡子、噴摩絲、換衣服,為自己重新做了一次形象設計,仿佛要去完成一項神聖而崇高的使命,他心頭不由自主地升騰起悲壯的情懷。敲響黛娜宿舍門的時候,他心裏已經變得非常寧靜和坦然,隻是腦子裏一閃而過民族英雄吉洪昌英勇就義,從容踱向刑場的場麵,臉上不由得掠過一絲自嘲的微笑。

倒是過來開門的黛娜,一見門口站著容光煥發的施晏雄,詫異地愣了一下,然後才熱情地把他迎了進來。

也難怪她詫異。自從幾天前收到“三公一母”的EMAIL,然後又收到他們的三套方案和打油詩以後,黛娜心裏更把如何給施晏雄一個合適的說法放在心上。她認為“三公一母”三套方案沒一套是能用的,顯然,那隻是輕狂少年的狂妄之舉,至少都不夠禮貌,也不夠尊重施晏雄,已經成年的她是絕不能采用這種方案的,而她自己一下子又想不出更好的辦法。正在束手無策的時候,忽然施晏雄不再給她送詩了,偶然相遇時,他也不再像先前那樣熱情地使勁點頭說Hullo,反而是尷尬地笑笑,然後逃也似地避開。她搞不懂到底發生了什麼。

這樣平安無事地過了幾天,她心裏暗暗高興。要這樣的話,對施晏雄的事就可以自然而然地淡化掉,沒必要再給他什麼說法了。就在她準備把這事擱到一邊的時候,忽然施晏雄又一本正經地出現在宿舍門口,怎不讓她驚奇不已。

這回,施晏雄倒沒怎麼局促不安,但也沒有落座,還沒等黛娜問他喝茶還是喝咖啡,他已經開門見山地說話了:“哦,我來也沒別的事,就是向你來告別的。”

“告別?你要到哪裏去?”從沒聽說他要到哪裏去呀,黛娜更加奇怪了。

“啊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說……”施晏雄忽然不知如何表達,嗯嗯啊啊了一會,才終於說出了口,“以後我不再給你寫詩了。這是這幾天寫的,算作最後的紀念吧!”

說著,他把那裝著十幾首詩的厚厚的信封遞給黛娜,然後又補上一句,“你信裏的意思我非常明白,謝謝你給我寫這封信。不管怎麼說,你給我留下了一段美好的回憶,我會很珍惜的,也祝你……”

“等等,你等等……”黛娜打斷了施晏雄的獨白,“你說什麼?什麼信?”

“你放在我辦公桌上的信啊,我仔細讀了好多遍,你太謙虛了,是我還配不上你……”

“可是……我是想給你寫信,但還沒寫呢,你……能不能把信拿給我看看?”

“還沒寫?那這不是你寫的?”施晏雄果真從茄克衫的內側口袋裏摸出那封令他丟了魂的信。

黛娜接過一看,忍不住卟哧一聲笑了。從信的內容和風格來看,她已經猜到,這活八成是“三公一母”幹的。

“你笑什麼?”

“嗬嗬,寫得還挺有意思的。不過,這信真不是我寫的,我估計是哪個淘氣的學生幹的。你看這簽名,仿得還像那麼回事,可惜有點做作,不那麼自然。”

“你真沒寫過這信?那太好了!”施晏雄頓時兩眼閃出明亮的光來,仿佛漂浮在太平洋上的遇難者突然發現了遠處開來的一艘輪船。

“這事做得有點過分,我要去查一查到底是誰幹的。現在我先向你道個歉,這些學生大概有點讓我慣壞了。”

這會兒,施晏雄心中的興奮已經遠遠超出了對肇事者痛恨,他連連擺手道:“不必了,不必了,你隻要沒寫就好,這事就當沒發生過,我還接著給你寫詩。”

說話間,施晏雄忽然滿臉緋紅,說話的口吻也像夢囈一般。“黛娜,哦,黑蝶魔女,你不知道,為了這封信我這幾天都沒睡好,現在好了,現在好了……我……是想對你說,我很愛……喜歡……”說到這兒,他突然卡殼了。

可是,他的話顯然沒完,臉色脹得更紅。他使勁甩了甩頭,仿佛這樣就能把卡在喉嚨裏的東西甩出來似的,然後,突然張開雙臂朝黛娜跟前跨了一步,激動地說:“我……我愛你……黛娜!”

“別!別!”黛娜被他的突然舉動嚇了一跳,連退了兩步,見他沒再上前,才停了下來,“施老師,你先坐一會吧,既然來了,我們幹脆聊聊,行嗎?”她急中生智,想穩住施晏雄的情緒,然後再把自己的想法趁機告訴他。

這時,施晏雄張開的雙臂已經放下,兩手合在一起拚命磨擦著,顯得有點神經質。其實,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剛才會張開雙臂,他沒敢想擁抱黛娜呀,也許隻是為了幫助他說出那句難以啟齒的話吧,害得黛娜嚇了一跳,以為他會有什麼非禮舉動。

“噯,噯,我坐一會,”施晏雄受寵若驚地點著頭,心裏重新升騰起希望的火焰。

沒等黛娜開口,他已經忙不迭地連連道歉,兩手還在不停地搓著。“對不起,對不起,我剛才太激動了,有冒犯你的地方請多擔待,真是對不起了,我從來沒有那樣過,讓你見笑,見笑了!”

這下,反倒是黛娜不好意思起來,她笑了笑,說:“沒事,沒事,我能理解,誰都會這樣的,何況是你這樣感情豐富的詩人。”

施晏雄不置可否地微微搖了搖頭,總算平靜了一些,低頭使勁看著自己的手掌,好像手裏麵藏著他自己也不明白的秘密。其實,他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又不敢正眼瞧黛娜,隻等著黛娜開口。

“嗯……是這樣,這信的確不是我寫的。其實我心裏非常欽佩你的才華,也非常尊重你的為人,真要給你寫信,那一定還要虔誠得多,你說是不是?”黛娜說得和顏悅色,就像跟學生談話似的。

“噯,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哪裏當得起你的虔誠呀,那是你看得起我。”施晏雄連連客氣,臉色又泛出一點微紅。

“這封信毫無疑問是學生們的惡作劇,但這個玩笑有點開大了,既侵犯了我的名義權,也傷害了你的感情,要是弄清楚是誰幹的,我一定要嚴肅批評。”

“算了,算了,學生們搞惡作劇那是常有的事,再說,你那些學生本來都是我任上負責的,要追究起來,我首先要對此事負責。”這時的施晏雄顯得特別大度,因為他心中的愛意正在發酵。“還是談點別的吧,唔……你對我的詩有何高見?”他是想趁這個機會向黛娜再表達一些愛意的,可是一說出口來,卻變成了學術探討。

“你的詩真的很美,可惜我不懂詩,談不出什麼高見,倒是從你這裏學到不少有關中國詩詞歌賦的知識呢。”黛娜正好也想把話題引到那個難纏的事上,便話鋒一轉道:“不過,我實在不配你用那麼美麗的文字來讚美,每次讀到你的詩我都羞愧難當,實在不敢麵對那麼美麗的詞藻,所以,你還是不要再給我送詩了吧,我受之有愧。”

黛娜自己都奇怪,說出來的話怎麼會跟那封假冒她的信如此相似,好像那封信的確說出了她心裏想說的話。要是撇開那種惡作劇的做法不談,她還真得感謝他們寫了那封信呢。

“啊……唔……”施晏雄不知道該說什麼。現在他的感覺又有點像那個太平洋上的遇難者,忽然意識到先前看到的那艘輪船原來不過是個幻覺,那種失望的苦澀比沒看到希望還要難受。

“哦,是這樣,”黛娜畢竟受的是西方的文化教育,雖然學了點中國禮儀的皮毛,但骨子裏還是喜歡直言不諱,“雖然詩懂得不多,但你詩裏和心裏的意思我還是很明白的,剛才你又把你的感情都表達了,我真的非常感動,謝謝你的那份感情。理智告訴我你是個很優秀的人,能得到你的愛情應該是我的榮幸。問題是……愛情這東西有時候不太講道理,很抱歉我不能接受你的愛,我們還是做個普通朋友吧,好不好?”

施晏雄感覺一陣暈眩,仿佛自己突然間被判了死刑。“唔……為什麼……難道……”

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後麵想說什麼,他的大腦好像完全真空了。這也難怪他,他本來就是內向敏感的詩人氣質,不善即興言辭,而擅長斟字酌句,再加上又缺乏談情說愛的經驗,在沒有任何思想準備的情況下,突然麵對黛娜這有理、有利、有節的告白,當然無言以對了。

更何況,他在情緒上也還沒轉過彎來,就像那個太平洋上漂浮的遇難者剛才還被推向浪尖,這會兒又被突然拋到了穀底,整個人暈暈乎乎的,好像應該有個“為什麼”在那兒,卻又說不清究竟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