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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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陽照在大隊的飼養房上,給坐在院中躺椅上的柳剛帶來絲絲暖意,也使他逐漸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

柳剛是1956年從華東水利電力學院畢業,分到西南水利勘測設計院來的。當時的他是一個二十出頭、精力充沛、血氣正旺、心氣一個勁地向上的小夥子,也是全係數一數二的高材生。學校有意讓他留下來繼續深造,可他和當時的年輕人一樣,被國家第一個五年計劃的熱潮熏得再也待不住了,恨不得馬上就飛到祖國建設最需要的地方去,貢獻出自己的一切。至於什麼樣的苦、什麼樣的累,他都不怕。他做好了心理準備,要和同學們一樣壯誌勃勃地、死心塌地爭取到最艱苦的地方去。

有誰體驗過20世紀50年代大學畢業生為祖國獻身的那種熱情、那種思想境界、那種意誌和決心嗎?在他們心裏簡直是波濤洶湧、熱血沸騰,思想如萬馬奔馳。大家都有數不清的理想,都充滿著無數對未來的美好憧憬和打算。柳剛早就打定了主意,積極爭取到大西南去。現在回想起來,他心裏都還激動不已,覺得那是人生中最驕傲的一筆,是一個人生命軌跡中最亮的點、最輝煌的篇章,是值得永遠記住的。這正是中國知識分子優秀品質的集中體現與民族自強精神的傳承所在。他們心裏裝的隻有國家而沒有自己。幾十年過去了,他們吃進去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為國家、為民族奮鬥了終生。

記得畢業分配時那個炎熱的夏天,天氣比哪年都要熱,連樹上的蟬子都懶得叫了。楊柳青翠細長的枝條也像犯了錯的孩子一樣,垂著雙手,一動都不動。到處都找不到一絲風,天熱到了極點,不愧是“火城”。學校是依山傍水建在長江邊上的,江水流到這裏故意繞了一個彎,才輕快地向東流去。圍牆邊楊柳的枝條伸出低矮的牆頭懸在水麵上,顯得清幽靜寂。整個學校都被樹木和後山陰籠罩著。校園中整齊恬靜的法國梧桐、粗大的桉樹、筆直的樟樹、楊樹,從哪個方向看都成一條直線。榕樹、合歡樹的花團在空中散發著陣陣醉人的清香。

柳剛剛從班主任那裏出來,走在靠江邊的林蔭道上。陽光從綠樹叢中漏進來,像輕紗一樣鋪在他腳下的水泥路麵上。他邊走邊跳起來,攀摘路邊頭頂上的樹葉。弄得這些樹的花粉與花瓣不斷地抖落下來,撒在他的身上、頭上和脖子裏,使得他不時地用手去把它們拍掉。

柳剛的同班同學也是女朋友的劉明芬這時正在學校內四處找他,現在找到了他倆經常一起散步的這條路上。見他那副像火燒著了腳背似的忙著拍打周身的樣子,便關切地問:“怎麼了?被老馬蜂刺著了?”

聽得出,劉明芬有些不太高興。她剛走到柳剛麵前,劈頭蓋臉地就給他來了一頓貓兒洗臉:“就你革命,你思想先進,那咱倆的事還算不算。你要到大西南,為什麼不和我商量下。學校已決定讓你留校當助教,一邊學習一邊工作。哪裏都是建設社會主義,你卻偏要走極端,到大西南去,那我怎麼辦?”她說完這句話,半天合不住發顫的嘴唇,眼睛裏閃著晶瑩的淚花。她停了會兒又說:“我媽叫我就留在城裏,不讓我去外地。”她連著說了這一大堆話,一口氣把這些天心裏對柳剛的不滿全倒了出來,一點都沒給他回答的機會。接著她像個受委屈的孩子嚶嚶地哭起來。

柳剛忙用手去擦她掛在腮邊上的淚珠。劉明芬還沒有氣過,轉身拒絕著:“誰要你獻殷勤。”她嘴裏雖然這樣說,可身子並沒有轉多大角度,讓柳剛那熱乎乎的手替她擦去了臉上的淚水。不等他擦完,劉明芬一張秀氣的臉就勢靠在了他寬大的肩頭上。這肩頭在劉明芬心目中,是一生的依靠,是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支柱。她小聲地對他說道:“你知不知道,剛才我找不著你多急呀!上天入地地尋,怎麼也尋不見,像失了魂似的。”

柳剛用手扶著她,一會兒就感覺她整個身子在微微地顫抖,全身都熱乎起來,變得像棉花一樣柔軟,並和他靠得越來越近。他倆就這樣在無人的林蔭路上依偎著。

好一陣,柳剛才推開她說:“剛才我去班主任那兒,已拿到了去西南水利勘測設計院的分配通知單。昨天起已有人陸續開始走了,我也準備過兩天就走。”隨即,他向劉明芬發出邀請,“不如你也到大西南去吧!我們在一起。別聽你媽的,你總不能陪著她過一輩子。生活是自己的,路也得要自己走,勇敢些。”

劉明芬就這樣和柳剛一起到了大西南。第二年,他們結了婚。

柳剛在西南水利勘測設計院期間,跑遍了西南所有大江大河,拿出了數個水能潛力巨大的可建電站報告資料。很快,他便成了院裏的業務骨幹,得到院長的賞識和同誌們的敬重。1957年涪江引水工程勘測開始,柳剛便和妻子一起到了那裏,一幹就是幾年。初步可行性論證資料完成後,一幫人就留在了水電局,柳剛和劉明芬也留下了。他們的兒子就是進江油那年生的,所以取名叫入江。

5

1958年大躍進開始了,接著就是大煉鋼鐵,大辦人民公社。所有人都放下手裏的工作去煉鋼,農民上山去搞土高爐、砍樹、燒炭煉鐵。機關裏的就在自家的空地上糊起個鐵匠爐子,用雞毛做個風箱啪嗒、啪嗒地拉風,再把飯鍋、砸爛的鐵片放在一起,熔化成一坨,就算是煉出了鋼。鄉村隊隊都辦起了公社食堂,大鍋大鍋的白米幹飯煮出來盡管吃,過起了初步共產主義的生活。

青壯勞動力都去了,不管是男的女的全上山參加鋼鐵團,每月還發二十來塊錢工資。家裏留下的都是些老人、婦女和孩子。田裏的稻子、地裏的玉米、紅薯人少收不過來,多數爛在了那裏。這樣敞開肚皮才吃了兩三個月,到了年底到處的食堂都無米了,便開始學雞吃食,每人每天四兩糧。這便是大家說的過細糧關。幾兩糧的日子一直吃了兩三年,吃得人眼睛都凹下去,臉發胖了……煉鋼鐵的工廠隻得下馬,樹林沒有了,山頭光了,城裏人無事做,工人、居民就下放到農村,到處是一片不景氣的光景。

1959年底搞運動,讓大家對大躍進中的工作進行總結,發表看法。設計院裏有些人那種賣石灰的見不得賣灰麵的壞習氣,因此,想往上爬的人容不下柳剛這個才來沒幾年,就業務超群、才華出眾,在專業上出類拔萃的頂尖角色。他們一有機會就想把他拉下馬。

運動開始時叫整風運動,鼓勵大家給黨和領導提意見。那時柳剛年輕氣盛,又加上周圍別有用心人的鼓動、慫恿,安了心地整他的坨坨糖,便叫他首先發言。他就把大躍進中看到的弊端無所顧忌地全說了出來,認為根本就不應該搞大躍進、大煉鋼鐵、大辦人民公社食堂,認為這是脫離我國實情的盲目冒進,不顧實際情況的蠻幹行為,違反了客觀規律,從根本上破壞了生產力,造成了難以彌補的損失和後果。

會一開完,單位領導把他的發言全彙報了上去。加上這一時期有的層麵將反右傾鬥爭嚴重擴大化,劃右傾分子都有名額任務,劃不出來單位頭頭們也不好交差。於是單位便把他報上去,經縣上批準就把他定成靶子,讓大家批判。

批判會上,人們也都隻得閉著眼睛,不顧柳剛說的那些他們都看見的事實,昧著良心、卷著舌頭進行了多次狠狠的批判。那些為爭取當上本次運動的積極分子,好為以後謀個一官半職的人,還推人下岩地說他就是誹謗“三麵紅旗”、漏網的右派分子,存心對社會主義不滿。其餘大多數人是想早日脫掉幹係,盡快遠離這場禍水。因此沒有一個人肯為他冒風險,站出來說句公道話,也不敢站出來為他打抱不平。不久就讓他停職反省,給他的結論是反對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麵紅旗”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漏網右派,開除公職、開除黨籍,下放農村勞動。

於是,柳剛隻有用阿Q精神安慰自己,到鄉下去也好,可以脫離機關裏一些勢利尖酸的小人。和這種人相處久了,自己的誠實、敢於說實話、堅持實事求是的美德會被他們弄得分文不值。這種人睜著眼睛說瞎話,不承認事實的做法,會失去在人們心中應有的誠信與尊重。等形勢變了,看他們怎麼有臉見人。

就這樣,1961年春柳剛便來到了萬山公社回水坨大隊監督勞動。剛下來時,柳剛什麼農活都不會做,大家見他細皮嫩肉的,哪幹過莊稼人幹的這些粗活,吃得下這份苦,因此對他格外照顧。他隻有盡自己的力幫這家推推磨,幫那家挑挑水,給有在外當兵的農戶代寫個回信。

農村人非常淳樸,在你走運的時候,他們也許會躲得遠遠的;當你倒黴時,他們卻都會伸出自己粗壯的手來扶你,使你從中得到溫暖和人世間的愛,重新獲得生活的勇氣。社員們看柳剛人品還不錯,也是窮苦人家出身,不管他是右傾也好,右派也好,隻看重他的本質,照樣以誠相待。這就是由廣袤群山養育出來的人。盡管他們看起來土氣,沒多少文化,但他們不像有些城裏人那樣自私、思想複雜、趨炎附勢。他們天生忠厚、善良,對任何人都有一顆寬恕的心。所以他們沒把柳剛當作右派,而是尊敬地喊他柳老師。在勞動上盡量照顧他,讓他給隊裏放羊養牛,讓他住在大隊的飼養房裏。

飼養房在後山腳下,和大隊社員們住的四合院隔著五六塊田的距離。房子是一個小四合院,牆是用土築成的,平常很少人去,倒也清淨。正房三間住人,兩邊廂房一邊關牛,一邊關羊。大門兩邊堆飼草,中間有一個小的天井。這些年,柳剛不辭辛勞地在這兒為大隊放牧,天天翻山越嶺,早出晚歸。他趕著牛羊,邊走邊唱著嶽飛的《滿江紅》。他的歌聲隨著清晨的山風蕩漾開來,激昂處能叱吒風雲,使人精神振奮;哀傷處低回婉轉,叫人涕淚交流;壯烈處悲壯激烈,讓人熱血沸騰,別有一番蘇武牧羊的境況。有時他覺得自己好似站在虛無縹緲的山間,宛如畫中人。有時他似置身在山花的海洋裏,雪樣白的刺梅、野櫻桃,火樣紅的杜鵑花,各色各樣小葉菊,真是萬紫千紅。微風吹來,山坡上掀起大海樣的波濤,一層層地傳向遠方。有時他又像走進了神奇般的仙境,群山顯露出各種雄姿,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把一個個的巨石變幻得千姿百態,使人心曠神怡。有時他又像邁進了聖潔的宮殿,那一片片綠茵的草地,像能工巧匠織就的一幅幅五彩繽紛的鮮明的圖案,地毯般地鋪在空曠的藍天之下,真叫人喜不勝收。還有時他躺在山脊的石頭上,側耳靜聽呼嘯的山風、草間的泉鳴、溝底的溪流,看著樹林被掀起的綠色波濤,從山頂一波一波地傳向山腳,消失在穀底的深處。

自從劃成漏網右派以後,他想啊想,怎麼也想不通,難道自己所說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錯的,可那都是事實啊!做人總得有個對與錯的標準,不能睜著眼睛說瞎話。可現在,所有的人都成了瞎子,不承認事實了,都說他是右派分子,在反對黨的“三麵紅旗”。不管他想得通還是想不通,厄運一次次降臨到了他的身上。工作沒有了,城市戶口下放了,人也被發配到農村勞動改造。麵對生活這道嚴峻的考題,能不能交出滿意的答卷,就得看他對農村生活適應的程度如何。從此往後,歲月中的那些艱辛、孤獨和困苦的日子,就展現在了他的麵前,像影子一樣緊緊地跟隨著他,給他留下難以忘卻和常人無法承受的苦難。人生在世的幾十年中,他認識到不可能過得都是順順當當、和和美美的日子。這當中注定要經過許多的風風雨雨、溝溝坎坎的。不管是處在順境或逆境中,腦殼一定要清醒,它對每一個人都是一種嚴峻考驗,是一個難能可貴的錘煉機遇。要做到勝不驕、敗不餒,要經得起生活的洗禮。在順境中應懂得珍惜,在逆境中要樂觀向上、奮鬥不止。千萬不能喪失鬥誌,就此倒下去爬不起來。這樣才能正確地麵對生活。很快地,他從逆境中擺脫出來,讓自己活得自自在在,活得有滋有味。對任何現實處境的東西他都不奢望,隻是腳踏實地去爭取、創造。所以生活並沒能使他屈服,他交出了一份合格的答卷,從中練就了寧折不彎的性格。前進道路上的那些非難、痛苦和折磨,也並沒有嚇倒他,他頑強地活了下來。

在鄉親們的照顧下,柳剛慢慢地習慣了農村生活,日子過得也有意思了,心情逐漸開朗起來。可是每當天黑下來,孤獨和寂寞就像養家了的雞,按時回圈歇息一樣,又回到了這間照著煤油燈的昏暗的土屋裏。泥土從牆上落下的沙沙聲打破了小屋的沉靜,偶爾夾雜著的胡豆般大小的土塊打在櫃子上,發出較大的響聲。這聲響一過,柳剛都照例起身,走到櫃子邊,把落在上麵的泥土掃去,又回到那張自製的椅子上躺著,呆呆地望著屋頂。

一次從屋頂掉下來一隻蜘蛛,他一直看著它如何把絲搭在他認為憑小東西自身的能力不可能到達的地點。然而它卻頑強地搭建著,在空中織起一張賴以生存的網。開始蜘蛛拉絲的時候,不小心從上邊掉下來,但它又順著絲艱難地爬上去。爬上去又掉下來,反反複複許多次,蜘蛛吊在絲上,像鍾擺一樣,在空中來回地擺動。借助從窗外吹進屋裏的細風,蜘蛛倔強地把絲結在了合適的地方。幾次下來,蛛網的經絲完成後,蜘蛛便迅速地在上邊一圈一圈地織著,屁股就像絞絲機的孔一樣,連綿不斷地從裏麵拉出絲來,用嘴不停地在各個節點上打結。一個多小時後,蜘蛛便大功告成了。也許是這陣艱辛忙碌的勞動使蜘蛛累了,它便趴在網的中心一動不動地休息起來,等待著蒼蠅、蚊子自投羅網。

柳剛從中悟出個道理,再小的東西都有一套謀生的本事。自己是一個大男人,難道還不如一隻小小的蜘蛛。這點生活的勇氣都沒有?於是這更增加了他克服困難的信心。

轉眼到了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那是個唾沫星子亂飛的年代。兩派攪在一起,沒日沒夜地辯論,證明自己是造反派,對方是保守派。到後來“光說”這種方式不起作用,就開始扛膀子、吐口水、動拳頭、揮棍棒。為了表現自己的革命性和給自己的組織撐門麵,兩派都爭相批鬥走資派和地富反壞右分子。

開始他們把這些專政對象集中押在公社。柳剛也被通知去了。在兩派組織辯論的時候,他們起初天天被罰掃大街、反省、交代罪行和學習。後來隨著運動的進展,性質就變了。在造反派一回回的毒打、批鬥、遊街、戴高帽、掛黑牌、跪瓦渣中,他從來不吭一聲。他暗暗地在心裏發笑,隻想著以後,真理重新到來的時候,這些人怎麼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那幫人整人的法子實在太高明了,什麼方式都用上了。記得有一次,他們把他押上大會的批鬥台,問他要文鬥還是要武鬥。他回答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要文鬥不要武鬥。”他心想憑以往的經驗,文鬥總要輕鬆些。隻用站在那兒低著頭,做做噴氣式飛機姿勢,讓他們胡說八道一通。哪知道這次他一回答完,就上來了四五個戴紅袖套自稱是造反派的人,把他按在講台上,使勁地撓他的胳肢窩。笑得他氣都接不上來,斷了魂似的,足足有一頓飯的工夫。他的臉變青了,嘴皮變白了,人都快笑死了,實在受不住隻好求饒說要武鬥。這下子換個方式就更讓他難受,有苦果子吃了。他們拿來一把葛麻,把它塞在柳剛褲襠裏,幾個人使勁揉搓。他兩腿之間燎得盡是大泡小泡,痛得實在無法忍受。鬥畢,他也不知道是怎麼回到家的,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天才養好傷。

至於侮辱人格的唾罵、吐口水、罰站、罰跪,那更是家常便飯、小菜一碟了。好在挨鬥時,當時的萬山公社的黨委書記向忠民都跑不脫。他倆成了難兄難弟,如城隍廟裏的鼓槌一對。跪在一起被批鬥時,乘人不注意向忠民便悄悄地安慰他,要他想開點,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習慣了不就那麼回事,要挺住,總會有好日子的時候。

起初,柳剛對這場浩劫怎麼也想不通,問向忠民:“我們這些死靶子挨鬥、遊街就不說了,為什麼那些往日不工作、養尊處優的幹部沒人鬥。你成天拚命幹,反而成了反革命,天天挨鬥。那些家夥為了打倒你,睜著眼睛說瞎話,顛倒黑白,全不顧事實。”

向忠民聽後卻像沒事一樣,回答說:“問題不能光從單方麵去看。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們在工作中確實犯了不少錯誤,群眾有氣是可以理解的。過去一些政策、做法實在過‘左’,傷害了人民群眾的利益。黨的幹部,有些人身上滋長了嚴重的官僚主義,隻曉得當官做老爺,根本不管人民群眾的冷暖,忘記了自己是在為誰當官。搞了這麼多年的社會主義,至今不少群眾還缺吃少穿。50年代的大躍進、大煉鋼鐵、大辦人民公社食堂,就是錯誤的例子。難道我們這些人就沒有責任?因此要正確對待群眾、正確對待自己,要不,這樣長期下去,群眾不滿,我們也要垮台。沒有哪個黨執政不為民,不被群眾推翻的。當然我們要把混在群眾中乘機搞階級報複、別有用心的少數壞人區分開來,得給他們記著賬,讓他們跳去。要相信黨,相信群眾,相信毛主席。壞人終歸是壞人、是少數,老百姓慢慢會看清他們的麵目。你為老百姓辦的好事,他們心中會有數的。任何時候都不要讓不正常的情況打亂了自己的正常思考,應該自覺地把目前這一切看成是黨對我們的考驗。別人把我們當反革命看,我們就更不能忘記自己是共產黨員。不要忘了共產黨員的責任和覺悟,任何情況下都要堅信黨是不會忘記一心向著她的優秀兒女們的。隻要我們時刻從群眾的利益出發考慮問題,最終大多數群眾也會諒解我們的錯誤與過失。”

挨批鬥時,向忠民還開玩笑地安慰他說:“批鬥你時,我享受的是右派待遇;批鬥我時,你享受的是書記級別。”

批鬥回來,兩人就在一起想辦法如何減輕在台子上跪著時膝蓋的痛苦。當時買不到護膝,他們就用三四個口罩疊在一起縫好,早上起來先偷偷地捆在腿上,再去讓他們鬥。所以柳剛對這段時期所受的災難才沒有當一回事。

1968年後向忠民進了革委會,那些個胡來的舉動也就沒有了。柳剛的日子相應也好過了,他回到了回水坨大隊。那裏環境要寬鬆些,人是厚道的,社員們的心像各家屋裏的火塘,給他人生的數九寒天裏帶來了愛,溫暖了他那顆凍僵的心。他和社員們一直相處得不錯,他們也拿他當自己人一樣對待,不會為難他;生活上有什麼困難也都爭著幫助他。特別是婦女主任肖蘭英,她關心柳剛心細到他身上的衣服哪裏爛了一個洞,哪裏掉了一顆紐扣……

記得他剛回到村裏的時候,肖蘭英見他整天悶悶不樂,便無數次地用她那些樸實的語言勸告道:“人總得要活,日子總得要一天天地過。你都走到這一步,腳下的坎總得跨過去,那才像個男人。”她就這樣激起他生活的勇氣,使他的心情像1968年春天的天氣一樣漸漸地好了起來,臉上也開始出現了笑容。他終於能正確麵對命運給他帶來的又一災難和打擊,一天天地堅強地活下去。

1971年柳剛的兒子柳入江初中畢業,當知青下放農村。由於年齡小,妻子劉明芬讓他到柳剛身邊好有個照應。這些年劉明芬一個人帶著兩個兒女生活,實在不容易。生活上苦些、累些還沒啥,可單位上一些人的冷眼、閑語讓人難受。屋裏沒有一個當家的男人撐著,說不起話不說,有時孩子也要受別人的氣。

柳入江本應該讀高中,可學校就是不推薦,說他父親是右派分子,沒有資格繼續讀書,等著下放農村勞動。柳入江就這樣下鄉到了回水坨大隊。

柳入江來以後,柳剛的生活充實多了。爺兒倆相依為命,白天勞動、晚上各讀各的書,倒也快活。可是柳入江到農村轉眼都八年了,隊裏其他知青像候鳥一樣,全安排工作飛走了。隻有柳入江這隻折了翅膀的雛鷹,還在回水坨這塊土地上覓食。他每次給推薦上去都被打回來,一直沒有安排。

柳剛知道是自己頭上這頂右派的帽子害了兒子,耽誤了兒子的前程。他深感內疚,收工後就不停地幹活,做家務事,讓兒子歇著。也隻有這樣,他的心裏才能不為這事煩躁。

可柳入江並沒有責怪父親。他覺察出父親時常心裏存著的這塊心病,盡量不去捅它。每次被打回來,他都裝作若無其事,爭著去幫父親幹活,以此來安慰父親痛苦的心。

前些天女兒柳茹辛中專畢業了,下來看柳剛。快二十歲的她,完全出落成了一個如花似玉、美麗漂亮的大姑娘,看著真叫人喜歡。柳剛歡喜的同時,也從心底湧起了對兒女、對妻子的歉疚。這麼多年,自己沒有照顧到他們,欠他們的確實太多、太多。

柳剛就這麼坐在躺椅上,思緒漫無邊際地遊蕩著……

柳茹辛做好飯菜,端到麵前叫他:“爸,吃午飯了。”

柳剛這才關住陳年舊事的閘門,一家人圍著桌子開始用餐。柳剛坐在女兒對麵,見她的臉上好像有一種惦念著什麼的表情。這才想起她一上午老是心不在焉,做事總是一會兒忘記這樣,一會兒忘記了那樣,有時一個人還想得忘神。柳剛便關切地問道:“茹辛,你好像有什麼心事,是不是在惦念你媽。你若想回去的話,明天讓你哥送你。他也該回去看看媽媽了,還是年初回去過的。”

柳茹辛老是走神並不是想回城裏,而是在盼著見一個人。自從早上在公路上遇見楊永誌後,她心裏就多了個抹不掉的影子,久久不能平靜下來。就像門前那條小溪漲滿了一溪秋水,一直沸沸揚揚,喧嘩不停。愛情的溪流早已淌進了她心中的那片土地,滋潤著少女那塊從未開墾過的心田。到了談婚論嫁年齡的男女,隻要是第一次跌入愛河,那熱烈的程度、那不顧一切的勁頭,真是一百頭牛都拉不回來。任何過來的人都曾經有過這種甜蜜的感受與經曆。每當回憶起年輕時如膠似漆的親密情景,就感到那幸福的滋味一輩子都回味無窮。柳茹辛正經曆著人生中的這個階段。一遇見自己理想中的白馬王子,怎麼能不被深深地吸引住,愛情的火焰怎麼能不在胸中熊熊燃燒呢?所以這半天來她老是精神恍惚,注意力總集中不起來,一心隻想著盡快見到楊永誌。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是這樣,想問下哥,又不好意思開口,明明分手時聽他說過下午要來看父親的,可已經午飯過了,連人影都不見,這人說話好不算數。

這時見父親在問自己,柳茹辛便忙掩飾說:“沒什麼事,我真的沒什麼心事,才下來沒幾天,還不想回去。”說完,她借著去灶屋給柳入江添飯,走開了。

6

柳剛一早起來就忙著給兒子、女兒做飯,沒能到院壩前去接楊永誌。隊長派工那陣,他和剛放牛割草回來的柳入江、柳茹辛一塊在吃早飯,也沒到曬壩去。早上派工時趙誌清說的那一番話,他也是早飯後才知道的。隊上的消息柳剛一直都很靈通,嘴快的人經常給他當傳話筒。由於他文化高,看問題全麵,大家遇事都想聽聽他的看法。所以不用出屋,在曬壩上發生的事一會兒他就知道了。這不,肖蘭英就是為這事來找他的。

聽完肖蘭英的敘述後,柳剛根據情況分析說,楊永國不可能上去彙報,他是誠心在幫助趙誌清。把她安慰走後,柳剛心裏麵也著實為趙誌清這份才智和膽量而高興。因為趙誌清把這些年自己思索到的農村中存在的問題,一股腦兒都說出來,心裏真是舒暢,再不覺憋悶得慌。柳剛興奮得臉上放光,眉間堆笑,認為趙誌清不愧是男子漢,敢為人所不為。他覺得趙誌清在這個恰到好處的時候,給楊永國指出了目前農村中存在的時弊。雖然楊永國一時半會兒接受不了,但至少可以讓他事後認真去想一想趙誌清說的那些問題導致的弊端和存在的原因,以免日後大隊生產方式上變革的事他知道後,馬上做出激烈的反應,讓公社的人來追查。柳剛知道這是趙誌清的一番苦心,不惜個人冒風險在做楊永國的工作。但他不讚成這種影響太大的方式,得講究點策略。他不能還像在部隊那樣,什麼事不考慮就直杠杠地拿出來。在目前這種環境下,他不能憑自己一時的痛快就不顧後果地說出來,必然要吃大虧。自己就是個例子,自己的悲劇不能再在他身上重現。趙誌清從部隊回來後,就沒日沒夜地為大家操勞,一頭紮在社員的事上。但他又像一頭強倔的牛,總愛用它堅硬的角去頂關著它的柵欄。自己得去找他說說,年輕人社會經驗少,沒經過多少政治運動,不曉得厲害,他這麼做的後果最容易惹出麻煩。如今這種不顧一切也要為老百姓、為大家辦好事、辦實事,有頭腦和敢想問題的幹部不多了。他是帶領大家走向富裕的領頭羊,不能讓他有半點閃失,得加以愛護和特別照顧。保護好他,人們才有希望。因此柳剛決定要點撥、提醒下趙誌清。於是,午飯後柳剛就朝趙誌清屋裏走去。

柳剛這樣做的目的是讓他能在以後的路上,步子走得穩些,少遇到些阻力,少付出點代價,不跌跤;帶領大家順順利利地富起來,讓人們真正體會到社會主義製度的優越性。如果趙誌清不注意方法,從而跌下去,已經開始的變革定會半途而廢,以後誰還敢帶這個頭。所以這不是他個人的事,得大家幫著點,扶著他些。有些事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這回隻要從變革中嚐到甜頭,大家脫貧的勁頭就會更足。回水坨大隊才會有希望,才會出現一個一改過去死氣沉沉的狀況,發生翻天覆地、從沒有過的變化。

想到這兒,柳剛不知不覺就走到趙誌清家。趙誌清的母親徐秀珍眼睛不大好,沒看清來人的模樣,但從柳剛問話的聲音,分辨出是誰。她忙叫柳剛坐,摸索著拿了個矮板凳,用手在板凳麵上擦了擦,然後才遞給他。

柳剛雖不是老師,但他的文化水平在大隊上是最高的。來到回水坨的這些年,他常給念書回來的那些娃兒補課,年輕人都尊敬地喊他老師;社員要寫個信或擬個契約之類的東西,也都愛去找他,於是大家都叫他柳老師。由於他對人熱情可親,大家覺著比喊他柳剛同誌來得順當稱心,更沒人把他當右派看待。

柳剛忙上去扶著徐秀珍,說:“我自己來,你行動不方便。”說著,他接過凳子,在她前麵坐下。

徐秀珍問:“你找清兒有急事?支書剛把他叫走,我到後門給你喊去,可能還叫得回來,沒走多遠。”

柳剛忙製止說:“也沒多大的事,隻是想跟他隨便聊幾句。別去喊了,等他有空我再來。”

徐秀珍雖隻有六十多歲,但比起同齡人要顯得蒼老得多,加上眼睛看不清的緣故,行動都很困難。聽說年輕時日子過得太苦,造成長期的寒疾,在五十多歲時眼睛就看不太清了。

徐秀珍等柳剛說完,接上說:“清兒這孩子,做什麼事都有些莽撞,說話口裏也少個遮攔。你們年紀比他大點,經過的事多些,村裏的工作常幫他看著點。他還是像在部隊一樣成天風風火火的,老婆孩子也老在娘家住著,隔著千裏萬裏,就一天到晚守著我這個快瞎了的老婆子。當年叫他別回來就是不聽。”說完,她長長地歎了口氣,沒再吱聲。

看得出做母親的一直在為兒子的事擔著心,把心都快操碎了。柳剛見趙誌清不在,安慰了徐秀珍幾句便告辭回家了。從趙誌清屋裏出來,他剛走到前邊院子,就見黃有新兩口子吵著架,從下麵院子鬧到上麵院子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