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3)

28

楊永國接受任務後,便去陳長生家找他談話。當他來到陳家門前的時候,見門開著,就走了進去。陳長生這兩天因腰疼沒有下地幹活,在家修補糞箕。見楊永國進來,便招呼他坐。話題一打開,就又說到了昨天下午,周健一進大隊就查孩子們的事。

“我這個人說話不會轉什麼彎,認定了那個理就得說。一個堂堂的黨委書記怎麼跟孩子們一般見識。他們懂個什麼?難怪引起大隊上人不滿,還弄得自己下不了台。這不是自討沒趣嗎,何必呢!表麵上看是在捍衛社會主義,實際上是適得其反,一點效果都沒有,還影響了黨群關係。他這種工作作風必然使群眾對他有意見。”

楊永國聽陳長生一說就沒個完,於是忙把話題轉到動員陳長生在憶苦大會上發言的事。他接上陳長生的話說:“新中國成立都三十年了,現在長大的這幫年輕人生在新中國,長在紅旗下,根本不知道舊社會是個啥樣子,窮人受剝削是個啥滋味,苦日子是怎樣熬過來的。什麼叫階級苦?他們一點兒都不知道。你給他們一提過去的事,有的還不願意聽,說這是你們上輩人的事,與我們這輩人有啥關係。這且不說,就是我們有些從舊社會過來的人,這些年也好了傷疤忘了疼。得把過去受苦受難的賬本拿出來翻翻,使我們的後代不忘父輩們的苦,牢牢記住血淚仇,提高覺悟和認識。”

陳長生一邊聽楊永國說話,一邊做著手上的活。篾絲編完,他又拿了一根,才接著他的話說:“是該敘敘咱貧下中農各自的家譜了。有些人還有點不願說,怕說出來丟人。早就該這麼講一講了,把苦水通通都倒出來,讓這些年輕人知道,我們這一輩也就放心了。這是窮人的傳家寶,什麼時候都不能忘記。我想,舊社會過來的人,隻要你還記住過去的一份苦,心裏麵就一定有一份對黨、對新社會、對毛主席的愛。”

陳長生說著說著,過去的那些悲慘往事像螞蟻出洞樣,不斷地從他心底爬了出來,開始啃食著他滿是傷痕的心。痛苦使他的手都有些顫抖起來,到現在他們的女兒也沒有找到,如果活著今年也該三十多歲了。年輕時不在乎,越老就越想兒女,就越是惦記這事。新中國成立後,他回老家找過幾次,地主嚴吃人在土改時被槍斃了,他女兒早被嚴吃人給賣了。賣給誰沒人知道,隻聽說是一個生意人買走的。後來他也請當地政府幫助查找過,還是杳無音信。長生嬸在他麵前嘮叨過多次,說村小學的王梅華像他們失散多年的女兒。可他認為不太可能。人家姓王,隔上千裏地,哪有那麼巧的事。1964年初王梅華剛下來當知青時,長生嬸就向他提起這事。他也曾動過心,想問問。可跟人一說,都說他想孩子想瘋了。王梅華這些年在隊裏也未向誰提起過她的家事,長生嬸以前向楊永誌母親打聽過,可也沒得到確切消息。他們也就斷了這個想法。想到這,陳長生在心裏默默地計算失散女兒的歲數,企盼她還在人世,並生活得好。

楊永國見陳長生陷入沉思,知道自己的動員已達到目的,該交代的也都交代了,隻等明天開會。他便起身告辭。

陳長生把楊永國送出門就又去補他的糞箕,但他的思緒還沒從往事中掙脫出來。他口中輕輕地喊著:“丫頭,你在哪裏呀?想得爹好苦啊!”

楊永國出來,還要去找新舊社會對比用的東西。按照周健的布置,他要找新中國成立前窮人要飯的破碗、破籃子、打狗棒、穿過的破衣服、蓋過的爛被子、用過的爛鐵鍋等。都這麼多年了,誰還把那些破玩意兒留著,土改後早一把火燒了,現在去哪裏找。隻有去找幾個隊長幫著收集,看誰家還留著這些東西。明天統統都拿到會場上去,讓大家看看舊社會咱窮人是啥樣子活法,新社會又過的是啥樣日子。他先後去了肖永才、張二虎、唐成玉大爺的家,並幫助他們在屋內東找西找,總算在唐成玉大爺家找著些他認為用得上的物品。為此,他弄得滿頭大汗,鼻子眼窩都是灰。最後他才來到趙誌清家,動員徐秀珍找找新中國成立前要飯用過的那些東西。

徐秀珍眼睛有些不好使,雖看不太清,但他一開口便聽出來是誰。徐秀珍忙讓座,問楊永國兒子這幾天在工作組忙啥,天天都去那待著。

楊永國不好直說趙誌清這幾天已被停職反省,在那兒寫檢討交代問題的事,隻含糊其辭地說:“他在幫工作組做事,準備隊上開憶苦大會上用的標語、發言材料。”

徐秀珍知道支書的來意後,便把手中拄著的棒子交給他說:“這根木棍已跟我幾十年了。別看它已經發黑被磨禿了,可我一直保存著。還有要飯的罐子,我時常用來提醒誌清,讓他別忘了回水坨的鄉親們。是他們一口一口地省下來吃的,救下我們娘兒倆的命。能為大家多做點事就多做點,報答過去鄉親們的恩情。自己日子好過了,可不能忘了窮鄉親。”說著,她又歎了口氣,讓支書勸勸兒子,“都三十好幾的人,還跟老婆賭什麼氣。我讓他到兒媳婦那去,可他就是放心不下我,弄得天各一方。兩個人長期不在一起要生古怪,遲早會砍草簾子的。哎!都是我連累了他。”

楊永國忙勸慰說:“他們是戰友,又是同誌,一起在部隊當過兵經曆過考驗,關係好著呢。你不必擔心,他老婆經常來信,一年還給寄幾次錢呢。”楊永國雖然嘴裏這樣安慰著,其實也和大隊上的人一樣為趙誌清老婆的事擔著份心。寄錢已是兩年前的事,當時趙誌清老婆還在部隊。趙誌清最後一次拒絕安排工作後,他老婆的來信也就少了。幾次都想問問趙誌清,勸他過去看看,可話到嘴邊怕勾起他的痛苦又咽了回去。他感到趙誌清隻是拚命地工作。現在經徐秀珍提起,楊永國覺得自己也該關心關心他個人的事。特別是現在,周健又要處分他搞單幹的事,他心裏的壓力肯定很大,就算是鐵打的漢子也會被壓垮。這個時候更需要人去關心他、愛護他、支持他,跟他說說心裏話。楊永國覺得自己這個支書沒有當好,覺得有些對不起趙誌清,於是忙向徐秀珍告辭。他一邊往外走一邊說:“你就放心好了,我一定給你勸勸。”

29

今天的天氣和往常一樣晴朗,隻是比前幾天顯得冷些。還不到派工的時候,各隊催促開會的鍾聲便響了起來。人們都以隊為單位,拿著凳子向大隊部的院子擁去。隻見院子的盡頭放著一排桌子,算是主席台,上方掛著一幅“回水坨大隊揭批‘四人幫’暨憶苦思甜大會”的標語。為了營造氣氛,院子周圍的柱子上還貼了“打倒四人幫”“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之類的標語。那一排桌子上擺著新舊社會對比的實物。中間的兩張桌子空著。不知誰故意把肖永才沒有褲腰的褲子和冬天穿的棉腰褲也拿來展覽。這是先來的人繞著實物參觀後發現的。一些知道物主的人一邊看,一邊給旁邊的人解釋著:這架收音機是支書的;這隻裝衣服的皮箱是張二虎分地主張震山家的;這架縫紉機是肖蘭英的……這些東西自然而然地在人們心中形成了新舊社會兩重天的對比。加上小學生們由老師領著在唱憶苦思甜小調:“天上布滿星,月牙亮晶晶,生產隊裏開大會,訴苦把冤申……”這歌聲和實物使整個會場莊嚴肅穆。憶苦會還沒開始,就使到會的人感到心情十分沉重,喚起了每一個年齡大的社員對過去身世的回憶。

還不到十點鍾,人都到齊了。各隊按劃分好的位置坐得整整齊齊。連很少來開會的唐成玉老大爺也由張翠花攙扶著,與楊永誌的母親坐在一起。楊永秀、李琴惠、柳茹辛、張翠花幾個年輕姑娘和高素芬坐在頭排。王梅華和學生們坐在一起。

“幹叫喚”來遲了一步,見一隊前邊有個空,就把小板凳放了進去。聽周圍的人說,是給趙誌明留的。“幹叫喚”忙移到後邊去了。她不願挨著趙誌明坐。聽說周書記這次是來真格的,是專門衝著趙誌明和趙誌清來的,非整他倆不可。聽說過幾天還要專門開他們的批鬥會。她認為跟他坐在一起會把黴運沾到身上。剛一聽到說是趙誌明坐的地方,立馬像躲瘟疫似的往後麵跑去。

楊永國見後麵的人都已找著位子坐下,周健和張明山也在台上入了坐,便立即宣布開會。他大聲地叫人們不要再說話了,停了下,才心情沉重地說:“各位鄉親們,今天我們大隊在這裏召開一個憶苦思甜大會,就是為了更好地揭批‘四人幫’。用訴苦來喚起大家共同的階級仇恨,提高我們的階級覺悟,把‘四人幫’的罪行批深批透。在舊社會,我們窮人是輩輩長工,輩輩苦,年年種地年年饑。哪一家沒有一本血淚賬,沒有一段辛酸苦難的家史。哪一個又不是喝足苦水長大的,哪個身上沒有一兩道地主老財留下的罪惡傷疤。新中國成立都三十年了,今天我們來翻這本老賬有好處,它能使我們不忘昔日苦,更知今日甜。更能痛恨‘四人幫’這些年倒行逆施所犯下的滔天罪行。在今天這個大會上,誰有苦就上來訴吧。把悶在肚子裏的苦水都倒出來,把我們貧下中農這個傳家寶交給下一代。讓他們永遠記住自己的父輩在舊社會是怎樣受剝削、受壓迫,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說完,他就坐了下來。

好一陣會場上沒有一點聲音,坐在一隊前邊的陳長生心情緊張地向四周看了看,見楊永國正望著他,向他投來支持的目光,似乎在鼓勵他說:你第一個上去訴苦吧!陳長生的心緊張了一下,便站起來向前移動著他那有些顫抖的身子。他立刻便吸引了會場上所有人的眼睛,大家呆呆地望著他走到桌子前麵。

頃刻間,往事的痛苦和仇恨立刻便充滿了他的心,代替了剛才的緊張情緒。他略微停了停,就訴說起了自己的身世:“在舊社會,要說黃連苦,沒有我們窮人的日子苦。要說北風寒,沒有我們窮人心裏涼。哪一個不是苦水坑裏泡大的。我的老家在巴縣,1948年才逃荒到這裏。祖孫三代都是靠租種地主的幾畝石板田和給人當長工過活。我爺爺是一個孤兒,靠要飯長大。十歲到地主老財嚴吃人家放牛,以後就一直在嚴家當長工。做到三十歲時,他才和我奶奶——嚴家的一個丫頭成親。奶奶有了我父親後,不能再幫人了,回家租種嚴家幾畝田來耕種。白天爺爺在地主家幹活,晚上偷跑回來幫奶奶種地,一直拖到我父親長大。不久奶奶病逝,爺爺在嚴家借點錢買個棺材埋了,從此就背上閻王債。爺爺每年在嚴家幹活的工錢還不夠還利息,做了七八年工也沒還清這個債。後來爺爺年紀大了,父親就頂替了他。爺爺則領著我還有我妹、我娘四人種田。每年交租後,剩下的糧隻夠全家吃上半年稀飯。爺爺年紀越來越大,病也多起來,家裏的日子更難熬。我十二歲那年冬天,爺爺病了好久,我娘又剛生完我弟弟,父親又不在家,隻有我和妹妹。家裏斷糧幾天,我娘把我叫去,要我出去要點飯回來。我怕冷,不肯去。我娘含著淚對我說:‘家裏實在是過不下去了,你也該懂事了。你不去誰去,我和你爺爺又不能動,難道一家人就這樣餓死!’妹妹見我一個人不肯去,就說要陪我一起去。沒辦法,我就領著妹妹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