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多久,盧斯辛妲由她母親和兩個丫鬟陪著從一個側廳裏走了出來。她的穿著打扮跟她的身份與姿色非常合適,雍容華貴得簡直無法形容。驚愕和癡迷使我無法特別注意她到底穿什麼衣服,隻是看到了那紅白相間的顏色以及她全身的珠寶的熠熠光澤,不過,尤為顯眼的還是她的那一頭秀美的金發。在珍珠寶石和廳裏的四芯蠟燭相互輝映下,她那金發更加絢麗奪目。噢,回憶啊,我的安寧的死敵!事已至此,你何必還要讓我想起那美得無與倫比的金色冤家呢?殘忍的記憶啊,你難道不是更應該讓我記起並向我展示她當時的所作所為,讓我有感於遭遇的公然淩辱、即使不圖報複至少也該了斷自己嗎?先生們,請不要不耐煩聽我的這些題外話,因為,我的痛苦無法用言語表達,而且也不該那麼講,其實,每一個細節都是應該好好講一講的。”
聽完這話之後,神父說,他們一點都沒有厭煩的意思,而且覺得他講的那些情節都很有意思,所以不能一帶而過,應該像對待故事的主線一樣予以重視。
“我要說的是,”卡爾德尼奧接著講道,“人們都到齊了以後,教區神父走進了大廳。他按照慣例拉起兩個人的手問道:‘盧斯辛妲小姐,您願意遵照神聖的教規嫁給這位堂費爾南多先生嗎?’我將整個腦袋和脖子全都從窗簾縫裏伸了出去,全神貫注而又惴惴不安地等著盧斯辛妲的回答從此來判定自己的死與生。噢,我當時真想衝出去大叫:‘盧斯辛妲啊,盧斯辛妲!你一定要想好應該怎麼回答啊,記住你對我說過的話,記住你是我的人、不能嫁給別人!毋庸置疑,你的一個“願意”就會立刻讓我去死。噢,沒有信用的堂費爾南多啊,你奪我愛人、害我性命!你究竟想幹什麼?告訴你吧,你不可能光明正大地達到目的,盧斯辛妲是我的老婆,我是她的丈夫!’嗨,我真是個瘋子!到了這會兒,事過境遷、脫離危險,才想起來當時應該怎麼做;現在,眼睜睜看著人家奪走了至愛之後,才來詛咒肇事的強盜。當時如果有勇氣的話,本來是可以報仇雪恨的,現在再就不用來怨天尤人了。總之,當時我是既膽怯又愚蠢,現在慚愧、後悔和發狂是報應。
“神父在等著盧斯辛妲回答,她卻遲遲不出聲。就在我以為她會拔出匕首以表明心思或者說道出更愛我的真相的時候,卻聽見她以極低的聲音、有氣無力地說了一聲‘我願意’,然後堂費爾南多也做了同樣的表態並給她戴上了戒指,於是兩人就結成了夫妻。新郎上前擁抱新娘,就在那時,隻見新娘心痛地暈倒在了她母親的懷裏。現在我想說說當我聽到她說出‘願意’二字、發現到自己的希望已經破滅、她的諾言不過是虛情假意、自己永遠都無法挽回那一瞬間的損失之後的感受了。我突然腦中一片空白,仿佛完全被蒼天拋棄、明顯無法站立、胸中沒有了可供歎息的空氣、淚水已哭幹,隻有一團憤怒與妒恨化成的熊熊烈火。
“盧斯辛妲的暈倒引起了一片混亂,她的母親將她的胸襟鬆了鬆讓她透氣,意外發現了一張折疊著的紙條。新郎接過那張紙條,在燭光下讀了起來,讀完之後,驚訝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手托腮幫陷入了沉思,毫不理會人們正在為讓他的新娘清醒而驚慌失措。
“看到人們亂作一團,我毫不顧忌地從窗簾後麵走了出來,顧不上是否會讓人看見,其實是已下定決心主意,一旦被人發現,就鬧上一場,讓所有的人知道我有十足的理由憎恨虛情假意的堂費爾南多還有那個已經暈厥不醒的負心女人。不過,命運大概是要我承受更多的不幸,如果有的話,因此就讓我當時比現在還要冷靜。就這樣,我沒想對那兩個仇人進行報複(因為他們不可能想到我會在那,那是很容易的),而是決定將那報複放棄,將他們該有的懲罰留給自己,而且還要加重分量,如果當時我殺了他們,立刻死人,痛苦馬上也就消失了;若是那痛苦長期折磨我,我就得活著受罪。總之,我離開了那地方,去取了我的騾子,讓他們韝好,連個招呼都沒打,騎上去就出了城,像羅得一樣,再沒回頭看上一眼。當我一個人置身田野、夜幕的包圍之中時,就不再顧忌和擔心被人發現,於是放開嗓門破口大罵那兩個騙子,仿佛這罵就能減輕他們使我蒙受的屈辱。
“我咒罵盧斯辛妲冷酷無情、虛偽、忘恩負義,尤其是罵她貪慕虛榮,正是我的仇人的家產蒙住了她的眼睛、使她移情別戀於那個上天眷顧的人。我一邊通過這類穢語汙言發泄心中的憤怒,一邊又悄悄地為她開脫,覺得一個久居深閨、嬌生嬌氣的淑女聽從父母之命也在情理,更何況他們為她選擇的丈夫還是個既顯赫富有又玉樹臨風的紳士呢,如果拒絕,人們會說她沒頭腦或者心有所屬,而這將非常不利於她的名譽。接著我轉而又想到,如果她宣布我是她的丈夫,她的父母也可能會認為她的選擇還挺好,因為在第三者堂費爾南多插進來之前,他們如果清醒地看穿她的心思,也不可能為女兒再找到一個比我好的丈夫,她本可以在進入這種無法選擇的尷尬絕境之前,宣布我已經向她求過婚了,那樣的話,不論她瞎編出什麼理由,我都會認同。總之,我的推測是愛得不深、沒有理智、野心勃勃和貪圖榮華等等原因使她欺騙了我、耍了我,讓我空手而歸。
“我就這樣左思右想、魂不守舍地走了大半夜,清晨的時候來到了這兒的一個山口,接著在這一片看不見路徑的山裏晃悠了三天,直到見到了幾塊草地,現在也記不清楚是在哪兒了。當時,我向放羊的人打探這座山裏最為險峻之處在哪兒。他們說在這邊。然後,我就懷著不了百之的決心來到了這一帶。剛到了這兒,我的騾子活活累死了,不過,我認為那牲口倒更願意擺脫我這個一無是處的包袱。我當時隻能步行了,山路凹凸不平,饑腸轆轆,沒人幫忙、也不想找人幫忙。就這樣,我忘了自己在地上躺了多長時間,最後起來的時候竟然一點都不感到餓了。我看到周圍有好幾個牧羊的人,他們肯定喂過我吃東西,因為他們告訴我發現我時的情況,說我滿嘴胡言亂語,顯然神誌不清。到現在,我也發覺自己不是總能神誌清醒,有時會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甚至瘋瘋癲癲,撕破身上的衣服、到處狂呼亂叫、詛天咒地、不斷喊著棄我而去的愛人的名字。每當那時,我似乎幹不了什麼事也不想幹,隻打算那麼嚎著叫等待死亡。等到清醒後,我隻感到疲憊不堪、渾身疼痛,幾乎動都不能動。
“我最常居住的地方是一個能夠裝得下我這病體的栓皮櫟樹洞。這附近山上放牛、放羊的人們因為憐憫而時常幫助我。他們把食物放在路邊或者認為我會經過並能看到的岩石上麵。因此,即使是在神誌不清的時候身體的,本能也會讓我有進食的欲望,讓我想吃東西。我頭腦清楚的時候聽他們說,有時,盡管那些送食物的人本來就是自願送來的,可是我卻攔住他們的去路甚至生奪硬搶。我就這樣苟延殘喘的活著,可能一直要到蒼天憐憫我結束我的生命或者讓我失憶,忘了盧斯辛妲的嬌羞與變心和堂費爾南多的欺辱的時候。上帝如果真能讓我失憶又讓我活著,我將會更好地理清一下自己的思緒;不然,也就隻能請求它憐憫我的靈魂,因為我認為沒有勇氣和能力使自己擺脫這折磨。”
“噢,朋友們,這就是我那辛酸的悲慘經曆。請告訴我:我能不再失魂落魄嗎?你們不必白費力氣勸我和再說那些從理性角度來講應該對我有好處的話啦,因為對我的沒用,那些話可能會像名醫開給那些諱疾忌醫的病人的藥方。失去了盧斯辛妲,我也就無需健全的身體了;既然她原本屬於我或者應該是我的,結果卻自願地跟了別人,那麼,我本來可以幸福生活的,也就隻好甘心接受這一切了。她有意以自己的花心讓我永運沉淪,我就讓她稱心如意,並向後世表明我正缺少這種所有淪落人具有的特性:他們常常以沒有慰藉為慰藉,而對於我,這沒有慰藉卻產生了更大的悲哀和更深的傷痛,因為,我認為,即使我死了以後,我的悲傷也不會結束。”
卡爾德尼奧終於講完了他那淒楚悱惻、纏綿見長的故事。神父正要準備安慰他幾句的時候,卻因為聽到了其他人的聲音而又突然停住。博學而細心的傳記作家希德·哈梅特·貝內恩赫利恰在這兒結束了本書的第三卷,欲知那淒淒艾艾的聲音都說了些什麼,請看第四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