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頭師傅老爺,人各有誌嘛。我這麼說,是因為咱們誰還不知道誰呀,休想騙我。說我那東家中邪了,上帝曉得到底是怎麼回事。您還是老老實實地待著吧。這水嘛,越攪越渾。”
剃頭師傅不想回答桑丘,免得他會用自己的蠢話將自己和神父極力掩飾的計謀徹底揭穿。神父也有同樣的擔心,於是,就請那位教士跟自己一起向前多走幾步,說是要向他講述籠子裏的人的詳情以及他想知道的其他情況。
那教士按照所說帶著自己的隨從跟牛車拉開了距離。神父對他講了堂吉訶德的出身、家境、瘋病以及習性,簡要地敘述了他得病的原因、病情的發展過程直至如何將之關進那個籠子以及準備帶其回村設法醫治的計劃。教士及其隨從們再一次對堂吉訶德的奇特經曆感到十分驚訝,聽過之後說道:
“說實在的,神父先生,我本人業已發現這些所謂的騎士小說正在流弊國內。有時是閑來無事、有時是一時興起,我幾乎翻看了大多數這類作品的開頭,可是卻沒有一本能夠讓我靜下心來讀到結尾,因為,我覺得,雖然小有差別,實際上都是一碼事,這本不比那本好、新出的不比原有的強。照我看,這類書籍和作品連那些被稱之為《米利都傳奇》的有樂無教的荒唐傳說都不如,更不用說是寓教於樂的諷刺故事了。當然,這類書籍的主旨在於娛樂,但是我不明白滿紙的胡言亂語怎麼可能達到娛樂的目的。內心的快樂來自於目擊或聯想而得的事物的美好與和諧,醜陋與雜遝怎麼也不會給人以快感。
“那麼,描寫一個十六歲的毛孩子揮刀一砍就像切糕點似的將一個鐵塔般的巨人殺死的小說或故事,有什麼美感可言、局部與整體和整體與局部之間又怎麼能夠和諧呢?在描寫一場戰爭的時候,主人公一個人麵對百萬大軍,又怎麼可以讓我們相信那位騎士隻憑其剛健的臂膀的力量就取得了勝利呢?還有,一位就要承襲王朝或皇位的公主毫不猶豫地就投入到了一個未曾謀麵的遊俠的懷抱之中,能有這等事情嗎?有人會說,這類書籍的作者寫的本來就是荒唐之事,因此不能細究、不必認真。對此,我的回答是:謊話逼真才算高明,似是而非才有趣味。虛構的故事應該能夠引起讀者的心靈感應,所以,寫作的時候要化無稽為可能、變奇異為平常、使平凡成稀奇,隻有這樣才能讓人出其不意、魂牽夢繞、興奮不止、趣味盎然,因而造成使之又驚又喜的效果。一部作品的至高境界終於逼真,離開了這一點,別的無從談起了。
神父聽得十分認真,覺得他的話很有見解、句句在理,於是告訴他說,正是由於自己也有同感並厭煩騎士小說,所以才把堂吉訶德所擁有的數量可觀的這類書籍全都燒了。神父講了查抄的過程以及燒了哪些、留了哪些。教士聽了以後放聲大笑,接著卻說,盡管自己對那些東西貶低了一番,可是卻也發現有一好處:
“那就是能夠讓真正的有識之士大顯身手,因為可以提供一馬平川的廣闊天地,使之隨意遊曆於海難、風暴、交戰、拚殺之間:如寫猛將,就讓他具有所有品德,一方麵足智多謀、破敵有方,另一方麵又能言善辯、令部下佩服至極,出策必靈,遇事果斷,能攻善守;忽而是悲壯的戰爭的場景,忽而又是喜出望外事件;這兒是貞潔、聰明、賢淑的美女,那兒是虔誠、勇敢、謙虛的紳士;一會兒是耀武揚威、粗俗卑鄙的騙子,一會兒又是彬彬有禮、瀟灑倜儻的王公,既有平民的善良與忠誠,又有權貴的尊榮和仁厚。
“那作者必須上知天文、下懂地理、識音律、精於國事,假如願意,有時候甚至還能夠充當法師術士;能夠展示尤利西斯的聰慧、埃涅阿斯的善良、阿喀琉斯的無所畏懼、赫克托耳的不幸、西農的忠誠、加圖的謹重,總而言之,能夠使不同尋常的人變得完美無缺的一切品格,或使之集中於一身或將之分攤平分給多人。如能使用酣暢文筆巧加鋪排使之盡可能地符合現實,肯定可以構思出生動無比的情節,成書之後,以其十全十美,必能更好地達到我剛才所說的一切文章理應追求的寓教於樂的宗旨。因為,這類書籍不分題材,通過好詩和美文本身的魅力,作者可以議論、可以抒情、可以是痛、可以是喜,從而說明史詩可以是詩也可以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