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目前為止,我去過的地方隻限於家鄉那一小部分,去過弗恩島和西蘭島的幾個地方,以及摩恩的幾處峭壁。真是看景不如聽景,這些地方的景致與其自身,特別是與摩爾巴赫所描述的,根本名不副實,簡直太誇張了。現在已是1830年夏天,我正準備大範圍的一次旅行,想先去日德蘭島看看,然後穿越北海岸,遍訪我的家鄉弗恩島。可這次夏季旅行能給我的生活帶了些什麼,或者我的內心深處會因此而有什麼樣的改變,心裏並沒有數。我隻是特別想一睹日德蘭島的荒野,有可能的話在那兒遇到吉普賽人的家庭。我聽到過不少故事,再加上斯丁·布利徹寫的一些故事,激發起我興趣。當時,能去那兒玩的人可不像現在這麼多,因為蒸汽船才剛剛開始運營服務。那艘慢吞吞的舊船“丹尼亞”全程走下來要花將近24個小時,可在當時,像這樣的標準速度已令人難以置信。不過,蒸汽船遠沒有得到人們的信任。在我坐這樣的船旅行的前一年,丹麥的第一艘蒸汽船“卡樂多尼亞”號已經下水了。所有小船的船主們對它嗤之以鼻,輕蔑之極,還給它起了個外號叫“嘩嘩魚”。H。C。奧斯特德自然對這項有意義的發明興奮異常,他成天都在談論蒸汽船。一天,我參加了一個晚宴,奧斯特德親戚的一番話可把我給樂壞了。他聲稱反對“這些該死的吐煙船”。“打上帝造物以來,”他說,“我們駕船借助風力出海航行就該知足了,現在又有人瞎管閑事。每次隻要它噴著煙一打這兒過,我就拿出喇叭筒,把他們臭罵一通,直到聽不見了為止。”今天聽起來似乎有點匪夷所思,但那時若能乘坐蒸汽船旅行,可風光了。對我們而言,像蒸汽船這樣的發明,在已經過去的久遠的年代,在生活中占據著極其重要的位置。我們可能忘了,就在不久以前,當然不敢完全肯定,傳說拿破侖第一次見到蒸汽船時,還以為是英國人在尋求避難。
我想象著,乘這種新型船徹夜穿越卡特加特海峽一定蔚為壯觀。我正期待這次旅行。——可要是趕上壞天氣,我會暈船。——在第二天夜幕降臨前,我們沒能抵達阿胡斯港。阿胡斯和日德蘭島上其他很多鎮子的人都看過我的《步行記》和幽默詩,他們很熱情地接待了我。在我穿越日德蘭荒野的時候,看到的這裏一切新奇的事情,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天氣實在糟糕,我旅行的衣服沒帶夠,潮濕、刺骨的海霧也叫我受不了,在威堡住了幾天之後,隻好改變計劃,徹底放棄西海岸,向東南方向旅行。不過,這並沒有妨礙我寫《北海幻想曲》和《日德蘭西岸素描》。兩個地方雖不曾親臨,但聽別人講了很多。現在,我已領略了斯堪德堡、威爾和科爾丁周邊鄉下的田園風光,又從那兒來到弗恩島,被幾家大莊園待若上賓。印刷商埃弗森的遺孀在歐登塞郊外臨近運河的馬裏霍耶有座鄉村別墅,運河流經那斯比霍夫德的城堡小山。我被邀作為嘉賓在她的別墅住了幾個星期。
在我的童年時代,我就把這裏視為一處理想的鄉村住所。小花園裏到處是碑文和詩,提醒你在每一個地方該有什麼樣的所思和所感。正對著運河和所有船隻經過的方向,建了一小排木製的大炮,還有一間裏邊有木製士兵的衛兵室和崗亭。這些顯示出孩童般想象的率真與魅力。我就住在這樣一位有才華、性情開朗的老夫人家裏,身邊圍著一群聰明可愛的孫子、孫女。長孫女亨麗蒂後來還發表過兩個短篇小說《安娜姑姑》和《女作家的女兒》,我在後邊會詳細說。幾個星期的快樂時光眨眼即逝,我寫了幾首幽默詩,其中一首是《心賊》。此外,我還花了一些時間寫了小說《克裏斯蒂安二世的小矮人》。資深博學的史學家維德爾·西蒙森為我提供了有關那段曆史時期的大量筆記和資料。寫完大概有16頁手稿,我大聲讀給英格曼聽,他覺得很吸引人。之後不久,當我申請旅行津貼時,正是基於對這部作品的印象,他為我寫了令人滿意的評語。但我已無心寫幽默詩,小說也扔置一邊,有一種新奇的情感撞擊著我的心靈,它是那麼的刻骨銘心。這是我過去經常取笑的一種情感,倒可以乘機向我報複。
夏季旅行期間,我還在一座較小集鎮上的一個富人家裏住過。就在他家,我突然感到一個具有神奇力量的新世界展現在我的眼前。在下麵這四行詩裏,我是這樣描寫這個廣袤的世界:
“我瞥見一雙棕色的眼睛,
那裏就是我的家和我的世界。
天才孩童般和平地棲居;
它們的記憶在我永不消失。”
那年晚秋,我們再次在哥本哈根相遇。我正計劃開始新的生活,不再寫詩,寫詩能有什麼出息呢?我還得去上學,然後當一名牧師。我心裏想的隻有“她”。但等著我的是失望。她愛的是別人,後來跟那人結了婚。隻是在許多年以後,我才真正感到,並承認,無論對她還是對我,這都是最好的結果。我對她的感情到底有多深,這件事對我的影響到底有多大,或許她一點也不知道。她嫁給了一個好人,她是一個稱職的妻子,一個幸福的母親。願上帝賜福他們。
在我的《步行記》和已經寫出的大部分作品中,最顯著的特點是拙劣的模仿。一些人對此表示反對,認為這種傾向沒有前途。正當批評家們連篇累牘地發表攻擊的意見時,我已被一種更為深刻的情感所依托。臨近新年出版的新詩集《幻想與速寫》,成了壓製著我的令人討厭的見證。我根據這段心路曆程寫成一部嚴肅的輕歌舞劇《情聚情散》,與我所經曆的惟一不同的是,在這部戲裏,愛並非沒有回報。五年後,這出戲在皇家劇院上演。
在哥本哈根那段時間,我所交往的年輕朋友中有一位叫奧拉·萊曼,他充滿生氣的活力和雄辯的口才吸引了我,使我願意和他接近。同時,他也樂於向我敞開他熱烈的情感閘門。他父親來自霍斯坦,因此家裏多說德語,他也讀了大量德文書。海涅嶄露頭角時,他的詩歌令年輕人著迷,也鼓舞了他們的精神。萊曼和家人住在瓦爾比。一天,我去拜訪他,他出來迎接我時,還歡呼雀躍地吟誦了一句海涅的詩。
現在,我們可以一起朗讀海涅的詩了。整個下午和晚上,就這樣過去了。天黑下來,我隻好在他家住一晚。然而,我得以結識在我靈魂深處歌詠的一位詩人,他在我心中彈撥起了最具生命力的琴弦。他已經取代了霍夫曼在我心目中的位置。讀者從《步行記》可以看出來,霍夫曼那時對我產生過相當大的影響。因此,從這個角度也可以說,隻有三位詩人曾在我的青春血液裏流淌,他們的作品是如此令我如癡如醉。他們是沃爾特·司各特、霍夫曼和海涅。
我逐漸對一種不健康的幽默著了迷,並有一種渴望,執意要尋找生活中憂鬱和傷感東西,且沉醉其中。我的脾氣變得急躁,更容易記住的是人們對我的批評,而不是讚譽。這種傾向,我想是植根於我上學時已是一大把年紀,還不斷地被要求進步;從內到外都感覺有一種寫作、出版的強烈衝動,而我的作品又遠沒成熟到出版的水準。我的教育就像一座灼熱的房子,我被迫從一個年級進入另一個年級,直到能夠參加考試。所有這一切導致我在某些方麵停滯不前,甚至退步,最明顯地表現在我的語法上,就是說,我必須始終如一地按照既定的拚寫規則盡力拚寫。因此,在《步行記》裏便難免出錯,不是印刷錯誤,而是拚寫錯誤,有些拚法與常規拚法不一致。要是請幾個學生或其他什麼人幫我校對,這種不快是可以避免的。雖然這對我來說是全新的一項工作,但年輕學生很輕易就能做好。現在,人們把這些錯挑出來,嘮叨個沒完,還不時取笑我,指責我。另一方麵,卻對我作品裏優美的詩意描寫視而不見。我很清楚,他們讀我的詩歌隻是為了要挑語言上的錯,或查看我經常使用哪個詞和同樣的表達。比如,“好看”這個詞,人們說這個詞並沒有使我的作品變得“好看”。
有這樣一個人,他現在已經是日德蘭的牧師了,當時剛剛完成大學培訓,寫了幾部輕歌舞劇和一些評論文章。一天,他去拜訪幾位朋友,我也在場,他竟然連翻看我的詩歌都不能忍受。他做得如此過分,使得一個正驚奇地聽著他數落我寫的是多麼糟糕的6歲女孩,在他扔下書歇口氣的時候,走過去,拿起書,指著某頁上的單詞“和”,天真地說,“還有一個小小的詞您沒批呢。”——他感到小女孩說得多妙啊,他羞紅著臉吻了她。我忍受著這一切,這種壓迫我在上學時已經受的夠多了,現在又變本加厲地卷土重來。我默默地低下頭,以難以想象的忍耐力承受人們的非議。常言道,“人們當然是在籬笆最矮的地方跳過去了。”想到這,我便對他們表現出一副軟心腸和不可原諒的耐心。但有些人卻因此變得更加刻薄,其中還有些是我信賴和充滿謝意的朋友,他們經常要麵臨這嚴峻的考驗,或出於無奈,或出於草率。每個人都想教我,幾乎所有人都說,我正在糟蹋讚譽,他們至少能告訴我怎樣做是對的。我就這樣不斷地聽人們說,我的作品不怎麼樣,什麼什麼地方有問題。然而有時,我也會對他們說的做出反應。他們常說,我的寫作素材或許很豐富,可悟性太差,然後便對我的作品做出完全空洞、武斷的評判。我難以克製,再不能保持平靜,流著淚,但異常莊重地宣布,我“終將”成為一個享有盛名的詩人。這話可讓他們抓住了,他們要驅散這邪惡的種子,好像這自大、愚蠢的植物馬上就會萌芽、開花。他們走街串戶,到處說“那可是個自大狂,”倒還不忘找補一句,“雖然本質上是個好孩子。”這一次,我時常感到自己是那麼的孤單,隨時有夭折的危險,因為我對自我和自己的能力已經缺乏信心。就像在學校那段陰鬱的日子一樣,我對人們指責我的每一個字都記得清清楚楚,並對自己全部的天賦才華感到失望。我寧願自己相信這個事實,而不能容忍別人用刺耳的、過激的字眼這麼說我。看來我的這個答複是傲慢而不明智的,現在他們把它當鞭子抽在我的身上。抽我們的人正是我們最愛的人,鞭子就成了《聖經》裏的“蠍子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