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年來由於大工業化的卷煙生產,使吸紙煙者遍及世界各個地區、各個階層,把聞鼻煙這一古老的生活享受硬是給擠對沒了。這是件叫人不服而又無可奈何的事!從衛生的角度看,鼻煙比煙卷、雪茄可實在優越得多。聞鼻煙隻不過嗅其芬芳之氣,借以醒腦提神,驅穢避疫。並不點火冒煙,將毒霧深入肺腑熏染內髒。其次聞鼻煙時誰愛聞誰抹在自己鼻孔下邊,自得其樂。不愛聞的人哪怕近在咫尺也嗆不著熏不著,如果打噴嚏時再用手帕捂緊鼻口,那就毫無汙染環境的弊端。鼻煙自從明朝萬曆九年被利瑪竇帶進中國,到康熙、乾隆年間達到了它的黃金時代,朝野上下皆嗜鼻煙。那時,不會聞鼻煙的人大概就像今天不會跳迪斯科那樣要被人視作老憨。康熙皇帝到南京時,西洋傳教士敬獻多種方物,他全部回賞了洋人,隻把“SNUFF”,收了下來。有學問的人說這幾個洋字碼兒,就是“鼻煙”。看過乾隆庚辰本《過錄脂評石頭記》的人也會記得,晴雯感冒之後,頭昏鼻塞,寶玉命麝月給她拿了西洋鼻煙來嗅過,痛打幾個噴嚏,通了關竅,這才痊愈!紙煙也盛行了多年,它可曾有過鼻煙這樣顯貴的身份、光輝的業績?
還有一個證明鼻煙優越的實例,自明末以來,由於鼻煙的流行,我國匠人結合自己民族工藝傳統,大大的發展了鼻煙壺的製造藝術。您別小看鼻煙壺這東西大不過把握,小則如拇指,裝不得酒,盛不得飯。可是它把玉石琢磨、金絲鑲嵌、雕漆、燒瓷、雕塑、繪畫、景泰藍、古月軒各色工藝技術都集於一身,成了中國工藝美術的一朵奇葩。成了中國工藝技術一個濃縮的結晶。盡管經過上百年的流散、毀壞,很多珍品喪失了。今天我們若涉足到煙壺世界裏觀光,仍然會目不暇給,美不勝收。按原料來分,有金屬壺、石器壺、玉器壺、料器壺、陶器壺、瓷器壺、竹器壺、木器壺、雲母壺、觚器壺、象牙壺、虯角壺、椰殼壺、葫蘆壺,此外還有珍珠、腰子、鯊魚皮、鶴頂紅……按其大類已是舉不勝舉了。若分細目,名色更加繁多。比如同是瓷壺,又分官窯、民窯、鬥彩、粉彩、模刻、透雕、青花加紫、雨過天晴、琺琅、窯變……同是玉石壺,則分白玉、青玉、翡翠、珊瑚、瑪瑙、水晶……而瑪瑙壺中又要分玳瑁、藻草、纏絲、冰糖……若按造型來分,則又有雞心、魚蔞、磚方、月圓、雙連式、美人肩等等。隻一個圓壺,也要分作扁圓、腰圓、桃圓、蛋圓等。一句話,煙壺雖小,卻滲透著一個民族的文化傳統、心理特征、審美習尚、技藝水平和時代風貌。所以一些好煙壺在國際市場上常常標以連城之價。一九七六年德國拍賣行展出一隻煙壺,幾分鍾內被人以二百萬馬克買了去。美國著名的煙壺學者司蒂文森先生去世後,他收藏的中國煙壺拍賣了一百四十萬美元。這位司先生終生不娶,除去研究中國鼻煙壺幾乎別無他好。他寫的關於中國鼻煙壺的研究著作,在同行眼中,差不多等於原子能學者眼裏居裏夫人的論文。在西方有兩個“國際中國鼻煙壺學會”。他們定期開會,宣讀論文,出版期刊。會員人數年年有所增加。司蒂文森先生生前就是設在北美的那個學會的主席。我們說鼻煙推動人們開拓了一個新的藝術領域,這不算誇大吧。
成千上萬的人一生沒見過鼻煙壺,照樣學習、工作、戀愛、結婚、生兒、育女,這是事實。可您也別小瞧它。它能在國內外獲得如此的重視,您得承認它在一個特定的領域裏是闖出了成績了。多少人精神和體力的勞動花在這玩意兒上,多少人的生命轉移到了這物質上,使一堆死材料有了靈魂,有了精氣神。您聞不聞鼻煙,用不用煙壺這沒關係,可您得承認精美的鼻煙壺也是我們中國人勤勞才智的結晶,是我們對人類文化做出的一種貢獻,是我們全體人民的一筆財富……我們似乎走了題。本來是說聞鼻煙與吸香煙的“比較衛生學”的,怎麼一下岔到煙壺上來了?
聽說西洋有一派寫小說的,主張落筆之前不要有什麼構思、預想。找個話題開始之後,一切隨著意識的流動而流動,隨著思緒的發展而發展。這主張很近似我們祖先在《三教指歸》上說的“鞭心馬而馳八極,油意車而戲九空”的境界。準此,咱們也不必再把話題拉回到鼻煙上去,順流而下往下講煙壺吧。
二
煙壺中有一種做法叫作“內畫”。水晶瓶也好,料器瓶也好,隻要是透明的瓶體,全可拿來當做坯子。由畫家在瓶子內部畫上山水人物、花鳥草蟲,寫上真草隸篆、詩詞文章。工筆寫意,水墨丹青,透過瓶壁看來,格外精致細膩。這一技術極難。因為鼻煙壺在造型上有定例,瓶口闊者放不進一粒豌豆,窄者隻能插一根發簪。一般人用掏耳勺插進瓶內掏煙還難以麵麵俱到,要想往內壁畫圖談何容易?更何況不論多精多美的圖畫文字,畫時一律要反麵落筆,看起來才成正麵圖像。所以賞玩那方寸天地內的“壺裏乾坤”時,人們難免產生各種臆想。有人說這東西是躺下來仰麵朝天畫的,不然看不清瓶內壁落筆點;一說這是用頭發沾著顏料一點一點勾抹成的,一個壺要畫半年;還有人認為這東西並非人所能為,多半是仙家遊戲之作。因為那時“古月軒”製品正風靡一時,人們用“古月”二字推測出是胡仙所製。胡家眾仙一向詼諧倜儻,既能化作好女迷人,又能製造瓷器戲世,難免不會畫幾個煙壺來捉弄一下紅塵中人。這本是極有論據的,可惜後來內畫壺越傳越多,這論據竟不攻自破了。您想,畫個仨倆的玩玩還則罷了,整批的畫,成打的賣,這明顯是掙錢混飯的行徑,仙家何至於落魄到這般地步呢?再往後,可就傳出了有此特技的畫家的姓名。到二十世紀初,北京一帶有名畫師就有了四位——北京人四平八穩慣了,搞選舉、排名次一向和奧林匹克運動會或小說評獎之類國內外慣例相反,不選前三名,也不排前五名,偏是四名。“四大名醫”、“四大名旦”、“四大須生”,吃丸子也要“四喜丸子”。於是便選出了四大內畫畫師,他們是:
“登堂入室馬少宣,雅俗共賞業仲三,陽春白雪周樂元,文武全才烏長安。”
我們講講這個烏長安。
三
烏長安姓烏爾雅,原名烏世保,是火器營正白旗人。祖上因軍功受封過“驍騎校”。到烏世保這一代,那職叫他伯父門裏襲了。他閑散在家,靠祖上留下來的一點地產,幾箱珍玩過日子。別說騎馬,偶然逛一趟白雲觀,騎驢時兩腿也打哆嗦。但這並不妨礙他作為武職世家的光榮,也不耽誤他高興時自稱為“它撒勒哈番”。
烏世保活到三十多歲,一向安分守己地過日子。每日裏無非逗逗蛐蛐,溜溜畫眉,聞幾撮鼻煙,飲幾口老酒,家境雖不富有,也還夠過。北京的上等人有五樣必備的招牌,即是“天棚、魚缸、石榴樹、肥狗、胖丫頭”。烏世保已沒閑錢年年搭天棚了,最後一個丫頭賣出去也沒再買。其它三樣卻還齊備,那狗雖不算肥,倒是地道的純種叭兒。他從沒有過非分之想,就是一時高興出堂會,玩票去唱幾句八角鼓,也是茶水自備,不取車資。有一回端王府出堂會,他唱“八仙祝壽”。上台前,那府裏一個太監把嘴伸到烏世保耳邊吹了點風:“我告訴您,王爺就要當義和團的大師兄了,您唱詞裏要來兩句捧義和團的詞,抓個彩,王爺準高興!”憑心而論,烏世保決沒有喝符念咒的癮頭,但既來祝壽,總要叫主家高興,也借此顯顯自己的才智。何況端王這時正得意,兒子溥雋被太後立為大阿哥,宣進宮裏教養,很有當皇上的老子的希望。烏世保一鉚勁,就加了幾句詞:“八仙祝壽臨端府,引來了西天眾神靈:前邊是唐僧豬八戒,緊跟沙僧孫悟空,灌口二郎來顯聖,左右是馬超跟黃漢升;濟公活佛黃三太,諸葛武侯薑太公,收住雲頭到王府,要見王爺大師兄……”
載漪聽了捧腹大笑,問左右:“這個猴崽子是誰家的孩子?”那傳話的太監說:“正白旗烏家,他祖宗是它撒勒哈番,現在正閑著。”載漪說:“噢,是武職呀,叫他上虎神營當差去吧!”
這虎神營是專為鎮壓洋鬼子才建立的一支突擊隊,以“虎”克“羊”,以“神”滅“鬼”,那用意是極好的。烏世保聽了卻魂不附體,趕緊磕頭說:“謝王爺恩典,奴才不會打仗,不敢受命……”載漪說:“用不著你放洋槍。那兒少個‘筆且齊’你去支應著。有我的麵子,裕祿不會難為你。”
烏世保不敢執拗,磕了頭出來,就急得像發瘧子,後悔編那幾句唱詞邀來了恩寵。給他彈弦的那人叫壽明,是個窮旗人,老於世故。見他急成這樣,就出主意,讓他弄了幾件精致玩意送給那位傳話的太監,向王爺稟了個“因病告假”的帖子。王爺本來也是一時高興,出了這個主意。見他執意不肯,也就作罷了。過了一年,即是庚子。八國聯軍占領北京,和清政府議和時,有一項條款就是懲辦“義和團禍首”。這載漪不僅沒當上皇帝的老子,連端王的爵位也丟了,被發配新疆,終身禁錮,虎神營也就冰消瓦解。
八國聯軍占北京時,烏世保也倒了點小黴。那隻叭狗跑丟了。他出去找狗,又叫洋人逮住去埋了一天死屍。看到死了那麼多人,他想起端王要他去虎神營的事,實在有點後怕。
轉過年來,和議談成,北京又恢複了正常生活,他覺得大難不死,應當慶賀慶賀,就約了壽明等幾個朋友,趁九月初九,去天寧寺燒香謝佛。
北京這地方,地處沙漠南緣,春天風沙蔽天,夏日驕陽似火,惟有這秋天,最是出遊的好季節,所以重陽登高之風,遠比遊春更盛。
四
當時北海、景山,全是皇室禁地,官商百姓要出遊,須另找去處。最出名的去處有城西的釣魚台,城北的土城,城南的法藏寺和天寧寺。這幾個地方為何出名呢?原來土城地曠,便於架起柴火來吃烤肉;釣魚台開闊,可以走車賽馬;法藏寺塔高,可以俯瞰了望;而天寧寺在彰義門外,過珠市口往西,一路上有好幾家出名的飯莊。烏世保要去天寧寺,為的是回來時順路可以去北半截胡同的“廣和居”,他那裏的南炮腰花、潘氏蒸魚,九城聞名。
烏世保請的壽明,就是替他出主意請病假的那位弦師。此人做過一任小官,但不知從什麼時候,為了什麼就遠離了官場,而且再沒有回複的意願了。他弦子彈得好,不僅能伴奏,而且能卡戲,特別是模仿譚鑫培、黃潤甫的《空城計》,稱為一絕。各王府宅門每有喜慶,請堂會總有他。他也每請必到。他生計窘迫,不接黑杵,這又叫人更加高看一眼。不過他成天提著弦子拜四方,可不光是為了過彈弦的癮,他還沒到空著肚子湊熱鬧,為藝術而藝術的超脫境界!他借著走堂會這機會也兼營點副業,替古玩店與宅門跑合拉纖,從中掙幾個“謝儀”。這事兒看著輕巧,其實不易,一要有眼力,品鑒古玩得讓買賣雙方服氣;二要有信用,出價多少,要價高低,總得讓賣主知足,買主有利可賺,成破都不能離大譜。這就造就了壽明脾氣上的特別之處,一是對朋友熱心腸守信用,二是過分的講麵子要虛榮。因為幹這行的全憑“信譽”,一被人看不起,就斷了財路了。
這日他們從天寧寺回來,在廣和居盡情吃喝了一陣,已是未時末申時初,夜宴上座的時候。出門時他和烏世保又叫跑堂的一人給包了一個荷葉包的合子菜,出門拐彎,走到了胡同北口。這時由菜市口東邊過來一輛青油轎車。壽明沒防備,叫車轅刮了個趔趄,還沒站穩,車上跳下來個戴纓帽的差人抓住他領口就搧了一嘴巴。烏世保喊道:“畜生,你撞了人還敢無理!”這時車簾掀開,一個官員伸出頭來喊道:“什麼東西這樣大膽,擋了老爺的車道,打!”
烏世保聽這聲音耳熟,扭過頭一看,是自己家的旗奴,東莊子徐大柱的兒子徐煥章。這徐煥章的祖先,是帶地投旗的旗奴,隸籍於它撒勒哈番烏家名下。這樣的旗奴,不同於紅契家奴。除去交租交糧,三節到主子家拜賀,平日自在經營他的田土,並不到府中當差。這些人中,有的也是地主,下邊有多少佃戶長工、老媽下人,過的也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排場日子。但主子若有紅白大事,傳他們當差,可也得打鑼張傘,披麻帶孝,躬身而進,退步而出,抬頭喊人主子,低頭自稱奴才。別看他們在家當主子時威嚴得不可一世,出來當奴才時卻也心安理得。他們覺得這也是一份資格、一份榮耀。他們教訓自己的奴仆時,往往張口就是:“你們這也叫當奴才?看看我們在旗主府裏是怎麼當差的吧!主子一咳嗽,這邊唾盂遞過去了,還等吩咐?主子傳話的時候,哪一句上答應‘嗻’,哪一句上躬身後退,都有尺寸管著,能這麼隨便嗎?”
這些年有點變樣了,不少主子家越來越窮,有的連家奴都養活不起,幹脆讓他們交幾兩銀子贖身。有的主子自己落魄作苦力,扛包兒當窩脖兒了。旗奴卻當官的當官,為商的為商,發跡起來。旗主子就反過來敲奴才的竹杠。有位主子窮得給人扛包兒,他的旗奴贖身後作了太仆寺主事,這主子一沒錢用就扛著貨包在太仆寺門口轉悠,單等他的奴才坐轎車來時攔著車喊:“小子,下來替爺扛一骨節兒!”太仆寺主事丟不起這人,隻得作揖下跪,掏錢給主子請他另雇別人。按著“大清律”,奴才贖身之後,盡管有作官的資格,仍保留著主奴名分。舊旗主打死贖身旗奴,按打死族中旗奴減一等定罪,不過“降一級調用”而已,沒哪個奴才敢惹這個漏子。
徐煥章的父母是贖身脫了奴籍的。可徐煥章是家生子,盡管脫了籍,也要保持奴才名分。徐煥章連半個眼都看不上烏世保,焉能甘心受這窩囊氣呢?有舍銀子舍錢的,還有舍奴才當的嗎?當奴才可以,總有點什麼撈頭才行。為了和老主子抗衡,他得尋個新主子。如今連太後皇上都怕洋人,不如投到洋人名下最合時宜,於是他信了天主教,並且由天主教神甫資助上了同文館,在那裏學了日本話和法國話。為此,鬧義和團的那一陣,他可當真喪魂失魄了幾個月,躲在交民巷外國醫院當了義務雜役。直到八國聯軍進城後的第四天,他才敢回家。八國聯軍進城頭三天,見人就殺見東西就搶。徐煥章知道底細,沒敢出門。烏世保是正白旗,徐煥章既是烏家的奴才,自然也住在正白旗的防地,也就是朝陽門以北東四大街以東的這一地帶。這一地帶在聯軍破城之後歸日本軍占領。徐煥章一路走來,就見有幾家王府和大宅門口挑出白色降旗,上寫“大日本國順民”字樣。自家門口,隻見也挑了幅白旗,卻沒寫字。到家之後,問起原由,才知道這日本占領區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凡不掛歸順白旗的人家,日軍就視作義和團拳民,任意殺戮。幾個王府大戶帶頭掛出了白旗,沒來得及逃走的百姓也隻得效法。但有的戶無人識字,有的人不甘心自己戴上“順民”帽子,便隻掛旗不寫字,多少給自己留點臉麵。徐煥章聽後,連連搖頭,叫他女人趕緊把旗解下來。他爹聽了,忙攔阻說:“別價,太後跑了,八旗兵撤了,連肅王府都掛了白旗,咱能頂得住鬼子的洋槍嗎?”徐煥章說:“我不是要撤下來,我叫她把旗解下來寫上那幾個字。”他女人說:“不寫字鬼子兵也認可,咱何苦自己往上立那亡國奴的字據!”徐煥章說:“住口!我們這談論國家大事,那有你說話的地方?”“德性!”他女人往地上啐了一口,出門把白旗解下,扔在了書案上。徐煥章是在同文館學過日文的,就研好墨,潤好筆,展開白旗,端端正正寫了幾個地道日本文字“順民の家”,掛了出去。這招牌一掛,立刻生效,第二天下午一個軍曹帶著四個日本陸軍士兵就來找徐煥章談話了。那時全北京城裏,要找兩個會日本話的中國人,實在比三伏天淘換兩個凍酸梨當藥引子更難辦。日本軍成立臨時偽政權“安民公所”,正尋找“舌人”,自然要找這白旗上寫日本字的人來。第三天徐煥章左胳膊上就套上了個白箍,上邊寫“大日本軍安民公所”,蓋了關防。從此晃著膀子跟日本巡邏兵一塊抓拳民,殺亂黨,替日本軍隊搜羅地方上的痞賴劣紳組織維持會,一時間成了北京城東北角上的伏地太歲。日本人知道敢於出頭幹維持會的人,沒一個在老百姓眼裏有斤兩的,叫他們出來臨時維持一下街麵秩序可以,靠他們長久為自己效勞絕對沒門兒,就交給這維持會一項任務,要他們探聽在這一地區居住的王公大臣們的行蹤和品行,以便發掘可委重任的大角色。也是該當徐煥章發跡,這區內住著一位鐵帽子王,曾任鑲紅旗漢軍都統、軍谘大臣,現任民政部尚書的善耆。善耆跟前一個戈什哈和徐煥章住鄰居。這天徐煥章從維持會回家,路過這戈什哈門口,看到那人在院裏槐樹下放了個小炕桌就著黃瓜喝燒刀子。他看了一眼,並沒在意。他走過去後,隻聽背後咣噹一聲急忙把大門關上了,這才引起他警覺,心想:“這小子不是隨肅王保著太後跑陝西去了嗎?怎麼突然顯魂了?”想到這,連家門都沒進,原地一扭身又走了回去,照直走到戈什哈大門口,用手把門拍得山響說:“沙二爺,開門!”
這位戈什哈,去年夏天因為自己老婆往徐煥章門口扔西瓜皮,和倒洗衣裳水被徐煥章老婆罵了幾句,他曾到徐煥章門口尋釁打過徐煥章他爹一脖溜。這次回來一聽說徐煥章發跡了,當了通司,先就有幾分膽怯;偏偏剛才喝酒忘了關大門,被徐煥章看見了,又加了幾分不安,所以趕緊關上了門,門關好後往回走了幾步還不放心,又回來扒著門縫往外瞧。他剛一伸頭,徐煥章正好用勁來拍門,幾聲山響,先嚇走了他三分銳氣。等把門打開,一見徐煥章那一臉假笑,幹脆把為王爺保密的規矩全忘,隻記得討好姓徐的,以免遭其報複。於是問一句答一句,便把肅王奉旨回京議和的事全交代清楚了。
徐煥章第二天恭恭正正上了個密劄,告訴東洋人善耆從西邊回來了,正躲在府裏抽大煙。日本人為這賞了徐煥章十兩銀子。這善耆正是日本人要物色的理想人物,他不光爵高位重,提倡洋務,而且特別跟日本有淵緣,有名的浪人川島浪速,和他素有交往。日本占領軍得到徐煥章的情報後,立即找川島拉線,派安民公所總辦柴貴親往肅王府拜會,從此打下了今後幾十年善耆一家為日本帝國效勞的基礎。善耆為日本軍隊出的頭一把力是由他出麵推薦介紹三百名步軍和綠營兵,為安民公所組織了一個“巡捕隊”。日本人就把徐煥章派在巡捕隊辦文案。後來八國聯軍撤兵,善耆就以這個漢奸隊為基礎辦起中國最早的警務來。
烏世保在八國聯軍占領時,被抓去埋死屍,曾經碰見過徐煥章。隻見他頭戴涼帽,身穿灰布長袍,胳膊上帶著白袖箍,手提大馬棒驅趕中國人抬屍體挖墳坑。他想招呼一下,求徐煥章說句話把自己放了,可話到口邊又咽了下去,並且故意轉過臉把帽子拉低躲過徐煥章的視線。他實在丟不起這個人!他寧可皮肉受苦,也不願叫大夥知道這驅使自己的人原是自己的奴才。當時他咬咬牙忍住了,今日一見這火又勾上來了,何況撞的是他的朋友?烏世保提高嗓門,慢悠悠地問:“我當是誰呢?徐狗子呀!你好大威風?”
徐煥章轉頭一看,不由得吸了口涼氣兒,暗說:“有點崴泥!”這不是在巡警衙門,是在大街上,大街上還是大清國的法律,要叫他蔸頭蓋臉罵一頓,往後怎麼當差管事在人前抖威風呢!好漢不吃眼前虧,先把事情化了,有什麼章程回自己衙門再說。想到這兒,就滿臉堆下笑容說:
“喲,主子爺,您吉祥!”跳下車來就打千,“奴才瞎眼了,奴才罪過!”
這時闖禍的車夫和聽差趕緊躲開了。壽明見坐車的人請安賠禮,是自己朋友的奴才,也就不再發作。忙說:“不要緊,沒碰著,走吧!”偏巧湊來看熱鬧的人裏邊有幾個人認識徐煥章,早已恨得牙癢癢而找不著辦法報複他,一見這機會,可就拾起北京人敲缸沿的本事,一遞一句,不高不低在一邊念秧兒:
“這可透著新鮮,奴才打自己的主家”。
“人家有了洋主子了,老主子還放在眼裏嗎?”
“子不教父之過,奴欺主是旗主子窩囊!”
“這話不假。”
“您不瞧,如今這奴才什麼打扮,什麼身份?再看這兩位主子爺,那行頭不如奴才的馬夫鮮亮了!反了個兒!”
“大清國沒這個家法!倒退二十年,時鬆筠當了內閣大學士、軍機處行走,他主子家辦白事,他還換上孝服在主子靈前當吹鼓手呢!”
這菜市口是南方各省旱路進京的通衢大道,又正是遊人登高歸來的時刻,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雜。有人就喊:“打!”“教訓教訓這個反叛!”
烏世保哪受過這種辱謾,恰又喝了酒?便一揚手舉起荷葉包朝徐煥章砸了過去,大聲罵道:“你小子當官了,你小子露臉了,你小子不認識主子了!我今天教訓教訓你,讓你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
看熱鬧的人一見這穿得鮮亮體麵的官員被個窮酸落拓的旗人砸得滿頭滿臉豬肝豬腸、頭蹄下水,十分高興,痛快,於是起哄的、叫好的、幫陣的、助威的群起鼓噪,弄得菜市口竟像譚叫天唱戲的廣和樓十分鬧熱火暴。
徐煥章見過世麵,知道在目前這情勢下若要反抗,大夥一人一腳能把他踩扁了,便紅漲臉,垂手而立,高聲稱謝說:“爺打得好,爺罵得對,謝謝爺教訓奴才!”
烏世保是個中正平和人,殺人不過頭點地,見他認了錯,這氣就消了一半。壽明在開頭時雖很惱怒,可他是個冷靜人,一聽人們議論,一看徐煥章的打扮排場,覺出有點不妥,這人看樣眼下頗有權勢,鬧過了未必能善罷甘休。烏世保這樣的旗主子,最大的本事就是今天這兩下子了,這奴才真要使點手腳,他還未必有招架之功。趕緊又反過來勸解。烏世保這時酒勁已消了大半,便把口氣放軟,教訓徐煥章說:“今天我也是為你好,你年紀輕輕,前程還遠呢,這麼不知自製還行?不要忘了自己的名分!去吧。”周圍觀客發出一片遺憾掃興之聲,也就散了。
烏世保回到家中睡了一覺,到晚上酒消盡了,回想起這件事,多少覺得有點過份,可也沒往深處想。過了兩天,這事傳開了,認識的人見了麵讚揚他“大義凜然,勇於整頓綱紀”,他這才意外地發現自己很有點英雄氣概。他正想是否要進一步發揚自己這一被忽視了的美德,忽然刑部大堂派人來把他鎖鏈叮噹地走了。到了那兒一過堂,問的是他在端王府跟著端王畫符,在單弦兒裏念咒和報效虎神營的經過,他這才知道是把他當義和團漏網分子看待了,大喊冤枉。堂上老爺說:“你有冤上交民巷找洋人喊去,這狀子是日本使館遞的。我們都擔著不是呢!”便右手一揮,給他上了四十斤大鐐,押到死囚牢去了。
烏世保的女人是香山腳下正藍旗一位參領的女兒。旗人女孩,向來在娘家有特殊的地位,全家都得稱呼“姑奶奶”,有什麼喜慶節令,也不隨眾向長輩行跪拜大禮,因為保不齊哪一位姑奶奶哪一次應選會選進宮,不能不預先給以優待,這就養成了一些滿洲少女的特別脾氣。這些脾氣跟好的內容相結合時,顯著自信自尊,敢作敢為,開朗大度,不拘小節;若和壞的內容相融合,也會變作剛愎自用,不諳事理,自作聰明,不宜家室。
烏世保進監獄後不久,徐煥章忽然帶著大包小包的禮物來看老主子了。說是那天在街上車伕冒犯了大爺,他專誠來謝罪。烏大奶奶哭訴,大爺被抓走了。他聽了大抱不平,拍著胸脯說他挖門子鑽窗戶也要打聽出大爺的下落,把他營救出來。大奶奶正著急得團團轉,來了這麼個義仆,自然信賴他,便托他搭救大爺。
徐煥章親自領大奶奶見了刑部主事,辦案的師爺。這些人異口同聲地說大爺的案子是洋人親自交涉的,非要大爺首級不可,難以通融。徐煥章當著大奶奶的麵向這些人說情許願,這些人才答應找有權者說說情,但要的價是極高的。到了這時候,救大爺的命要緊,大奶奶哪裏還顧得上銀子呢?先收賬款,後賣首飾,上千的銀子都花出去了,還沒有個準信。大奶奶剛要對徐煥章起疑,徐煥章把喜訊帶來了:“大爺的死刑開脫了,明天請奶奶親自去探監。”
大奶奶頭一次進刑部大牢,又羞又怕。幸好徐煥章早有打點,該使錢的地方使錢,該許願的地方許願,大奶奶一說是探烏世保的,沒費大事,見著了大爺。盡管兩口子平日說不上怎麼親愛,這時一見可就都哭了。大奶奶問大爺打官司的經過。大爺說頭一天過堂要他供加入義和團、燒教堂殺洋人,他沒有招認,此後就扔在死囚牢裏不再問他。後來徐煥章來探監,偷偷告訴他已經買通了堂官,以後再過堂叫烏世保什麼話也不回,隻是大聲哭媽,這案子就有緩。雖說烏世保對徐煥章的來意起疑,也禁不住抱一線希望去試試。誰知這麼哭了幾堂,竟然靈了。打昨天起把他換到了這個優待監房裏來,夥食也好些,牢子也客氣,都說他的死刑開脫了,可沒見判文。
大奶奶歎了一聲說:“平日我說話,你不放在心上,反把你那劉奶媽的嘮叨當聖旨,死到臨頭才品出大奶奶我的手段來吧?告訴你,這死刑是我花錢給你買脫的,徐煥章是我指使來的!從今以後誰親誰後,你惦量惦量吧!”
大奶奶和劉奶媽有什麼過節,且不說他。當時烏世保對大奶奶實在是千恩萬謝、五體投地,答應出獄以後,再不敢違背夫人的管教。
大奶奶回來後,見到徐煥章,滿口感激之詞,並問徐煥章,大爺何時才能出獄?徐煥章說:“以前花的錢,是買大爺一條命,這已人財兩清了。要出獄還得另作計議。”大奶奶說:“我能變賣的全變賣了,再用錢從哪裏出呢?”徐煥章就說:“我們家給奶奶府上經管著的一頃二十畝地,近年水旱蝗災,也沒出息,您不如把契紙給我,我拿它去運動運動,把大爺保出來。”
大奶奶從來沒把地畝當作財產,也不知道一頃二十畝是有多少進項,心想多少珍珠翡翠全變賣了,一張契紙算什麼?便找出契紙,交給了徐煥章。知道大爺出獄是指日可待的事了,這才為如何向大爺交代這一程子的花銷犯起愁來。
豈不知,從一開頭這件事就是徐煥章和刑部主事等幾個人做好了的局子。日本使團來的文書,本就是徐煥章擬就專嚇唬刑部堂官的。烏世保聽了徐煥章的主意,上堂就哭媽,問什麼都不回話,堂官實在為難。大清國以孝治天下,兒子哭考妣,即使在大堂上堂官也無權攔阻。問一堂哭一堂,這官司怎麼向洋人交待呢?這時主事悄悄進言,申報犯人得了瘋魔之症,壓在一旁,等他清醒明白了再行審理。並說洋人問案一向有此規矩,斷不會與大人為難。堂官樂得順水推舟,就把烏世保丟在一邊了。當初放風說非判烏世保死刑不可,一來就把他關在死囚牢裏,也是主事等人作的手腳。不僅烏世保蒙在鼓裏,連堂官也不知情。
烏世保在優待監房裏隻住了兩天,就又被提出來扔到一個普通牢房裏去。夥食也糟了,牢子也不客氣了。
五
這間牢房也不大。烏世保進來時早已有兩個人住在裏邊。一個瘦長個兒的老頭,謙卑斯文,少言寡語,心事重重;一個強壯漢子,粗俗蠻橫,穿一件庫兵的號衣。年老的管年輕的叫“鮑兄弟”,年輕的管年老的稱“聶師傅”。鮑兄弟草席底底下壓著一本《三國演義》,每天早晨放風之後,都問聶師傅:“再來一段?”聶師傅便點點頭,拿起書靠牢門光亮處坐下,讀上兩回。烏包保從他念書的流利、熟練勁兒上,知道這是個有書底子的學究。牢子禁頭對這聶師傅也相當客氣,每日三餐送來的飯,總比給烏世保的要多一點,精一點。給烏世保吃棒子麵窩頭老醃蘿卜,給聶師傅的白麵花卷一葷一素。烏世保看了氣不過,便問牢子:“一樣的坐牢,怎麼兩樣飯食?”牢子奚落道:“人家住店給店錢,吃飯給飯錢,憑什麼跟你一樣?”烏世保雖聽不懂,也不好再問。至於庫兵,他根本不吃牢裏的飯,天天有人從大庫裏給他送飯來,不僅送肉送雞,甚至滾熱的雞油下邊蓋著紹興花雕,冒充雞湯送進來。他一開飯烏世保就把頭轉向門外,因為那味道實在誘人,他怕不小心露出饞相惹人看不起。這兩人受的待遇比他高一等,他由不忿而產生了敵意,所以整日自己縮在一隅,不與他們交談。這庫兵不僅飯量大,酒量大,而且煙量大。一般人用煙壺,寬不過二指高不過一拳,他用一隻岫玉武壺,竟像個酒葫蘆,煙碟像飯桌上的燒碟。一倒倒個小墳頭,用大拇指沾上,左右從鼻孔下往上一抹,嘴上畫個花蝴蝶。烏世保看著又厭惡又眼饞,因為他的煙癮也不小。近日裏外邊斷了消息,愁得飯吃不下,覺睡不著,就是想聞煙。煙聞光了,偏偏又沒有新犯人來暫住,屋裏隻有他們三個人,想張嘴向庫兵淘換一撮,又覺有失身份。便拔下挖耳勺使勁刮那空煙壺,刮幾下,磕一磕,就有些許煙末空出來,他小心翼翼地全都抹到鼻子裏也還聞不出味道。庫兵不光煙量大、聞得勤,而且聲色俱厲,聞起煙來鼻孔、嗓子一起作響,打個噴嚏也先張嘴朝天“啊”幾聲。聞鼻煙跟打哈欠相似,也有傳染性,那裏一聞,這邊就鼻子難受。所以他一聞煙,烏世保就刮煙壺。越刮落下的煙末越少,後來就幹脆什麼也倒不出來了。烏世保不肯相信煙壺當真挖得這麼幹淨,希望總還有哪個角落沒挖到,便舉起煙壺對著窗戶照,用眼仔細地搜尋。
烏世保用的是茶晶背壺式的文壺,淺駝黃色,內壁掛上煙的部分則呈墨褐色。他對著窗戶照了半晌,終於發現在左下角還有一疙瘩豌豆大的煙末沒挖下來,便把掏耳勺的頭彎了彎,小心伸進壺口裏去。這時那位一向沉默寡言的聶師傅忽然伸手攔住說:“別挖了,再挖可就破了布局了。”烏世保把手停住,直著眼看看聶師傅:“你說什麼?”聶師傅指指煙壺說:“你自己再看看!”
烏世保舉起煙壺對著窗戶又照,這時那大漢從身後也探過頭來,大呼一聲說:“咦,妙啊!竹蘭圖。沒想到您倒有雙巧手,能在煙壺裏邊作畫!”說完他和聶師傅一起大笑。烏世保經這麼一提,才發現他用那挖耳勺在壺內刮的橫道豎道,無意間竟組合成一幅小畫:左下側像一墩蘭草,右側像幾根竹子。自然隻是近似,並不準確。他也不由得笑了起來。聶師傅一時興起,就把煙壺要過來,從大襟上解下胡梳和挖耳勺,把挖耳勺頂頭稍彎一下,伸進瓶內,果斷地、熟練地刮了幾下重新交給烏世保,烏世保迎著陽光再看,原來隻這幾下,聶師傅就把這畫修出了鄭板橋的筆風。
烏世保是個有慧眼的人,見此,便拿過聶師傅的耳勺,在壺的另一麵試著小楷題了一首板橋的詩,並署上了“長白舊家”的代號。雖是頭一次試寫,倒也還看得過去,寫完他把煙壺遞給聶師傅,聶師傅兩眼盯著烏世保看了又看,連連點頭。
烏世保作個揖說:“不知道老先生是大手筆,失敬失敬。”
聶師傅忙還禮說:“雕蟲小技,聊換溫飽而已。倒是老爺無師自通,天生異秉,令人羨慕。”
這時庫兵把煙碟遞上去說:“您要犯癮,來點這個。就別再挖那壺了,免得把畫再挖壞了。”
烏世保伸出拇指和食指,狠狠挖了一挖,按入鼻孔,痛痛快快打了兩噴嚏,這才笑著說:“好幾天了,這兩噴嚏就一直想打沒打出來。”庫兵說:“好幾天了,我等著您伸手找我尋煙,可您就是不賞臉,您是不是不認字,怕我叫您念三國?”烏世保說:“是不熟識,不好意思,您要讓我,我早聞了。”庫兵說:“您是旗主,怎敢造次呢?”言來語去,三個人就熟識多了。
烏世保把鼻煙報仇解恨般地狠吸了幾撮,一股辛辣芳香之氣直入腦際,兩個噴嚏一打,心情更開朗了些,便問庫兵犯了甚案。庫兵說偷了庫裏的銀子,叫堂官抓住了。烏世保說:“聽說你們進庫幹活時都要把全身脫光,到庫裏換上官中的衣裳,出庫時也全身脫光,這銀子怎麼帶出來呢?”
庫兵說:“人身上是開口的,哪兒口大往哪裏塞唄。反正不能用嘴,因為出庫時在堂官麵前口中要呐喊出聲。”
烏世保聽了,臉上有點發熱,小聲嘀咕說:“那能帶多少?為這麼點小利坐大牢,值個麼?”
庫兵說:“實在不容易。十兩一錠的銀子,我才夾帶了四錠,走在堂官跟前偏巧要放屁,就掉出了一塊來。這本是祖宗留給咱們旗人的一條財路,懂事的官長應當一扭臉就過了的,誰想這位堂官是新來的荒子!大驚小怪,把我送進來了。”
“判了嗎?”
“擬了個斬監候。”
“哎呀!”
“您別怕,死不了。補一個庫兵得花幾千銀子的運動費,比買個知府當還貴呢!不許屁眼裏夾銀子誰還幹這個呀?當官的懂得這裏的貓溺。”
問到聶師傅,更是出奇。他不是坐牢,是借住。他是個作內畫和燒“古月軒”的藝匠。前一陣他別出心裁燒了一套煙壺,共十八件,每件取胡茄十八拍一拍詞意作的工筆彩畫。這套東西被載九爺買去。九爺越看越愛,約聶師傅麵談一次。聶師傅奉命到府裏見他,他正有事要出去,要下人們安頓聶師傅先住下,說回來再談。這一切本來都挺平常,隻是九爺最後兩句話交代壞了,他說:“找個嚴實點的地方給他住,省得別人把他找去讓他再燒一套,我這個就不值錢了。”哪兒嚴實呢?監獄最嚴實。刑部大堂和九爺有交情,下人們就把聶師傅存到監牢裏來了。已經過了有兩個月,九爺還沒騰出工夫來跟他談話。
烏世保說:“照這樣你多咱出去呢?”
聶師傅說:“誰知九爺哪天想起我來呢?”
從此烏世保和這兩個人就交上了朋友。牢房裏每天閑坐,心焦難熬,烏世保就索性請聶師傅教他在煙壺內壁繪畫的技法。聶師傅知道他是旗人世家,不會以此謀生,不致搶了自己飯碗,也就爽快地在一些基本技法上作了些指點,這烏世保是天資聰明的,把那煙壺四壁用水洗淨,庫兵叫人弄了墨來,他就用發簪沾了墨畫,畫完一回,請聶師傅作了評論指點,再把舊畫洗去,從頭再畫,慢慢地就有了功夫。正想再進一步鑽研,烏世保因為心中積著愁悶,飲食不周,忽然生起病來。庫兵出錢請錢牢子找醫生號脈開方抓藥;煎湯送水的事就落在了聶師傅肩上。烏世保上吐下瀉,那二人洗幹擦淨,毫無厭惡之意。烏世保雖然自幼就當閑人,但落到這個地步,人家兩人一個死刑在身,一個滿腔冤苦,還這樣伺候他,不由得不動了真情。稍好一些時,便說:“您二位對我恩同再造,我怎樣得報呢?”聶師傅說:“患難之交,談什麼報不報?為你作點小事,忘了我自己的愁苦,這日子反好過些。”庫兵歎口氣說:“大爺,我倒要謝謝你呢!前些天我常想,如果我這斬監候弄假成真了,到了陰曹地府,閻王爺問我生前幹了點什麼事,我說什麼呢?我以前當牛當馬,給人家偷銀子;這兩年當牛當馬,為自己偷銀子,這陽世三間有我不多、沒我不少,我死了連個哭我的都沒有!你們說我為誰奔呢?烏大爺這一病,我為你多少出了把力,就覺著活得有滋味多了。我要真死了,我敢說這世上有個人還念叨我兩聲,您說是不是?這可不是銀子錢能買來的。”說著庫兵便擦眼淚。聶師傅忙說:“他是病人,哭一鼻子還可以;你平日有說有笑,今天怎麼了?”庫兵說:“我平日說笑是哄我自己高興,我怕一沉靜下來就揪心。這兩天我不說笑了,是心裏穩當了!”烏世保說:“你那群庫兵弟兄待你不錯,你不該覺得孤單冷落。”庫兵說:“他們怕我過堂時把他們全咬出來,是堵我的嘴呢!照應我是為了他們自己,哪有真交情?我要能出去,也不會幹那缺德勾當了。或是給聶師傅打個下手,或是為你烏大爺作個門房,你們收下我作伴當吧。我有銀子,不用你們發餉。你們隻要拿我當哥們弟兄待就行了。”
這庫兵言談,大異於往日,不由得兩個人追問他的曆史。才知道養庫兵的人家,有一種是花錢買來的不滿十歲的乞兒孤子,從小就訓練他用穀道夾帶銀兩。先用雞蛋抹香油塞入穀道,逐步的換成石球、鐵球,由幾錢重加大到幾兩重,由夾一個到夾幾個,稍有反抗即鞭抽棒打。那辦法極其殘酷狠毒,就如同漁人馴養魚鷹子相仿。到了入伍年齡,主家給補上缺後,白天當差要赤身露體搬運銀錠,下班之後,主家在門口接著,一出門就用鐵鏈鎖上,推進車內拉回家,直到第二天送回大庫門口上班時這才開鎖。庚子年,主家叫亂兵殺了,他在庫裏躲過了這一難,才熬的成了自由人。他無家無業,租了馬家香蠟店的兩間廂房住,偷來的銀子就存在香蠟鋪。香蠟鋪馬掌櫃是個好人,答應攢到個整數時幫他說個人成家的。人還沒說成,沒料想犯了事,烏世保說:“你該小心點就好了。”庫兵說:“這樣露白,也是常事。別人犯了,有家人或主家出錢去疏通奔走,關幾天就放了。可我隻靠幾個庫兵弟兄們替我納賄說項,就不像別人那樣追得急走得快,到現在還沒有個準信兒。”
從此,三個人就更親密了。過了些天,牢頭忽然傳話,有人來為烏世保探監了。烏世保又高興又害怕。高興的是總算又和外邊通了氣,又見著了家裏人;害怕的是半年多沒見家人,怕家中出了什麼大事!到了會見處所,烏世保一看,不是大奶奶,也不是劉奶媽,卻是壽明,心中又是一驚!忙問:“壽爺,怎麼敢勞動您哪!”
“朋友嘛,不該怎麼著?”
“怎麼您弟妹不來,家裏出什麼事了?”
“沒事!”壽明說完打了個愣。烏世保敏感到有點什麼內情,還沒問,壽明搶著說:“我來一是跟你告個罪,我查清了,您這官司全是徐煥章那小子一手擺弄的。可您是為我才得罪的他,我不能站幹岸。您放心,我想什麼辦法也得把您救出去。現在刑部大堂換了人,徐煥章有來往的幾個人都走了。我正活動著,不用幾天您這兒就會有信兒。我囑咐您一句,您上了堂實話實說,就說端王確是薦你上虎神營的,可您沒去。至於唱堂會加的詞,是臨時抓彩,唱過就忘了,實在與義和團無關。您一句話推幹淨,剩下的由我去辦,您都甭管了!”
烏世保回到牢房,把壽明的話告訴兩位難友,兩人都給他道賀。碰巧這晚上又有人給庫兵送了酒來,三人盡興喝了一場。酒後,聶師傅正襟危坐,把二人拉在身旁左右,說:“咱們相處一場,也是緣份。如今烏大爺一走,何時再見,很難預期。我已經是年過花甲的人了,朝不保夕,來日無多,有幾句肺腑之言,向二位陳述一下。”
兩人聽他說得鄭重,便屏息靜聽。
聶師傅說,他雖然會畫內畫壺,但看家的絕技不是這個,而是燒製“古月軒”,“古月軒”是乾隆年間蘇州文士胡學周發明的。胡學周祖上幾代做官,很收藏了些瓷器。胡學周幾次赴考未中,無心進取功名,就以鑒別、賞玩瓷器自娛。久而久之,由鑒別人的作品發展到自己創製新的品種。他把西洋的琺琅釉彩和中國傳統的料器、嵌絲銅器等工藝結合,造出了薄如紙、聲如磬、潤如玉、明如鏡的這麼一種精巧製品。在落款時把自己姓字分開,題作“古月軒”。人們也就管這種製品稱作“古月軒”。乾隆南巡,蘇州地方官以他造的器皿進貢,博得了皇上賞識,降旨把胡學周調至京城內府,專供皇家燒製器皿。這些器皿由皇帝賞賜親王重臣,才又流入京師民間。一時九城哄動,價值連城,多少人試圖仿製,皆因不得其要領,不得成功。胡學周身後幾世都是單傳,所以這門技術始終未傳到外姓手裏去。胡家做活,也用幫工打雜,但隻作粗活,到關鍵時刻,不僅要把雇工打發開,連自己家的人都要回避,製作人把門鎖緊,自己一個人在屋內操作。
胡家第七代孫名叫胡漱石,生有一子一女。這時他家已積蓄了點家財。男孩子六歲時,請來位先生開家館,為了不讓兒子太寂寞,便把他失去父母的表侄聶小軒招徠伴讀。也是救助孤苦的意思。這聶小軒十分聰明勤奮,正課之外,酷愛書畫,山水草蟲,無師自通,比胡家男孩更有長進。胡漱石有空便指點他一二,十二歲時便教會了他內畫技術,算是給他領上條自謀生路道兒。後來家館散了,聶也沒離去,幫胡家打打雜、跑跑腿,算作幾年來供他食宿的補償。
鹹豐十年,胡家少當家已二十歲,正要跟他父親學“古月軒”技藝時,趕上英法聯軍進攻北京,當時他去天津收賬,在河西務碰上亂兵,叫洋鬼子馬隊蹅傷,回家後不上一個月吐血而亡了。胡家女兒,幼時生過天花,破了相,二十七八還沒說上人家,為父親主持家務。胡漱石年近六十,遭此打擊,人頓時萎靡下去。他看自己日子不多了,擔心女兒後半生沒有著落,也不願自己家傳手藝由他一輩絕了根,就把聶小軒招到跟前,問他可願繼承自己的門戶。如果願意,須拜師入贅一起辦。聶小軒早就迷心於“古月軒”絕技,隻是不敢妄想學習;自幼和表姐相識,也沒什麼惡感,自然叩首謝恩。於是請來本族人長,擇吉日立了約,行了拜師禮,同時入了贅。但胡漱石仍不放心,怕日後生變,但把製“古月軒”的技藝分作兩半,配料、畫圖教給了聶小軒,燒窯看火傳給了自己女兒,叫他倆起誓互不交流,為的是使兩人永遠合作,誰離了誰那一半技術都沒有用處。
說到這裏,聶師傅拉住烏世保的手說:“沒想到事過三十年後,我女人走了我內兄的舊路,又死在八國聯軍的炮火下邊了。幸好在此之前她把她的手藝傳給了我的女兒,我父女合作才燒好幾隻胡笳十八拍酒器來。如今我在這裏吉凶未卜,萬一出了意外怎麼辦呢?本來我也想學我師傅的辦法,選一個既是女婿又是徒弟的年輕人,把技術傳給他。隻怕沒機會了。”
庫兵說:“聽那話,九爺對您也沒有歹意,何苦把事想的這麼絕呢?”
聶師傅說:“什麼事都有個萬一,萬一發生不測,這門手藝絕在我這一代,我不成了罪人?當前最最緊要的是找個人把我的手藝接過去,我就無牽無掛生死由之了。世界雖大,可我能見到就是你們二位,隻好求你們中間的哪一位來成就我這點心願,給我個死後瞑目的機會。”
庫兵說:“我是粗人,出力出錢,我都能辦,可這事不行。我大字不識,畫扁擔都畫不直溜,哪能學畫呢?”
聶師傅把目光注視到烏世保身上。
烏世保沉吟了很久,才說:“這事太重大,太正經了,我不敢應承。我這三十來年,玩玩鬧鬧的事、任性所為的事幹過不少,如此正兒八經的事我沒幹過,也不知道我能幹不能幹。這樣的重托,我可不敢應承。”
聶師傅說:“我知道您有份家產,不愁衣食,也看不起以勞力謀生的卑俗事物。可我問您一句,人活一世吃現成穿現成,天付萬物與我,我無一物付天,大限到時,能心安嗎?”
“這話我想也沒想過。”
“打個比方,這世界好比個客店,人生如同過客。我們吃的用的多是以前的客人留下的,要從咱們這兒起,你也住我也住,誰都取點什麼,誰也不添什麼,久而久之,我們留給後人的不就成了一堆瓦礫了?反之,來往客商,不論多少,每人都留點什麼,您栽棵樹、我種棵草,這店可就越來越興旺,越過越富裕。後來的人也不枉稱我們一聲先輩。輩輩人如此,這世界不就更有個戀頭了?”
庫兵在一邊說:“真有您的,連我也懂點意思了。烏大爺,您還沒參透這禪機嗎?”
烏世保還有點難下決心,說道:“如此絕妙的技藝,短時間內怎能學得成呢?”
“您能寫、會畫,又熟悉了我的畫法,這就事半功倍了。要緊的是學會釉色的配方。怎樣出紅,哪樣變綠,這裏有一套訣竅。我們世代口傳心授,是最珍貴的。坊間仿照‘古月軒’的能人不少,有的已仿得極像,但就是有一招他們仿不出來,釉的種類和色氣,我家祖傳能出十三色,坊間贗品,出三色、五色,七色的就絕少了!我如今把這傳給你,是豁出身家性命,乃托藝寄女的意思。我是求您學藝,不敢以師自詡,咱們是朋友,朋友也是五倫之一,想來您不會有負我的重托的。”
烏世保看到聶師傅滿臉誠意,想到自己病時人家對他的扶難濟危之情,覺得再要推辭就顯得太無情了。他思忖一陣,忽然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衣襟,納首朝聶師傅拜了下去。聶師傅急忙攔住說:“這又是幹什麼?”
烏世保說:“既然幹正經事,咱們就鄭鄭重重。”
聶師傅說:“我是代師傳藝,決不敢給烏大爺當老師。”
從此二人正式授受了“古月軒”的繪釉技藝。
烏世保跟著聶小軒學了不到一個月,傳烏世保去過堂了。不知壽明使了什麼法術,讓書辦作了什麼手腳,新尚書審理舊案,一翻存卷,頭一份就是烏世保的案卷。題簽上寫著的理由卻是端王派他去虎神營當差抗命不到。尚書說:“這虎神營也是招八國聯軍的禍首之一,他不到任不正好與他無幹麼?”這尚書向來是不看本卷的,便召烏世保來過堂。烏世保已得到壽明指點,上堂來不再哭爹喊娘了,隻一個聲地叫冤枉。上邊一問,他句句照實回答。新尚書是滿員,歎口氣說:“八旗世家就這麼隨意關押禁錮?可真是人心難測了!放!”並囑咐書辦把此案整理個簡要文書,他要參前任一本。
烏世保這才磕了三個響頭,結束了一年零八個月的鐵窗生涯。
烏世保出獄時,聶小軒從腰中掏出個綿紙小包。打開來看是一對包金手鐲。他叫烏世保以此作信物去見他女兒柳娘,柳娘自會相信他。
六
一跨出刑部大牢,烏世保看街街寬,看天天遠,看人個個光潔鮮麗,看整個世界都明亮繁華,這才襯出來自己頭發長、麵色暗、衣裳破、步履艱。走道的人拿白眼往他這一看,自己先就軟了八分銳氣。不等人斥撻,不由得就學黃花魚往邊上溜,低頭急走,唯恐讓熟人碰見。康熙年間,曾有旨意,八旗兵營在北京各有駐區,幾百年下來,人丁消長,房產買賣,有了不少變化,烏家倒還住在燒酒胡同沒動。幾輩子的祖居還能認錯嗎?可烏世保進了胡同竟找不著自己的宅子了。他順著胡同來回走了幾遍,最後在他隔壁穀家門口停了下來。穀家是正白旗牛錄佐領,跟烏家住了幾代鄰居。烏世保還和穀家大少是同窗,這門是認不錯的。他就上前拍了幾下門環,裏邊一陣響動,拉開了一條門縫,是門房周成。周成掃了一眼,馬上把門又關上了,厲聲說:“走走,快趕個門去吧,我們曆來不打發要飯的!”
烏世保忙喊:“老周,是我!怎麼連我也不認識了?”
“誰?”周成再打開門,定睛瞧了半天,發小聲自問了一句:“這是保大爺嗎?”接著就大聲問候,打起千來:“大爺好!您的災滿了?”
“唉,好,好,可我怎麼找不著家了呢?這剛搭的天棚、新油門柱、上了灰勾了縫的磚牆是我們家麼……”
周成被問得張口結舌,一時不知怎麼回答好。這時後邊走來一個穿洋縐短打、辮子打得鬆鬆的、手拿折扇的中年人,問道:“周成,跟誰說話哪?”
烏世保湊上一步打千說:“二叔,是我您哪!吉祥哪!”
“是世保啊!瞧你這身打扮是怎麼啦?聽說你跟蒙古王爺去山東發了財呀,怎麼打扮得跟金鬆似的?要唱跪門吃草呀?”
“二叔,您玩笑,我這是……”
穀二爺把臉一板,冷笑道:“當過拳匪,坐過大牢,你還有臉上這兒來?你不嫌丟人我還嫌丟人哪。怎麼攤上了這麼個街坊!周成,關門!”
大門噹啷一聲又關上了。
烏世保氣得渾身哆嗦,想喊喊不出,要走走不動。正覺得頭暈眼花,那門又開開了,仍是周成,卻壓低了嗓音:
“烏爺,快走吧。你這宅子早已經賣給太平倉黃家了!”
“那我們家的人呢?”
“大奶奶去年冬天就歸西了。少爺叫劉奶媽抱走了。”
“您……”
這時穀大爺在裏邊喊周成。周成擺擺手,把一吊大錢扔在烏世保腳前,蔫沒聲地把大門又掩上了。
烏世保隻覺眼前發黑,胸口發堵,也不辨方向,直估籠統往前走。剛走到南小街北口,從東邊來匹頂馬,兩個戈什護著,一頂藍呢大轎過來。人們一見就喊:“快回避,豆芽胡同馬老爺回府了!”眾人躲還躲不及,烏世保卻眼中無物耳邊無聲仍直著眼珠往前闖。恰好一個地保走過,怕他犯了鹵簿,出於好心,上去啪啪兩個嘴巴,把他搡到一家煙鋪大幌子下邊,按他蹲了下去。這兩個嘴巴,把他打清醒了。他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哭了一陣,心裏輕快些了,才想到如今投奔哪裏去呢?
他低頭看看自己這一身襤褸,心想這副蓬頭垢麵的樣兒見誰也不行,天也黑了,腿也軟了,腹也空了,不如找個地方先住下來,休息一晚明天再作盤算。這裏距朝陽門不遠,那裏有不少騾馬客店,不如就近投那裏去,憑手中這一串錢,吃幾兩麵,蹲一宿大炕或許還多。
烏世保趔趔趄趄走到一個騾馬店前,剛要進門,一個小夥計迎了上來,問道:
“找誰您哪?”
“住店!”
“往裏請。”小夥計剛說完,一個端著水煙袋,靸著鞋的中年人從賬房迎了上來,攔住烏世保問:“上哪兒去?”
烏世保說:“住店。”
“住店!”那人上下打量他兩眼,冷冷地說:“沒房了!”
不住單間,夥住。
“大炕上也滿了,您趁著還沒關城門,到關廂看看去吧!”
烏世保剛轉過身去,就聽那人念叨說:“做生意要長眼,你招這麼個人進來誰還敢來夥住?一臉煙氣,幾天沒過癮了,這種人手腳能幹淨嗎?”
烏世保打個冷戰,退了出來。木木地順著人流出了城,來到護城河邊上,看這城門內外,人來人往,竟沒有一個為自己解憂之人;大道兩旁,千門萬戶,找不出留自己投宿的一席之地,才相信自己是真落到孤苦零丁、家敗人亡的地步了。不由得長歎一聲,說道:“天啊,天!我半生以來不作非分之想,不取不義之財。有何罪過,要遭此報應呢?公正在哪裏,天理在何方呀?”
那從城門口廂處傳來如風如潮的市井之聲,隨著他一步步行遠去,也低了下來。天暗了,回頭望那市街上,已燃起一盞兩盞風燈,亮起一扇兩扇窗欞。他覺著心發沉,腿發軟,口發幹,氣發虛,便扶著一個歪脖柳樹,在護城河岸上坐了下來,望著那黑黝黝、死沉沉的河水,他問自己:“眼下連個住處都找不著,往後又怎麼謀生活呢?於是那些敗了家、除了籍、流落街頭的窮旗人的種種狼狽景象,一古腦兒都出現在了他的眼前。他問自己:要活下去,這種苦吃得了吃不了?苦算能吃,這口氣忍得下忍不下?氣或能忍,這個人丟得起丟不起呢?”
想來想去,越琢磨這世界越沒有戀頭,越尋思越沒有活路。不由得便抬頭看了看那歪脖樹,兩手摸了一下腰上的搭包……
您可聽清楚了,我僅僅說他一時覺著死比活著容易,死比活好過,有點想死,可沒說他已經下定非死不可的決心。想跟做這中間還差著好大一截路呢!人到了被厄運逼得難以忍受時,總要找各種手段來進行抗爭。別的手段都找不著,死已不失為一手絕招了。但是這一招隻能用一回,而且付出的代價太重,人們輕易並不肯用它。“想一想”的時候可是常有的。“想一想”意思仿佛是對自己說“甭怕,大不了還有一死。兩眼一閉,千難萬苦又奈我何?”
烏世保正這麼想著,雙手鬆鬆搭包,以此來向厄運示示威。剛一解扣兒,就覺腰間一動,嘩啦一聲,沉甸甸一樣東西砸在腳上。
“什麼,莫非我還有用剩的銀兩忘在身上?”
他用手朝那包東西一摸,噢,原來是聶小軒交給他的那副包金鐲子。
“哎呀,淨顧為自己的事悲苦,倒把聶師傅托的事忘了個一幹二淨。”烏世保一邊把鐲子揀起,小心揣在懷裏,一邊自語:“與朋友交而不信乎?聶師傅家我還沒去,這件事赤口白牙答應下來我還沒辦,怎麼能半路上就去死呢?真要去望鄉台,也該等把這件事辦妥當再走呀。”
想到這,烏世保振作一下,站起身來……
烏世保這自言自語是心裏話嗎?他這人能為了別人的事把自己死活置之度外嗎?
烏世保說的倒是真話。他這人雖然遊手好閑,擎吃等喝,可一向講信義重感情。不過,這還是使他“起死回生”的一半原因。還有一半,剛才我們已說過。他雖有對自殺的向往,但並沒有決心去行動。暗地裏正想再找出個充足的理由來壓下想死的情緒,支持自己活下去。一見這鐲子,當然立刻回心轉意,打起精神尋客店去了。
他心想這朝陽門是走糧車的大道,店大欺客,不如往北奔東直門,那裏專走磚車,店小勢微,不敢欺人,便奔東直門而去。快到掌燈,才找到了個偏僻冷清的小店。這店臨街三間穿堂,門口掛著個帶紅布的笊籬,門外用土坯砌了幾個長條高台算作桌子,擺了幾個樹墩、拗軸算作杌子。烏世保坐下,先要了四兩餎餎吃下肚,才問掌櫃的說:“我要進城,天晚了,你這可有方便住處?”掌櫃見這人穿戴雖舊,款式不俗,吃相文雅,算賬時還給夥計兩個鏰子的小費,便滿臉堆笑地說:“有有有。東耳房一鋪大炕,現在就住著一位趕車的把式,您二位正好作伴。”便命夥計領他進去,還特別叮囑夥計給沏壺高末,打盆水洗臉。
車把式正盤腿坐在炕上,就著驢肉喝燒刀子。見又來了客人,忙欠欠身說:“來了您哪。喝我這個?”烏世保從走出監獄快一整天了,到這時才碰到個說人話、辦人事,並把他也當個人看的地方,而這地方竟是他幾十年都未曾到過的。他衝這位素不相識的車把式深深打了一千說:“偏了您哪!”
這車把式本來也是行個虛禮兒,見烏世保正經八百地謝他,索性跳下炕來拉住烏世保說:“煙酒不分家。既然投店同宿,前生就是有緣的,說出大天來您也得賞我個臉。”烏世保聞到酒味,本也動心,經這麼一勸,一邊說:“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便坐到炕桌對麵去。夥計一看這位客人入座了,上前邊拿筷子時順便把這新聞就告訴了掌櫃的。掌櫃的既好熱鬧,這種半鄉下店主也尚存幾分古風,特意刮了兩條絲瓜爆炒出來,端到屋裏說:“聽說二位一見如故,給小店也帶來喜星,和氣生財呀,我敬二位一個菜!”車把式拉店主入席,店東稍客氣兩句,也打橫就炕沿坐下。從烏世保一進門,他就覺得這人有些蹊蹺。幾杯入肚,烏世保眼有點活泛了,店主便打聽烏世保的來曆。烏世保正憋了一肚子話無處可講,便把怎麼受冤,怎麼坐牢,怎麼出獄後尋家不著,怎麼到城關投店不收,一一講了一遍。北京人向來管燒酒叫做“牛皮散”,有道是:“喝了牛皮散,神仙也不管。”烏世保借酒傾述一完,那車把式就借酒大罵起來,聲稱他要見徐煥章敢抽他鞭子,碰上穀佐領,準罵他祖宗。店主東直等他拍著桌子把一肚子的俠肝義膽抖落淨,這才插話:“我說這位爺,您眼下打算怎麼辦呢?”
烏世保說:“天亮我頭一件事是去找朋友。”
店主搖搖頭說:“您頭一件事是剃剃頭,打打辮,洗洗澡,光光臉,然後借也好,憑也好,換一件潔淨行頭,就您現在這副扮相,進城找誰也找不到,弄不好淨街的許把您當遊民再抓起來。說句不怕您生氣的話,東廟門口那叫街的都比您這身打扮囫圇!”
烏世保說:“您說的滿對,可是我赤手空拳,囊中慚愧。”
店主說:“有東西還愁變不來錢嗎?”
烏世保說:“我蹲了一年多牢,連個送飯的都沒有,哪兒來的東西?”
店主說:“剛才在外邊您付飯錢,我看見你從懷裏掏出個煙壺來,茶晶背壺,隱隱約約像是裏邊藏有圖畫文字,這可是有的?”
烏世保不由得手往肚子上一捂,失聲說:“喲,敢情露了白了!”
店主說:“開店的,這眼睛是幹什麼使的?正經客人帶著貴重財物,我得經心點,照應點;黑道上朋友帶來行貨,我也不能不察,弄不好就得貪官司。要沒這點分寸敢留您老住下嗎?我是個俗人,不懂文玩古器。可到底是住在萬歲爺的一畝三分地上,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知道這不是個等閑之物。恕我直言,按您現在這穿裝打扮,這東西帶在身邊準給您招禍。見財起意也好,誣良為盜也好,這世界上什麼人都有,黃鼠狼可專咬病鴨子。不說別的,就來幾個青皮無賴,找由子跟您打一架,就勢把東西搶走您能怎麼著?依我說,不如賣了。像您這樣的世家,這些玩物必不隻這一件。明兒找到少爺,你玩什麼沒有,何不用它救個急呢?”
烏世保聽他講得有理,並且也想趁機試試他這內畫技藝,就點點頭說:“那明天我拿到古玩店叫他們看看。”店主笑道:“您又差了。店大欺客,憑你這身打扮,人家一看您就等銀子使喚,他們能不壓價嗎?”
烏世保問:“你說該怎麼辦?”
店主說:“我替您找幾個熟人看看,他們要,咱就省事了,他們不要,我陪您到鬼市兒走一趟,不過醜話說在前頭,私下買賣,傭錢是成三破四,上鬼市兒可就憑您自各兒賞了!”
這店主原是個替人跑合說生意的行家。
當年往兩江福建去的水路是靠運河。通縣通北京的石板官道在朝陽門外,這東直門的關廂是個冷落所在。在這一帶開店房,免不了接待合字上的朋友,替他們銷贓落個水過地皮濕。這種買賣是進不得高台階大字號明來明去作的。店主聯絡下的主顧不過是當鋪老西和鬼市兒上夾包兒打鼓的,所以他不勸烏世保去古玩鋪。他已相信烏世保不是賊了,但在作生意這點上他還得拿他當賊對待,好嫌兩個傭錢花花。他見烏世保讚同他的主意了,便要求烏世保把煙壺拿出來過過目。
“好東西!”車把式見烏世保掏出煙壺來,搶先抓到手中看了一眼,不由得叫了出來,“這枝枝葉葉的,您說可怎麼畫進去的?有這個您還愁換不了行頭嗎?我趕半年車怕也趕不出這麼個煙壺錢來!”
“那你小心掉地下摔了,連車帶馬賠進去!”店主開個玩笑,把煙壺奪了過來,仔細地品鑒。店主是粗人,這方麵二五眼。但那年頭時興用這種東西,更何況他還常替人倒騰貨,見的多了,自然就懂點門道。內畫技術自嘉慶末年道光初年至現今,已有了七八十年的曆史,人們也看熟了。甘恒、馬彤、桂香穀、永受田等人,玩煙壺的人大多知道;新近的內畫家有幾個簡直是家喻戶曉。如馬少宣能在拇指大的壺內恭楷書寫全篇“九成宮”;業仲三畫的紅樓人物,聊齋故事被稱為一絕。而玩煙壺的人若不知道周樂元的名字就像書家不知王羲之,簡直要被人笑掉大牙。這周樂元把龔半千的樊頭被杖法用到了內畫壺上,所畫的“寒江釣雪”、“風雨歸舟”和“竹蘭圖”,人稱神品。店主曾經手替人賣過一隻“三秋圖”壺,剛才瞥了一眼烏世保的煙壺,覺得與那壺很像,是周樂元的作品,所以緊抓住不放。看了一會兒後,他卻“唉”了一聲,搖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