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叔仍然天天來找尕妹,尕妹的腳被爹恩準不再裹了,不幾天就消了腫,可以走路、可以瘋屍了。尕妹的媽媽天天提心吊膽,生怕老公又提起生兒子的事,他要是提出來再娶一個小,那可怎麼辦?男人要娶小,這可是女人的大忌。所以她根本就沒有心思來管尕妹,尕妹樂得個瘋瘋癲癲自由自在,天天和十七叔形影不離。
現在,我想起了十七叔和老卅嘴裏的長老爺,即長老,好像應該寫一寫我們的長老爺了。可是我有點兒不喜歡他,非常不喜歡,非常非常。為什麼呀?因為他是長老爺。因為他不僅是長老爺,還是大財主。不僅因為他是財主,我就不喜歡他,仿佛還因為我打記事開始,就覺得他不是好人。難道財主都不是好人嗎?這是不是把世上的財主都得罪了呢?長老爺不僅是長老爺,還是老頭,他與我們不是一路人,他與我們不和諧,總之,我不想寫他。對於他,別人都不叫他長老爺,隻叫長老,那我也叫他長老。
我隻想寫我的師弟──長老的獨生兒子,就是十七叔和老卅口中的小少爺。據說他是雜種,我雖然不是雜種,可爺爺說我們是樹杈上掉下來的,所以我覺得我們倆一個是雜種,一個是樹杈上掉下來的,都是一路人。到底是不是,我說不好,反正大家都這麼說。我們倆是一對分不開的生死弟兄。
長老是財主,可是他不是一日暴富的。因為他的祖輩就是財主。那麼他的祖先是怎麼富起來的呢?眾說紛紜。有人說他的祖先就為富不仁,可是也有人說他的祖先很勤勞,所以成了財主。也有人說因為他的祖先是我們家族的老小,我們祖先的老疙瘩兒子,先人心疼小兒子,分家的時候偏向了小兒子,所以他們家就成了財主。而我的祖先是家裏的老大,因為觸犯了上人,被淨身出了戶,自然就成了窮鬼。說是這麼說,我想,要真是淨身出戶,那我的祖輩怎麼沒有把他的大兒子的長子稱號黜去呢?到底怎麼回事,誰也弄不清楚。反正富就富了,窮就窮了唄。
財主當到長老的這一輩上,他已經富甲一方了。我並不是不喜歡富人,而是因為打我一生下來,我們就是生死對頭。我們倆好像是一對分不開的生死冤家。
長老雖然是財主,可是十分吝嗇,而且打年輕的時候就非常自私。如果有無論窮人亦或是富人遇到困難,哪怕是舉手之勞,他都不會出手相助。
他這一輩子,暗的不說,僅是明的,就娶了八個老婆。可是隻有第八房姨太太給他留下了一個兒子,而且這個兒子,據大家傳說,是個野種,而且是個雜種。因為這個姨太太是在長老六十多歲才從妓院裏買來的,而且是娶進來才七個月就產下了兒子。雖然有眾人的口舌紛傳,可是長老基於這是老來得子,仍然高興得不得了,把孩子天經地義地看成是自己的種。別人可能不會理解,一個富甲一方的財主,他最怕的是後繼無人。所以,無論如何,他要將錯就錯,把這個不明不白的兒子,視為己出。而他的另外幾個老婆,隻有大老婆雖然給他生過一個兒子,可是不幸這個他自己純種親生的兒子,長到十歲的時候就不幸夭折了,而且是他自己給害死的。打這以後,他接接連連地娶了一房又一房姨太太,盼了整整四十年,卻沒有哪一個太太能為他生出個一男半女來。
這個雜種兒子到底是怎麼生出來的呢?長老到六十多歲沒有兒子,別人看在眼裏,長老急在心裏。不過還有一個人,為此動起了小心眼,打起了小算盤。這個人,就是在長老家幹了近四十年的總管。
那是一個陰沉的夜晚,長老一個人躲在自己的黑屋子裏半閉著眼睛想心事。傭人最後出去的時候,沒有把房門關上,這不是疏忽,而是長老的習慣。他不喜歡關門閉戶,他說會阻斷風水。所以他一輩子都不喜歡關門閉戶。他老了,他知道自己老了。對於女人的事,他早已經沒有過去的那種興致了。不是厭倦了,而是他已經力不從心,有點兒,有點兒,說不上是不是因為老了。總之,在女人身上,他再也使不上勁兒、打不上主意了。
他這一輩子,為了兒子,不知對於女人的事,花費了多少精力,下了多少功夫,費了多少心思。可是機關算盡,到頭來,全都打了水漂。偌大的家業,風風火火的那麼大的一個家,好像一座山,難道就讓它一下子說坍塌就坍塌了,消失得無影無蹤?想到這裏,他的心在打顫,在流血。再過幾年,其實我眼下就已經風燭殘年,還能再蹦躂幾年?
長老想著想著,突然,門外有一個黑影一晃,悄然地閃了進來。黑影沒有向長老直撲過去,而是恭敬地站到了門旁。其實,長老早已聽到了動靜,他的耳朵很靈,而且眼睛也沒有完全閉上。他已經知道這個不速之客是誰,聽腳步聲就知道,隻是沒有反應罷了。也許這是習慣,他靜靜地等待著來人表示自己的用意。
沒等主人發問,來人就恭敬地輕聲問道:“老爺,在想什麼呢?”
聽了來人的話,長老沒有任何反應,依然半躺在太師椅裏。良久,才呐呐地說:“沒,沒……我在想,我在想,人之衰老,為什麼如,如秋風掃,掃……唉!”
來人就是長老家裏的總管,總管不管長老發什麼惆悵,仍然歡聲說:“老爺好雅興啊,想到了秋風,紅葉,這自古都是文人雅客、是詩人的題材,老爺也想吟詩嗎?”
“唉!沒有那個能耐,也沒有那個雅興哦。”長老仍然呐呐地與總管搭訕著。
“老爺幹嘛這麼、這麼頹喪,好像心事很重啊。”總管也隨著長老把聲調放沉重了許多。
“怎麼能不沉重啊,草活一秋,人活一世。人如草木哇。草木到了秋天,還知道留下一顆傳世的種子,可是,可是……”長老終於再也說不下去了。
“啊,老爺原來顧慮的是這個呀?真是,您完全沒有必要為這個事情煩惱。您,您為什麼,為什麼沒想到再,再娶、娶一位新、新太太呢?”總管謹慎、試探地說。
“娶新太太?你看我這個樣子,還有娶太太的必要嗎?生兒養女不光是娶了太太就能解決得了的。我娶過那麼多的太太,她們哪一個不能生兒養女呀,可是有用嗎?光有女人沒有種能養出孩子嗎?不娶了,不娶嘍,唉!老朽如今是有那個心,沒那個力嘍,我早就收起那個夢啦。”長老連連搖手。
“哎,老爺,您不用失望。昔日太監還有娶親的呢,接續煙火嘛。”總管老道、世故地說。
長老聽了,不由心裏一驚。他向來知道總管肚子裏裝著小九九,彎彎繞多得數不過來,凡人解不開的疙瘩他都能給你像變戲法一樣輕鬆地撥弄開,但萬萬沒有想到今天會說出這樣一席話來。連忙睜大了雙眼,直愣愣地瞅著總管問:“什麼意思?”
總管依然沉穩地說:“老爺,您想沒想過,娶一個能給自己生一個公子的太太,等老爺千秋以後,也好,也好繼承家業呀。哪怕生一個小、小姐也行啊。”總管不說百年,而說千秋,明裏是討好長老。
“我想生一大趟兒子,還想生一大摞女兒,可是,可是我的**他老人家不聽使喚嘍。過去,生與不生,我還能使得動他老人家,而且為此撒種無數。可是現在,現在沒有用,今非昔比了。我怎麼還能有那個奢望呢?”長老悲傷的心情,無法形容。
“呃,老爺您不要泄氣嘛,打起精神來,不要泄氣嘛,就像,就像戰場上南征北戰、曆經百戰的老將軍,要相信前程,不到萬不得已,怎麼能輕易言敗呢?”總管仍然不動聲色。
“一個人已經到了風燭殘年,何言不敗?”長老依然如風吹殘柳一樣的頹廢。
“沒關係,小可有一個辦法,一定會心想事成,就看老爺願不願意。”總管依然輕鬆地說。
“你有辦法?”長老終於被總管的話激起了精神。
“是這樣,老爺,我說了,您不要生氣。昨天,我在城裏聽說,蘭花家號子裏,有一個年輕的姑娘,聽說還是一個雛,沒有經驗,不小心懷了身孕,剛剛一個多月,您說巧不巧?”總管一行說著,不由得喜形於色。
“什麼妓院的爛**,她懷不懷身孕與他人有什麼幹係?”長老不由麵露忿色,仿佛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啊,老爺您想到哪裏去了。您有沒有靜下心來仔細地思量過,老爺千秋以後,您老人家的土地、家業該,該怎麼延續呀?您自己膝下沒有個一男半女,您老人家的近房,近房,我仔細給您濾了一遍,最,最近的叔伯弟弟也快出了五服,而且,而且人品一般般。如果讓這樣的不屑子弟,毋寧說繼承,恐怕說難聽一點,就是等於讓人家搶去了您的基業。而且您偌大的基業能撐他幾天的揮霍呀?讓這樣的人來繼承胤嗣,您能心甘嗎?何況,您的那個本家他家裏隻有一個獨子,他怎麼會過繼給您呢,大不了,大不了他給您來一個一肩挑兩家。如果走成了這個棋局,那豈不,那豈不……”
“別說了!別說了!”長老歇斯底裏的吼叫,驚動了整個院子裏的人,雖然大家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可仍然攪得人心惶惶。不過沒有人敢出來探個究竟,就是敢,也沒有人願意淌這趟渾水。
隻見總管並沒有被長老的吼聲嚇倒。停了一下,他又試探地說:“老爺,您不用煩惱,這些事情現在不想,總有一天要想的,晚想不如早想,太晚了,就沒有回旋的餘地了。”
“何以見得?”
“您想啊,現在如果您的手裏有了一張上好的牌在握,您的心裏就沒有了後顧之憂。比方說,比方說,您即使過繼一個過來,他也不是您的親兒子。您把他弄過來,也未必肯聽您的擺布。即使他真的聽您的,那隻是看在......你隻看到他的表麵,你不容易發現他的內心。將來,將來,他到底還是不,不......”
“他奶奶的,老子誰也不過繼!”總管在長老家裏幾十年了,還沒聽過他這樣粗魯地罵過人。
“如果您自己有一個兒子,就算是女兒,那性質就完全不一樣了。您想啊,兒子是您自己的,您的家就是他的家,除了這兒,他哪兒也不能去。難道您還怕他把您的連城的土地、家業背跑了不成?這件事,老爺您要三思才是。”總管終於把話說到了這兒,他的意思是說明白了,等於把一隻破皮球踢給了對方,他可以以逸待勞,就看長老怎麼處理這個球了。下麵的事情,該長老著急、拿主意了。
“你是說,我該把那個什麼破女人娶過來才是嘍?”長老依然半躺著,乜斜著眼睛瞅著總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