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波浪說(1 / 3)

《廣州文藝》2011年2期個人小說專輯(頭題)

我們商量好了去看大海,可行期一推再推。他說自己忙,好像永無止境。也難怪,他兼了兩份教職,順便還給表姐的幼兒園打工,每天上下午接送小孩,幸好孩子們都住新源裏,否則僅這一項,就會讓他忙瘋的。餘下的一點兒時間,他用來畫畫。噢,他是畫家,生活的全部目標也都在這兒;聽說他畫得不賴,有人已經在訂購他的畫。說起畫畫的事,它們可離我太遠了。不過看他忙得晝夜不分,我就知道這碗飯吃起來不易,而且他家裏窮,老父親指靠他買了房子,他自己也買了房子,兩邊還都貸了款,他一個人來供按揭;幸好他年輕,否則早都累垮了。還是那句話,他可不是隨便活著,他的人生,是有大方向的。

他姓顧,叫樹人,他說有個大作家也叫“樹人”。他了解一點作家的事,但所知甚少。他隻喜歡畫畫。

我們同歲,都屬馬,他比我大幾個月,可看麵相,他至少比我早生了三年。他至今尚未娶親,不過已經有了心上人。心上人這個詞很好笑,幾乎稱得上一大發明。他的心上人跟他是同行,這個小他三歲的女娃,我是見過的。我覺得她長得好,可要具體到麵貌形容,我是描畫不出來的。你知道我為人蠢笨,頭一次見麵我就盯著那女娃看,一點兒都不知道回避。我很少這樣,大約也是因為她太漂亮了。當然,當然,從此以後,我就很少能見到她了。

這次說好了去看大海,我已經興奮了好幾個星期。我甚至自做主張,把大巴車票都買了,我還想著把他們的返程票也包了,隻因囊中羞澀才作罷。這些天,因為害怕老婆發現我動用了小金庫,夜裏睡覺也忐忑,常常半夜就醒了。有一次剛睜眼,看見老婆不在身邊,心裏一急就說,你不要動我的東西。老婆從衛生間出來,揉著惺忪的睡眼問我在說什麼?我指著地板上的蟑螂,說快踩死它,這小玩意兒,太惡心人了。

關於蟑螂的事,我早已向你說過多次。不過經過我們積年累月的打擊,家裏的蟑螂已近絕跡。這一隻小黑蟲,又是從哪裏跑來的呢?

我打電話給老顧,和他說了說蟑螂。我本來沒準備說,這麼小的事,他會笑話我的。可說完了大海我意猶未盡,就順便問起他那裏是否有蟑螂。他住在十八層,照理說是沒有的。但他問我什麼叫蟑螂。我耐心地解釋,說是一種黑褐色昆蟲,體扁平,能發出臭味。常咬壞衣物,並能傳染傷寒、霍亂等疾病。後麵這句話,是我從字典上搬來的。字典上還說蟑螂是害蟲,有的地方,把它叫蜚蠊。

這回他聽懂了,言辭鑿鑿地說,沒有。怎麼會有蟑螂?

他這麼一否認,弄得我更加沒麵子。我又草草說了幾句,就掛了電話,穿上衣服,準備去上班。老婆過來,問我中午回不回家,我說現在還早呢。她嘟囔著,你別到時候再說。但事實就是如此。這是星期一,領導估計會到單位看看,果真這樣的話,中午我們會小聚一回。但如果領導不來,又有加班的活兒,我就隻能在單位附近將就吃一點。隻有把這兩種情況都排除掉,我才可以回家。回家有什麼好呢?無非也就是吃頓飯,飯後睡一覺,趕上老婆心情不好,還得聽她的嘮叨。而一般情況下,老婆的心情都好不到哪裏去。她都不知道自己已經嘮叨成性。三年前,我們剛認識時她還不是這樣。兩年前,我們剛結婚時她也不是這樣。至於她從什麼時候起變成了一個愛嘮叨的女人,大概隻有天知道。

騎自行車上班的路上,我還在考慮這些事情來著,以致弄得心情鬱鬱。到了單位,同事們都來了,單位的二把手也來了,說要大掃除。我忽然感到肚子難受,請了假去買藥。藥房就在我們樓下。領導的車也已停在我們樓下。我覺得這時候讓領導看見不好,趕緊退回到樓道裏。想想還是不妥,幹脆乘了電梯上樓。剛到五層樓梯口,肚子裏就一陣發緊。我三步並作兩步跑向衛生間的方向,好像有人在衝我打招呼了,我沒有接腔。我已經疼得說不出話來。

從衛生間出來,身上輕鬆多了。這時老顧打了電話過來,說了要推遲旅遊的事。聽起來,這狗日的像是不準備去了,卻又不肯直接說明,這一下我來火了。他媽的,老子把票都買好了,你怎麼這樣?大約是我出口不遜激怒了他,他馬上回敬:那是你小子的事,你可沒征求我的意見啊。你現在還可以問問我,我答應你了嗎?

眼看著心裏那點“小九九”要中途流產,不由我不服軟。盛極而衰,佼佼者易折,這是必然真理。我說老顧啊,剛才的話算我沒說,你看好不好?

老顧不依不饒:不是看在同學多年的情分上,我也不會說你,老實講,你總是攪得我們大家都不安寧。

這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估摸著他接下來會說到我半夜裏打騷擾電話的事,連忙把話頭扯開了:就這樣說定了啊,老顧你可不能再反悔。說完不等他回答就主動結束了通話。

關於那個騷擾電話,是這樣的。都怪我們那時太年輕了,雄性荷爾蒙旺盛,每天夜裏,我們都到處晃蕩消磨時間。我們常去的地方是:北鬥星、地球村、金昌盛。這幾個地方在我們那裏大大有名。原因之一就在於,那年頭,需要釋放雄性荷爾蒙的人太多了。開始時老顧並不參與這類活動,後來有一次,因為醉了酒,就被我們拉下水了。但他與我不同,說到底,他還是很收斂的一個人,而且他在金錢方麵比較小氣,那次破費讓他幾乎悔青了腸子。相對而言,我晃蕩的時間太久了,有一天,就出了點事,被抓了。出事的當晚我很恐慌,想來想去隻有老顧一個人可以求助。那時夜已深,大概在淩晨兩點,所以電話鈴響的時候,老顧正在鼾睡。他被驚醒後把我罵了個狗血噴頭,罵得我幾乎都要放棄自己的初衷了。不過,好在老顧念舊,後來他還是帶了三千塊錢把我從裏麵領出來了。後來嘛,我當然把錢還他了。但這事在老顧這裏一直沒有過去,他後來把這次騷擾重新命名,稱作“午夜凶鈴”。他每次生我的氣都會當麵抖落這件餿事。我都被他弄怕了。

過了兩天,我正在家裏玩電腦遊戲,老婆突然問起旅遊的事。我猶豫了一下,說怕是要黃了。老婆悶悶不樂地問我怎麼回事?我說老顧有事。老婆問我老顧是誰。我說你不知道老顧嗎?問的時候回想了一下,似乎真沒在家裏嘀咕過老顧。老婆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有些不太高興。老婆一不高興,家務活就不幹了,鍋碗瓢盆都堆在盥洗池裏,自個兒坐到客廳裏看韓劇去了。快到吃下一頓飯的時候,看她還沒有做飯的意思,我隻好起身去洗碗。碗裏的油膩很重,我擠了點立白洗潔精到抹布上,然後一點一點地洗起來。老婆過來,有點報複似的問我:玩夠了?我把頭抬起來,看她臉有得色,就沒有理她。

她以前的工作很好,後來因為我的原因丟掉了。再後來,就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我常對她說,遷就一下,她開始時同我吵,埋怨我窩囊,後來,連吵的心氣都沒有了。她閑在家裏,老得很快,眼角的皺紋也一天天長出來了。以前她喜歡照鏡子,後來,照的次數就越來越少。我無所謂。她每次照,都會歎氣,說,都怨你。我有時站在旁邊看著,不說話。以前她知道我在看她,會問一聲,怎麼樣?我說,還好。她覺得我在應付,丟一個白眼給我:你就知道說“還好”。後來連問都不問了,偶爾還嫌我礙事,要我“躲開”。我就躲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