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2008年5期(頭題)
一
事實和預料中的差不離兒,南方的氣候溽熱多變,一整個夏季裏足足有三分之一的天氣在下雨。雨水一來,林小山就沒法子出門,整天待在工地上,像一隻候鳥似的。他挨著工棚去串門,不到兩周,工人師傅們都認識他了,總是在他前腳離開,後麵便有人指著他的身影說:瞧瞧這傻大個子。林小山其實沒有走遠呢,他聽到聲音後回了一下頭,有時還做出猛惡的樣子,嘴裏不幹不淨的,罵“你,你媽逼”。這樣一來,又過了不到兩周,他便把工地上的人得罪遍了。
林小山的堂兄也在這個工地上,被人稱作“林總”,隻是林總不常來罷了。當然,林小山不知道林總是做什麼的,他也從來沒有想要弄懂過。堂兄雖說和他一樣,遺傳了他們這個家族裏的所有特征:說話都有些結巴、身材肥胖高大,但往明裏說,其實還是兩個世界裏的人。林小山之所以能托庇於堂兄,完全是他老爹的遺言起了作用。老爹一輩子積德行善,對家裏的老老小小都好,尤其對這個堂兄,更是嗬護有加。堂兄自從五歲上沒有了母親,差不多就是在林小山家長大的。伯父雖說還活著,但因為妻子突然撒手故去,多年裏瘋瘋癲癲,早已形同廢人。堂兄考上建築學院後隻回過兩次家鄉,一次是向親友們借錢的,另一次就是林小山父親臨咽氣前。這兩次時間相隔三年半,在此期間發生了許多事情。其中就包括林小山母親的突然失蹤,他自此成了孤兒。堂兄第二次回來的時候,已經瘦得不成人形的老爹對侄子提出了惟一的要求,就是希望他在外麵立定腳跟以後把林小山帶出去。堂兄滿眼熱淚地應下了。
林小山的父親和伯父相差僅兩歲,但父親是中年得子,所以林小山比堂兄小整整一輪。堂兄考上大學的第二年,林小山才讀小學一年級。在學習上,兄弟倆走兩個極端。堂兄樣樣功課都好,初三那年縣裏統考,拿過全縣第三的好成績。林小山就不行了,磕磕絆絆讀完初中,已經十七歲了。這時候,堂兄早已在省城結婚,村裏人都說他娶了個大官的女兒。
堂兄從建築學院畢業的第三年開始給家裏寄錢。所謂的家裏,其實主要是林小山和堂兄的父親。
林小山初中畢業後在村裏閑逛了三年,到他二十歲這年夏天,堂兄就回來把他接走了。
二
時年二十歲的林小山,身高一米九三,體重八十八公斤,再加上長得黑,看起來就像一座鐵塔似的。
自從把他帶到工地上來,堂兄林小峰隻露過三回麵,其中有一次還是在轎車裏坐著,打手機讓人把林小山喊出去,在公路邊給了他兩千塊錢,說是不夠了就給他打電話。林小山推托著沒有接,沒想到把堂兄惹毛了,把臉板起來就訓了他一頓。林小山有些畏懼堂兄,連抬臉看他一眼心裏都會忽悠一下,可是林小山不畏懼錢。
錢真是個好東西。
在村裏的時候林小山就和人吹噓過,說自己這輩子肯定會有錢的。大夥兒不信,說就憑你?去搶銀行的話還差不多!林小山表示不屑:你,你們他媽的想象力也,也,太,太不豐富了吧,從小到大,就,就知道搶銀行,老子不,不搶銀行也照樣會有,有錢的,看著吧,有有,有一天,我,我林小山就娶,娶娶十八個老婆讓你,你們瞧瞧!說這話的時候林小山故意望了三鳳一樣。
三鳳是許樹茂家的姑娘。村裏人都知道許樹茂的老婆跟一個外鄉人跑了一年多,回來就生了三鳳。當然三鳳上麵還有兩隻鳳。許樹茂不喜歡大鳳和二鳳,更不喜歡三鳳。許樹茂喜歡修理三鳳。許樹茂修理三鳳的辦法有許多種,最惡毒的一種就是當著她的麵和她的母親做愛。好幾次,三鳳看著許樹茂那根臭雞巴在自己的眼前擺來擺去,羞得恨不能有條地縫可以鑽下去。
當然,從外鄉人那裏潰逃回來的三鳳的母親還是許樹茂名義上的妻子。可是,許樹茂在許多人麵前都罵她的婆娘是破鞋,這樣一來,無論在家裏還是村裏,三鳳她娘都抬不起頭來。
在整個事件中,受影響最大的卻是三鳳。她記得自己小的時候,長得醜不說,而且膽怯怕人,村裏小孩子和她罵仗,總是“孽種”“雜種”的亂叫,她從來不敢還口。都記不清有多少回了,她一路大哭著從學校裏跑回家去,為此隻上到小學三年紀,三鳳就輟學了。
但是女大十八變。到十六七歲的時候,三鳳的身子骨一下子長開了,眉眼也變得大方起來,有時她攬鏡自照,都想不起自己原先長啥樣了。村裏人的眼睛亮了,他們突然發現,三鳳這姑娘長得並不差,像她母親的地方多些。三鳳的身材好,腰是腰,屁股是皮膚的,走起路來,胯部一扭一扭的,別提多勾人了。而且,三鳳的皮膚白,一白遮百醜,三鳳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她並不憎恨母親。
可是,在村裏人的流言蜚語中,三鳳長到了快二十歲,連個男朋友都沒有。這就算得上是一件大事了。村裏條件稍好的人家,寧肯娶個長相不如三鳳的,甚至瘸了一條腿的,也不願意娶三鳳。
林小山沒想到,他看三鳳的那一眼被她記到了心裏。在他說完那幾句屁話的第十八天黃昏,三鳳在村口終於等到了他。見了麵,三鳳一句話也不說,而是像個妖精似的在前頭引路,一直把他引到了莊稼地的深處。林小山不知道自己那天為什麼就跟她走了,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招他的魂似的,後來才想到三鳳的那雙眼睛。
三鳳的眼睛不算太漂亮,甚至有些斜視,可是那天在看他的時候,卻帶著一點兒說不出來的味道。林小山想,三鳳的眼睛水汪汪的,既像蓄著一眶淚,又好像帶著笑,又好像,有點兒風騷,總而言之,那一天的三鳳一反常態,胸有成竹,似乎一點兒都不懼怕。
在莊稼地裏,三鳳也是什麼話都不說,她甚至不慌不忙地展開了自己帶去的一塊紅布,林小山看著她“呼啦”將紅布抖動了一下,就像抖動一麵旗。接著,她才緩緩地解開自己的上衣紐扣,然後是褲子。林小山“呼哧呼哧”地喘著氣,他有點不明所以地看著她。直到她將全身的衣服脫得隻剩下薄薄的內衣的時候,他才忍不住大吼一聲撲了上去。
完事之後,林小山忍不住歎了口氣:原來,你,你和你媽是一樣的。
三鳳本來一直沉默著,聽到這句話,她猛然間坐了起來,胸前的兩隻奶子像受驚似的一跳一跳的,林小山有些愣怔,沒提妨她甩手就是一巴掌:
林小山,你給我記住,以後再說這種話,我就要你的命。
說到“要你的命”時,三鳳的手居然就朝他的私處一伸,死死地握住了他的兩隻睾丸。看樣子如果他不答應,她馬上就會把它捏碎。
林小山有些恐懼,頭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子。他緩緩地衝她點了點頭。
第二天上午,三鳳早早地就去找林小山。那時候林小山正在被窩裏做一個關於她的夢呢。他夢到她渾身上下都長滿了手,每一隻手上都是血汙,林小山根本不知道那些血汙是從哪裏來的,但看到三鳳一臉凶惡地朝他走過來,還帶著“嗬嗬嗬”“嗬嗬嗬”的冷笑,他還是恐懼已極,雙手不由自主地朝眼前一擋,然後,他就驚醒了。醒來後一看,褥子上濕溻溻的,他發現自己竟然尿床了。
緊接著,他就聽到了三鳳的聲音。
三鳳在外麵喊他呢,“小山”“小山”的聲音不絕於耳。
林小山急匆匆地坐起來,他看看表,剛過六點半,太陽剛剛出來,把他的屋子裏照出一片金黃。
他大聲答應著,三,三鳳,我,我馬上就,就出去了,你,你別急。
可是三鳳還是裝作沒有聽到似的,仍然一個勁地喊著“小山”“小山”。
然後她就風風火火地跑進來了,滿臉興奮地告訴他:我希望全村人都聽到呢,林小山,你給我聽著——從今天開始,三鳳就是你的女人了。
三
雖說工地上不養閑人,可看在林總的麵子上,大夥兒頂多也就是私下裏嚼一下舌根罷了,從來沒有人敢在林總麵前提過林小山的半點不是。
林小山被堂兄分配到鄉黨張師傅手下做活,張師傅不敢怠慢,第二天上午就把他領到工地上去了。林小山看到遍地都是水泥、空中都是腳手架,興奮得難以自抑,他向張師傅吹噓自己以前也在縣城裏做過泥水活:那,那時候,我,我整,整天爬上爬下的,就,就跟玩兒似的。張師傅有些疑惑:這可跟你哥說的不一樣,林總說你什麼經驗都沒有……林小山漲紅了臉:我,我,我的事情,他,他,他不一定全清楚的,我,我真的在建建,建築隊裏混過一,一段日子,你,你不信?張師傅將信將疑地搖了搖頭。這時正好工地上有人喊他,他就撇下林小山走了。
林小山像匹野狼似的在工地上竄來竄去。
這裏正在做的是一個輸配電工程。林小山有些弄不明白,為什麼這工地會有這麼大,好像比他們的村莊還大了好幾倍。他花兩個多小時才能沿著它的外半徑走一圈。以前在鄉下居住的時候,他到過最遠的地方是縣城。縣城裏有一個很大的公園,也有他們村莊那麼大。公園裏有好幾處水麵,林小山看到有許多船隻漂浮在水上,船上坐著一對對男女,有的還抱著小孩子。有一次,他在岸邊看見船上有兩個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摟著親嘴,一時心血來潮,就大喊了一聲,你,你媽逼。喊過之後見那兩人無動於衷,他就撿了一顆鵝卵石朝水裏扔過去。石頭落水時濺起的水花把船上的人嚇了一跳。他們回頭看見岸上的林小山,被他黑塔似的大個子唬住了。後來,船就搖遠了。
可這個工地上的人都在忙忙碌碌,簡直不分晝夜。到了晚上,機器的轟鳴聲也似乎片刻不停。
林小山很快被他們搞煩了。
他被分配到工友老李的屋子裏睡覺。老李是個四川人,夜裏說夢話,喊,格老子的,老子操死你。喊過之後,呼嚕就打得山響。
有一天夜裏,林小山終於忍耐不住了。等到老李喊過“格老子”之後,他就站起身來,走到老李的床前,衝著他的耳朵一頓咆哮:格,格老子的,吵,吵,吵死你大爺了。
老李的美夢被迫中斷了,睜開眼睛後看見一個黑壯的人,門神似的立在自己的床前,他突然發起狂來,從床上跳下來就要揍林小山。老李的個子卻小,站在林小山的麵前低了整整一個頭。他抬手扯了一下林小山鬆鬆垮垮的背心,一用力,就把它撕爛了。然而小個子老李依然不解恨,他索性一轉身,從飯桌上拿出一把水果刀,輕輕鬆鬆地抵住了林小山的胸口。
林小山嚇壞了,媽,媽呀,你,你要殺人?
老李輕蔑地抽搐了一下下巴,算是作答,然後就回到床上睡去了。
四
林小山跟在張師傅的屁股後麵走,一句話也不說。後者正納悶著呢,林小山突然放了一個屁。張師傅停了腳步,厭惡地看著他。林小山用家鄉話說,師,師傅,你看,我能做點什麼活?
張師傅拉開了調子說,——你歇著吧,工地上反正不缺人。
林小山說,我,我歇不住,你看我這身板——說著話,他把自己的胸脯拍了兩下。
張師傅回味過來,笑了笑說,要不,你就到食堂裏幫忙吧。
平心而論,林小山是會做活的,廚意也不賴,父母親都離他而去的時候他才十來歲,吃了兩年百家飯後,他就開始自己做飯了。與此同時,他還學會了偷雞摸狗,從東家的菜畦裏抓兩把豆角,從西家的夥房裏拎兩顆白菜,村裏人可憐他是個孤兒,看見了也不說,後來還時常主動給他送點糧食和蔬菜過來。
隻是,怎麼說呢,林小山的嘴很臭。村裏沒有挨過林小山罵的人幾乎找不出來。林小山罵人的話千篇一律,不外乎四個字——“你,你媽逼”。不知道是何時學會的,好像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了。本來村裏說粗話的人多,但是像林小山這樣的卻找不出第二個來。時間長了,他把這四個字當成了口頭禪。
廚房裏的人看見高高大大的林小山鑽進來,都有些詫異地看著他。他站在那裏好半天,因為沒有人搭理,不知道該做什麼,情急之下就說:是,是,是老張讓我到這裏來的,你,你們不歡迎我?你,你媽逼,你們為什麼不歡迎我?
五
雨水太多了,十天裏總有三四天是雨天,林小山無處可去,心裏憋得發慌。現在,整個工地上,已經沒有一個地方歡迎他了。最後,他隻能賴著頭皮去一個固定的工棚。
這個工棚住著三個東北女人,她們都比他早到這裏好幾個月。
連續好多天,林小山都不知道她們依靠什麼謀生。他隻是偶爾見她們為工地上的男人們洗洗衣服。但是按照她們洗衣服的數量估計,根本不足以維生。
為了怕她們冷著臉子,甚至把他趕出門來,林小山漸漸學會了討她們的歡心。每次去工棚之前,他都會提前到工地上的一個小賣鋪裏買好幾樣東西:兩大袋五香瓜子,兩袋可比可。
她們都喜歡吃五香瓜子,嘴巴比老鼠還靈巧,用不了五分鍾,就嗑得滿地都是。
林小山看見地上的瓜子皮多了,就會主動抓起笤帚掃地。她們看見他老大的個子貓著腰,臀部一撅一撅的,都覺得有些好笑。到她們實在忍不住笑出聲來的時候,林小山就惱了:你,你們,笑,笑老子做什麼?然而她們還是笑。
她們漸漸不討厭他了。
這三個女子中,有兩個年齡稍微大些,三十出頭的樣子,都結過婚了,其中一個叫梅子,自稱老公在東莞一個鎮子上打工,離他們所在的這個工地有兩個小時的車程。另外一個呢,叫月姐,已經離婚了。
剩下的一個,則看起來和林小山的年齡差不多。林小山比較喜歡這個小的。隻有她笑他的時候,他是不會惱的。她長得一般,好像還比不上三鳳呢。可是,她卻比三鳳俏。從衣著打扮到神情都是這樣的。每次看到她的時候,林小山都會想到他和三鳳的第一次。就是那一次,他記住了三鳳的眼睛。
她的眼睛裏,帶著一點兒林小山說不出來的味道。
一想到這樣的眼睛,他的心裏就麻酥酥的。
一看到她笑,他的心裏也是麻酥酥的。
所以,他很少敢和她對視。
其他的兩個女的,很快地就知道了這一點。她們說,他媽媽逼,你喜歡上金善麗了!
林小山這才知道,這個笑起來波俏生風的女子就叫了這麼個奇怪的名字。
他很快還知道了,這個叫金善麗的女子是朝鮮族人。
六
堂兄林總第四次出現在林小山麵前的時候,身邊多了一個氣質高雅的女人。這個女人留著一頭披肩長發,胳膊肘裏挎一個白色的坤包,坤包上還印著外文。根據林小山現在的見識,他知道這是外國的牌子。
林小山不敢盯著她看,隻敢看她的坤包。不知道為什麼,林小山突然就喜歡上這個外國坤包了,他想,應該給三鳳買一個這樣的坤包。
堂兄要他叫這個女人“嫂子”,他低低地叫了一聲,林總很不滿意,要他“大聲些”。小,小山,你不是沒吃飽飯吧?
林小山說,吃,吃了。飽,飽了。
堂兄說,你,你嫂子聽說你過來,專程從,從廣州跑來看,看你。
林小山突然聰明了一次,他大聲地說,嫂子你,你放心,我很好。
被叫做嫂子的這個女人看起來對他的回答很滿意。她衝他微微地笑了一下。林小山看到了嫂子的笑。
他覺得嫂子的笑和三鳳的笑就是不一樣。打死三鳳也不會有嫂子那樣好看的笑。
林小山想,嫂子為什麼會有那樣的笑呢?好像是高興的,好像是親昵的,又好像不隻是高興和親昵,那麼,這笑裏還有什麼呢?
林小山不知道。
隻是,在嫂子笑過之後,林小山愣了好長時間。堂兄和他說了好幾句話他都沒有聽到。後來,林總火了,就抬起腿來,在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腳。
這一腳踢得林小山無比委屈。你,你媽逼——差一點,自己的口頭禪就迸出來了,但奇怪的是,他竟然能硬生生地忍住了。
嫂子似乎不滿意堂兄的動作,她毫不客氣地嗬斥了他一句,林小峰,你在做什麼?
林小山看到,被嗬斥後,林小峰訕訕地撓了撓頭皮,這個動作又讓林小山想笑。他從來沒有見過堂兄也會有這樣的時候。
看來,林總比較怕自己的女人。
七
林小山問清楚了郵局的位置。他想給自己的女人寄封信。
他本來想給三鳳打電話的,可是三鳳家裏沒有裝電話。整個村莊裏隻有村長和會計家裏裝了電話。
不過,林小山覺得自己很快就會有很多錢了,下一步,他完全有能力給三鳳買個手機。他想嫂子和堂兄真是慷慨,這一次來,他們又給了他兩千塊錢,還給他買了兩身新衣服。
他想把這些好消息都告訴三鳳。
林小山花兩千多塊錢給自己買了一部諾基亞手機,還是金善麗和他一起到附近的鎮子上挑的。他不知道該不該把這個消息也告訴三鳳。
他現在會用手機打電話了,但還沒有學會發短信。但是不急。金善麗好像什麼都會。她會慢慢地教給他的。等自己學會了發短信,等三鳳也有了手機,他們就發短信聯係。他就再也不用寫信了。
這還是林小山有生以來第一次寫信,他憋了兩個小時才草草寫了幾句,後來還是金善麗幫助他收的尾。因為,信快寫好的時候外麵正下著瓢潑大雨,所以,金善麗就極力鼓動他把下麵幾句話加到了最後:
君問歸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
卻話巴山夜雨時。
初中畢業生林小山不懂得這四句話是什麼意思,但高中畢業生金善麗懂。金善麗說,林小山,這是唐代大詩人李商隱的詩。李商隱你知道嗎?林小山搖了搖頭。
金善麗就幽幽地歎了口氣:你就是太沒有文化了你!李商隱你都不知道。
林小山急了。他說,我,我為什麼非,非得知道李,李什麼隱呢?那,那你說這個李,李什麼隱知不知,知道我呢?
金善麗笑了。
一看到她笑,他就條件反射似的,心口那裏麻酥酥的。
他現在不太害怕她的目光了。他盯著她的眼睛看了半天,問她,你,你給我說,說說李,李什麼隱隱這,這四句話是,是什麼意,意思?
金善麗拿手指頭點了點他的額頭說:詩書裏講,這幾句話可能是李商隱寫給他老婆的——意思是,你問我什麼時候回家,但我現在還沒有定下時間呢。今晚這裏下著老大的雨,雨水把池塘都漲滿了。哎,等到有朝一日再見著麵了,咱倆就坐在窗戶下麵,你一剪我一剪的,把蠟燭裏的燭花剪去,然後我再對你說一說今天晚上的大雨,你就知道我在南方是怎麼想你的。
林小山說,他,他,媽媽逼,那個叫李,李什麼隱的,怎麼寫,寫這些聽,聽不大懂,懂的屁話。
金善麗說,說你沒文化,你他媽的還來勁了!
八
這天夜裏寫完信,已經十一點半了,林小山磨蹭著不肯回去。同屋的兩個女人都已經睡了,她們真真假假地打著輕鼾。林小山沒話找話:都,都睡著了啊。
金善麗說,是啊,你該回了。
林小山說,是,是該回,回去了啊。可他還是坐著不動。
外麵的雨聲下得越來越急了,絲毫沒有停頓的意思。林小山在飯桌前的板凳上坐著,察覺到夜裏的絲絲涼意。他站起身來,裝作聽外麵的雨聲,卻借故在金善麗的床鋪前坐下了。金善麗本來已經把腿都伸到被子裏了,這會兒卻伸出來,踢了他一下:下去,坐凳子上去。
林小山嘟囔著,凳,凳子上,多,多涼啊!
金善麗說,你的被窩裏不涼,打把傘回去睡吧。
林小山說,不,不行,你,你聽這麼大,大的雨。
金善麗說,那如果今天晚上雨不停的話,你是不是就不打算走了?
林小山猶豫了一下,我,我沒想,沒想不走了。
金善麗說,什麼沒想,我看你早都想了!你那點小心眼兒,想騙老娘,還嫩了點兒。
林小山急了,小,小,小麗,你,你怎麼說粗,粗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