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華鈺
兄長的長篇小說《漸行漸遠》剛剛殺青,自選作品集《白手帕紅手帕》即將付梓之際,囑我寫一篇代序,惶恐之餘,不禁思緒萬千。
我的哥哥長我十歲。
在我記事的時候,哥哥和姐姐已經跟隨我當教師的父親離開故鄉前往鄉所在地讀書。我以守株待兔的方式在每一個彌足珍貴的假期和他們相遇,然後,他們又以種種極易被識破的伎倆撇離我去尋找更大的孩子玩耍。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時期,哥哥不是我的玩伴,而是我的傾慕對象。
我對於哥哥的徹底認識來源於我們的父母為他創作的口頭文學和他自身發表的一係列創作文學。據說,在我還在母親身體裏的時候,哥哥經常在放學之後帶著他的鄉村同學前來看望我們懷孕的母親,然後自豪地指著我們的母親展示說,看,大肚老婆!
在我的哥哥看來,“大肚老婆”的出現給他缺少新鮮事物的鄉村童年中又增添了一個可以炫耀和自誇的機會。但是,他並沒有意識到,在若幹年之後,這個“大肚老婆”和她腹中的生命將成為他艱苦生活中極其窘迫的一個負重。那是一段憂傷和苦痛的歲月,關於那段歲月的記憶,哥哥寫成了小說《葬父紀事》和散文《淚灑楓林盡染紅》,以及他後來在許多文字中關於苦難生活的平靜敘說。
在我們父母的描述中,哥哥被塑造成一個頑皮且極具幽默感的少年,他的故事充滿喜劇色彩。他在觀看過一次鄉村盲人文化隊的演出之後,在家鄉的大炕上緊閉雙眼,手執快板,即興表演,在極度投入的歌舞中不幸跌落地下,放聲大哭。我們的母親被我哥哥的表演徹底折服,開懷大笑,以至難以自持,完全忽略了趕快救助我的躺在地上淚流滿麵的哥哥。
我們的父母經常帶著不無驕傲和憐愛的微笑說,黎鈺是個洋相貨。
我們家族起名按“金木水火土”循環,到我們這一代是“金”字輩。我的名字叫華鈺,我的哥哥的小名叫黎鈺。“洋相貨”是我們故鄉對於那些言語洋溢著幽默感,做事充滿創意色彩的人物的評判。然而,當我的哥哥以這樣一種定位在我的記憶和現實中成長的時候,我卻意外地發現,這樣一個快樂的人物,在他的文字中卻充滿了無盡的憂傷和哀痛。
是什麼讓他的文字如此悲傷,是什麼讓他編織的故事如此令人心碎?
那時候,我已經能夠完全讀懂哥哥寫作的文字,那時候哥哥已經遠離故鄉去到了一座遙遠的城市謀求生活。在生存的壓力和理想的召喚之間,哥哥踽踽獨行,進行著一次次絕望也充滿渴望的妥協和抗爭,他的生活就像他筆下的那些小說主人公們一樣,在絕望的生活中倔強地追隨著自己的理想。
桃花河畔的理想衝突
我清楚地記得,在我十二歲時的那個暑假,哥哥忽然長時間地潛伏在我們祖爺爺遺留下來的一所小屋子裏,似乎正進行著一項什麼特別機密的工作,我的每一次貿然到訪都令他惱怒萬分。
那時候,我並不知道他在做著什麼,我隻是經常在百無聊賴的夏日午後猛然擊打他的房門。半年之後,他向我們的父母展示了一本大大的書,準確地說,是一本大型文學期刊,我認識那本書封麵上的大字——《黃河》,我從來沒有想過,一本書能和一條河有過什麼樣的聯係,那本書的突然出現讓我對河的想象有點混亂。然後我的哥哥打開了那本書,我吃驚地發現哥哥的名字赫然在目,他名字的上方是一副巨大的黑白版畫,一個長發的女人伸出粗壯的臂膀向前探尋,然後是一些奇怪而扭曲的男人和像頭發一樣飄來蕩去的水紋,在那幅畫的中央印著三個粗大的黑字——桃花河。我極其自負地意識到,這是一本關於水的書,我的哥哥寫了一篇關於水的文章!盡管我馬上就發現了自己的愚蠢,但是在那個時候我並不能完全理解哥哥到底寫了一個怎樣的故事,我隻知道書中的“我爹”經常說著像我故鄉的鄰裏們那樣的罵人髒話,然後有一個我從未謀麵的“大哥”跳河自殺。
直到多年以後,當我真正讀懂這個故事的時候,我才發現,那時候,我年輕的哥哥並不是我所理解的那個人。他在小說中給我呈現的故鄉是那麼熟悉和遙遠,那些桃花河畔的芸芸眾生們過著田園般的生活卻充滿掙紮。盡管在此之後,哥哥創作了一係列的小說,但是我始終認為,在他所有的文字中,《桃花河》是最具意蘊和戲劇色彩的一篇作品。
作為他的處女作,這篇小說盡管在某些地方略顯生澀,但是作品中充滿傳統美學色彩的理想主義光芒覆蓋了一切。才情四溢的文字,彌漫著憂傷氣質的敘事,對於愛情的祭奠,對於理想和價值的質疑和拷問,在這個悲劇色彩濃鬱的故事中,哥哥將自己二十多年的生命體驗凝化成看似支離破碎的故事殘片,在極具象征意義的桃花河畔鋪展開來,迎接一個個性格迥異的人物次第登台。
於是,敏感而自恃的大哥手持洞簫款款走來,看破世事的二爺如哲人般在夕陽裏敘說和獨坐,城裏來的卉卉成了村莊的風景,勢利的六嬸在街巷裏冷嘲熱諷,謹小慎微的娘在破屋裏低聲飲泣,倔強的爹在月夜中隱忍悲號,以及隱於敘事中的“我”無法排釋的迷惘和苦悶……這一個個極具典型化的人物在悠悠流淌的桃花河畔生離死別,伴著殘陽如血,伴著洞簫嗚咽。
有評論者認為,當代文學藝術作品少有精品,一個關鍵因素是缺乏典型化人物的塑造。我們姑且不論這樣的說法是否老套,但是在二十多年後的今天重讀《桃花河》依然令人驚喜,我們不能不說因素之一是因為她給我們呈現了這些血肉充盈的理想化人物。
當這一群悲哀和掙紮的人們在悠悠逝水中死亡或者落寞的時候,《桃花河》之水流淌出的是“我”對於理想的迷惘甚至絕望,或者說是我年輕的哥哥曾經麵對自己毫無理想化的未來的一次困惑和憤懣。那時候我的哥哥剛剛大學畢業,等待他的是一份他曾經想極力逃脫的我們家庭的傳承職業。《桃花河》說,走出陰影,何處不是陽光滿地!但是,在《桃花河》中,大哥走不出去,二爺也走不出去,所有人都走不出去。愛是大繩,期待是大繩,得到的一切不想再失去的,都是大繩,他們掙不脫這些大繩。所以“大哥”選擇了自盡,二爺選擇了消沉。
也許,對於我年輕的哥哥來說,“大哥”的死是他對理想一旦幻滅後一種可能歸宿的想象,“二爺”的泰然和不爭是他對理想幻滅者的又一種想象。在文章的結尾“我”雖然大膽地走了出去,但是又最終走向了何方?而那條束縛我們的大繩到底又是什麼?僅僅是父輩們默然固守的生存窠臼嗎?在我看來,《桃花河》無疑在不自覺中提出了一個更深層次的疑問。
因此,《桃花河》是迷惘和渴望的,理想和現實的糾結貫穿始終,而這樣的思索也是哥哥在日後創作中反複出現的一個命題。他在1997年創作的小說《村事》,再一次重複了這樣一個話題,但是,這一次他將理想的衝突對象指向了世俗。
《村事》是一個簡單的故事。村支書高文明要領著人賣掉前支書栽種的一排排林陰大樹,他遠房侄子高天亮受人鼓動告了自己叔叔的黑狀,結果支書高文明被免職,而新上台的村支書不僅一上任就賣掉了全村的大樹,還免掉了高天亮的民辦教師職務,高天亮從此成為了村裏人的笑柄。
在這個看似簡單的現實題材小說中,主人公高天亮一次偶然迸發的理想激情,頃刻間便被現實打擊得頭破血流。其實,這篇貌似關注現實、關注社會轉型時期農村村務的小說,在多種語言風格不斷變換轉切的敘事把控下,表達的不僅僅是當前中國政治構架下一場最基層組織的權力鬥爭,他更鍾愛於展示的,無疑是那些關於理想的澎湃激蕩和無情幻滅。
當理想的光芒照進現實,這是一件令人溫暖也令人不安的事情。
我深刻地記得,1993年的春天,我的哥哥為了一個遙遠的夢想,辭掉自己穩定的工作,在父母惜別的眼淚中隻身去到了未知的遠方。那是一次前途未卜的遠行,隻為了撫慰糾纏始終的內心。但是,一年之後,父親病重的消息將他匆匆召回,然後是父親的愴然離世,家境的日漸艱辛。哥哥在贍養寡母弱弟的重擔下,將自己的理想深深掩藏,在陌生的城市中四處奔波,隻為了尋求一份能夠安身立命的工作。在那段艱難的歲月中,我不知道在每一個燈火闌珊的深夜,那些曾經給了他激情四射的理想和夢想,又為他的內心帶來了怎樣的苦痛。遠方在召喚,眷念在燃燒。赫爾曼·黑塞在遙遠的阿爾卑斯山脈低聲吟唱,他的詩行像咒語一般敲擊著哥哥的內心。我始終堅信,即使在他每天隻靠幾隻燒餅充饑的那些日子裏,他的理想也從未被輕易放逐和遺忘,他把他們幻化成自己筆下一個個宿命悲慘的人物,在各自簡單或高遠的理想麵前苦苦掙紮卻永無出路,惆悵滿腹。《村事》如此,《國家大事》如此,長篇小說《漸行漸遠》依然如此。
在小說《國家大事》的敘事中,理想的光芒似乎隱而不見,我們看到的似乎隻是計劃生育國策執行三十多年來,傳統生育觀念與之有過的一場驚心動魄的鬥爭縮影:村幹部馬三狗為了完成上級下達的計劃生育節育手術指標,無奈將自己的妻子送上手術台,最終卻因手術失敗讓妻子落下了終生殘疾。當他的妻子在夕陽西照的葡萄架下佝僂前行的時候,馬三狗的內心是酸楚和複雜的,而在這一刻我又一次看到了哥哥對於理想的祭奠和目送。當馬三狗在迷蒙水汽中仔細擦拭自己女人光潔的肉體時,我分明看到一個孤獨的殉道者在獻祭自己心愛的聖女時的決絕和苦痛。
也許,對於鄉村幹部馬三狗來說,竭盡所能完成上級下達的節育手術任務隻是做好本職工作的一個部分,他隻是在完成一種責任,理想這個字眼對他來說似乎太過遙遠,但是在小說的敘事推進中,我們悲哀地發現,即使將理想降格為某種試圖出色完成的工作責任,我的哥哥依舊將他們擊打得體無完膚,悲涼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