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白手帕 紅手帕(2 / 3)

在郝驢宿舍召開的第五次全體會議上,郝驢說,章,這妮子看來不是好逮的鳥,不能疏忽大意,應該加緊進攻。會後沒幾天,我的宿舍就調換到了蘭的隔壁,郝驢一再吩咐,欲擒故縱,膽大心細。

其實對於女人,我早已不再是幾年前那個傻兮兮的大頭鳥了。我知道什麼時候該鋤草,什麼時候該施肥,什麼時候才能收獲。在我調了宿舍的第一個晚上,蘭敲開我的門,站在門外,調皮地問,我可以進來嗎?我漫不經心地說,隨便。憑以往的經驗,我知道對於女人不能過分熱情。蘭走進來,我拉了一張椅子讓她坐下,我說,有什麼事嗎?蘭說,沒有事不能來嗎?我說,那倒也是。我給蘭倒了一杯水,在蘭接杯的時候,我故意碰了一下蘭的手,蘭似乎沒有覺察。蘭輕輕呷了一口水,突然說,你這人好像很內向,不太喜歡說話?我一邊收拾床單一邊隨意地應了一句。蘭緊接著說,你不是在演戲吧?說完,蘭輕輕地笑了。就像耍把戲被人當場戳穿一般,我覺得有些不自在。我竭力忍住窘態,回過頭自嘲地說,你看出馬腳來了?蘭不再笑了,蘭緊緊地盯住我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問,你為什麼要調換宿舍?我知道一切掩飾都沒有用了,什麼也瞞不過蘭那雙審視的眼睛。我索性破罐破摔,惡狠狠地說,你管得了那麼多嗎?蘭又笑了,蘭說,第一天做鄰居就這麼不友好?已經有虛汗沁在我的額頭,然後彙成小小一條河,順著耳朵往下流。蘭站起來,愉快地說,晚安。仿佛我們之間剛結束了一場很輕鬆的談話。我胡亂應了一句,我知道我的信心已經完全垮了。

第二天,一見郝驢我就說,弟兄頂不住了,另請高明吧。郝驢胸有成竹地說,這次明白了吧,我說過此女子非同凡響,不可掉以輕心,你偏當耳旁風,看來隻好用下策了。我問,什麼下策?郝驢說,你搞過對象嗎?我說,搞過。郝驢說,當真嗎?我說,不堪回首。郝驢說,還相信愛情那玩意兒?我說,狗屎一堆。郝驢點一點頭,又說,幹過那事兒嗎?我的底很虛,遲疑了一下說,那還用問。郝驢說,記住口訣,膽大心細不要臉,重點放在不要臉上。我說,能行嗎?郝驢說,你已經被她撕破了假麵皮,將錯就錯下去。

我已經不需要再像許多國產片中男主角那樣,裝模作樣地故作深沉了。郝驢說,如今的女人喜歡把什麼都不當回事兒的男人,你在她麵前越放得開,她就越欣賞你。郝驢的話頂得上一百本《戀愛指南》。晚上,在蘭敲我門的那個時間,我敲開蘭的門。蘭說,我以為昨天得罪你了。我說,開始有點,後來又想,咱爺們不能跟女人一般見識。蘭忍不住笑了。蘭說,你原來還挺幽默,我以為你嚴肅得像一個哲學家呢。我說,那要看對誰,有人不喜歡深沉,咱就換得輕鬆一點。蘭故作深有同感地點一點頭。蘭給我拉出一把椅子,說,我喜歡真實、不做作的人。我說,是嗎?可是真實的人有時很可怕。蘭說,不真實的人常常更可怕。我說,那我真實,你不生氣?蘭挑釁地望著我問,你想說什麼?我說,蘭,你昨天問我為什麼調換了宿舍,你現在還想知道嗎?蘭的目光有點退卻,我心中一陣得意。我說,你沒勇氣問了?蘭說,為什麼?我說,因為我想接近你。我發現我有點愛上你了。蘭突然低下頭,蘭的臉變得很紅,像小鎮西邊漫天的晚霞。我說,蘭你生氣了,你不是喜歡真實嗎?蘭低低地說,不要開這樣的玩笑。

巴甫洛夫曾經給前蘇聯的年輕人寫過一封信,信中說,循序漸進,循序漸進,再循序漸進。我相信多少年來,隻有我才能夠真正體會老巴的一片良苦用心。一個月後,我跟蘭的關係已經滿像那麼一回事兒了,至少在全校老師們眼裏是這樣。我進蘭的宿舍已經不再需要敲門,我的床單髒了,完全可以大大咧咧地扔給蘭,並且信口說,蘭,讓我髒成這樣,人們會笑話你的。蘭大方地接過笑嘻嘻地說,是嗎?或者晚上熄了燈以後,我這邊敲幾下牆,蘭那邊也會相應地敲幾下,仿佛在相互呼應“我想過你那兒去!”、“我也是!”。但是除了語言上的交鋒試探,在真正的行動上,我和蘭還沒有什麼實質性的進展。夏天快要過去的時候,郝驢對我說,秋天到了,該收割了。我說,是該收割了。郝驢說,記住,要得寸進尺。我說,那得看老二爭氣不爭氣了。郝驢又把幾張卷煙條樣半透明的東西塞進我口袋裏,意味深長地說,別弄出副產品來。我假裝很在行地點一點頭。通過說明書,我知道那紙條兒該怎麼用,但從娘肚子裏落地以來,我還從來沒有使用過它。今夜,我要把它融化成一種滑膩的液體兒,讓它幫助我如願以償。我對自己說,夥計,今夜在你人生的旅途上將是一塊輝煌的裏程碑,你將要在今夜成為一個真正的爺兒們,許多年前的夙願,你將在今夜在一個叫做蘭的女孩子身上實現。我感到我的心有點虛弱和顫抖。我安慰自己說,夥計,別怕,悠著點兒。

已經坐到了蘭的椅子上,我的心還有點不自在,我努力去想一點輕鬆的事兒。我問蘭,你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我最憎恨什麼嗎?蘭不解地問,什麼?我說,牆。就是橫亙在你的屋子和我的屋子中間的這堵牆。蘭故作生氣地說,你這人怎麼越來越不正經了。我說,是嗎?我在這語言交鋒當中很高興又找回了幾天前那種感覺,那種適宜我縱橫馳騁的感覺。我又說,蘭你知道我最喜歡什麼嗎?蘭塞起耳朵說,我不聽,我不聽。我說,我最喜歡你的手,是的,就是此刻你捂著耳朵的那隻手。說完,我站起來,很果斷地拉住了蘭的手,仿佛完成一項不帶感情色彩的任務那樣。蘭竭力掙紮了幾下,就不再動了,我感覺蘭的手溫順、柔軟,像兩隻熟睡的小鳥。我再趁勢把蘭攬到懷裏,蘭兩眼微閉,蘭的兩條手臂自然地下垂。我穩了穩心緒,放膽去吻蘭的臉頰,蘭的臉上泛起了紅暈。一恍惚我仿佛看見了戰鬥片中英武的連長振臂把盒子槍一揮,扛紅旗的戰士高呼“衝啊”奮勇前進。我的精神一振,乘勝出擊,我寬大的唇就要接近蘭小巧的唇邊了。可是蘭依然無動於衷。我心裏說,不要緊,我已不再是幾年前那暈頭轉向的毛頭小夥了,待會兒,我會把你深鎖在心底的情欲喚醒,我會把你從一個歡樂趕向另一個歡樂,我會讓你樂此不疲。當我陶醉在巨大的成功的喜悅中的時候,蘭忽然揚起手,狠狠地抽了我一記耳光。在我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的時候,蘭指著我的鼻子說,你表演夠了麼?你以為別人就那麼傻嗎?你為什麼還不快滾!蘭的眼裏蓄滿了淚水。那一夜,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狼狽逃竄的。

操場邊的小槐樹落盡了最後一片銅錢樣的葉子,連綿的秋雨仿佛要折磨死誰。我的心情再一次沉入死一般的枯寂,就像幾年前我跟竹分手後的那個秋天一樣。我已經再也不能在蘭麵前抬頭了,我覺得她仿佛已經看透了我邪惡的用意和卑鄙的靈魂。幾乎每夜,當我熄滅一支又一支煙,抱著雙膝落寞地枯坐在漫漫黑暗中的時候,我總是想起先前那一個個歡樂的夜晚,我仿佛看見蘭側著頭調皮地問我,是嗎?我仿佛聽見蘭輕輕的、有節奏的敲牆聲“我想過你那兒去”;蘭悄悄地推開我的門,趁我不在意時把洗好後疊得整整齊齊的床單放在我床上,上麵壓著一張紙條,歪歪的幾個字:下不為例。然而,此刻獨坐著的卻隻是我自己了。隔壁傳來一陣陣熱烈的談話,偶爾夾著蘭歌唱般的笑聲,分別時,蘭說,歡迎再來。餘音長長的,仿佛是專門對我而言。我覺得我的心很疼,就像許多年前,我看到竹跟別的男同學談笑時一模一樣。夥計,你是不是喜歡上這個臭小妞了。在沉沉的夜中,一個可怕的念頭閃過我的腦際,我惡狠狠地踢開被子,鞋也不脫就蹬了進去。

別人都上課去了,我坐在冷冷清清的教研組,麵對窗外深秋高遠的藍天和如黛的遠山,突然想到許多年前,那個叫維特的年輕人也就是在這樣的藍天下,走遍故鄉如黛的遠山,然後一遍遍地喚著他心愛的人的名字,開槍自殺了。多少年來,我之所以不能再愛別人,原來也是受了這維特的影響,受了這種所謂從一而終、矢誌不移的愛情觀的毒害。去你媽的歌德,你讓可憐的維特去自殺,你讓我苦苦地沉浸在竹破碎的舊夢裏,而你自己卻可以放縱地去再愛紅蒂兒、白蒂兒、黑蒂兒……我獨自惡狠狠地罵道。蘭不知道什麼時候走進來,笑望著我問,一個人自言自語什麼呢?我幽幽地望了蘭一眼,沒有說話。蘭說,我知道你恨我,因為我沒有像你想象的那樣,輕而易舉成為你的俘虜。我忽然緊緊地盯住蘭的眼睛,認真地說,如果我不恨你,而隻是恨自己呢?蘭冷笑一聲,你以為我真的那麼傻,被人騙一次不覺悟,還要再被騙第二次?我誠懇地說,蘭,你不肯聽我解釋嗎?蘭打斷我的話說,章,真的,我一點也沒想到你的臉皮果然這麼厚。我覺得臉上涼颼颼的,像被誰滿滿啐了一臉。我橫了心,冷冷地說,你來就是當麵給我難堪,讓我下不了台,是吧?如果再沒什麼事,恕不奉陪了。我用力把椅子踹到一邊,揚長而去。

晚上,破例沒有聽到蘭的屋子裏熱鬧的談笑聲,隻聽見一會兒蘭的門響了一下,然後是熟悉的拖鞋聲漸漸遠去,一會兒這聲音又由遠而近,伴著低低哼唱著的《有空來坐坐》,接著門又響了一下。我知道這是蘭去水房打水。幾天以前,這件差事還是由我美滋滋地去代勞的。而現在,連我自己的暖壺也空空地呆在那兒快成了尿壺了。我百無聊賴地坐在辦公桌前,反複用紅水筆在備課本上寫蘭白天說的那句話:你是個活死人。這是什麼意思?我認真地想,是詛咒還是責備?如果是後者,那就說明蘭還在乎我,這一次我一定要好好珍惜她。如果是前者呢?不,應該去問問她。我已經站起來,但忽然又想,如果過去,蘭依然一副冷模冷樣,自己不是找難堪嗎?對,為什麼不敲牆?如果她像先前那樣回應,就說明還有門,一看她翻了臉,也可以抵賴說你還不讓我在牆上釘釘子嗎?就是這個主意。我已經舉起手放在牆上。牆堅硬、冰冷的質地又使我有點猶豫。我再次舉起手,罵自己說,看你那球樣!我輕輕地在牆上敲了七下,仿佛一字一頓:我想過你那兒去。然後又是七下。我靜靜地把耳朵貼在牆上,等待那熟悉的、親切的、音樂鍾一般的回聲。四周很靜,我可以聽見遠處不知哪條胡同裏壓抑的犬吠,還有鎮北邊小火車站悠長的汽笛聲,我知道那列車剛剛進站,那是一列客車,慢車,從太原開往北京,共十二節,在小站停車三分。一會兒,汽笛聲又起,我知道那列車就要啟動了,我能想象見站台上清冷的燈光和寂寞的送別人,然而我心中的列車卻無站可停,我就要絕望了。突然牆那邊傳來了遲疑的、幾乎無法覺察的響聲,這就夠了,這就夠了!我迫不及待地站起來,心中湧起了初戀時的狂喜。

我已經站在了蘭的門外,輕輕地推開蘭的門,出乎意料,那門緊緊地閉著。我敲了三下,裏麵問,誰?我說,蘭,是我。蘭說,什麼事兒,明天再說吧,我已經睡下了。我說,蘭,我知道你沒有睡。裏麵一片寂靜。我聽見輕輕的幾聲腳步聲,然後又是一片寂靜。我說,蘭,我知道你就站在我麵前,隻是隔著一重門。蘭慢慢打開門。我不敢抬頭,我看見蘭趿著紫色的拖鞋,碎玉般的指甲蓋上塗著血紅的指甲油,比當年的竹多幾分嫵媚和妖嬈。我遲疑地不知該說什麼。蘭重重地用拖鞋踩了我一下,佯嗔說,怎麼兩天不見就成中學生了。我仿佛受了鼓勵,一步跨進去,用背狠狠地把門鎖上,那娘兒們常春藤似的吊在我的脖子上,我們兩個像飽嚐了饑渴的餓鬼,發瘋似的纏在了一起。我貪婪地吮吸著蘭濕潤、小巧的嘴唇,蘭準確、猛烈地回報我,比我更在行、更老練。我深深地陶醉在一種前所未有的可怕的漩渦中,仿佛一葉獨立無助的小船,在猛烈的暴風雨中不知所措地旋轉。而蘭是出色的船長,蘭知道該怎樣信心十足地出海,該怎樣心滿意足地回航。我們的一切歡樂都由蘭來操縱。過了很久,我們終於平靜下來,蘭喘著氣,大膽地盯著我的眼睛說,你知道嗎,從第一次你給我開教研室的門,我就知道你和他們不一樣,你有一種自負和野心,還有一種隱約的憂傷,仿佛失去了什麼。我說,是嗎?蘭說,男人常常自以為是,其實更聰明的是女人。你敢不敢承認你開始追求我時,心裏有一種膨脹的自負和無法遏製的報複欲?那時你雖然喜歡我但是並不愛我,是嗎?我望著蘭,既不能說是,也不能說不是。其時蘭一直就坐在我腿上。後來當你失去了我以後,你才發現你已經不知不覺地愛上了我。你躲我,對我發脾氣,不經意地歎息,正說明你在乎我,不過你的驕傲不容許你承認罷了,對嗎?蘭繼續說,眼睛裏流露出調皮和得意。我說,蘭!蘭說,表麵看你玩世不恭,其實骨子裏你很傳統,你從那片廣大的土地上走出來,那是中國傳統倫理道德最雄厚的基礎,你怎麼能夠完全背叛它?但你又無法拒絕另一種生活方式的誘惑。所以說,你這樣的人活得最矛盾、最虛偽。我再說,蘭。我的語氣已經近乎乞求了。蘭終於停下來,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臉,歎了口氣,用一種憂傷的口氣說,你見過大海嗎?我的故鄉就麵對著大海,每當我悲哀時,我就想起它無邊的博大和熱情,大海從來不掩飾什麼。蘭說著陷入了深深的悲哀。我緊緊握著蘭的手,很想安慰她,但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蘭頓了頓,輕輕歎了一口氣,突然笑著說,這樣美麗的時刻,我怎麼絮絮叨叨地囉嗦這些呢。章,你不想吻我嗎?蘭仰起頭,蘭的眼裏閃動著兩苗美麗的火焰。我忘情地低下頭,再一次沉浸在一種巨大的喜悅和虛無之中。

我們停下來時,蘭溫柔地說,章,你回去吧,現在我還不能留你。

一個人靜靜地躺在黑暗中,燃燒的情欲正在一點一點熄滅。我忽然想起竹,想起竹奉獻給我的最初的顫抖和羞怯,但是竹從來沒有使我像今夜這樣癡迷和癲狂,竹也從來沒有使我像今天這樣痛苦和虛無。我又認真地回想蘭,回想蘭剛才給予我的從未體驗過的狂喜。在蘭麵前,我仿佛是一個孩子,我得靠著蘭的牽引,才能跌跌撞撞地找到其實就潛伏在自己身上的狂喜的源泉。我曾經以為我會把蘭從一個歡樂趕到另一個歡樂,但是被趕著的卻是我,一個自以為是的大頭鳥。蘭的吻那麼狂熱、老練,蘭的眼睛裏沒有一絲羞怯,在擁抱的時候,蘭把整個身體緊緊地貼著我,包括那地方。蘭沒有戰栗,蘭隻有深深的癡迷。對於我,蘭一定不是初戀,在海那邊那個未知的地方,一定有一個操著軟語的狗南蠻,用他無恥的情欲喚醒了蘭同樣無恥的情欲。

好一對狗男女!我忽然對蘭充滿了仇恨和厭惡。

但我終於還是說服了自己,並且在焦躁不安中再一次等來改變我命運的那一個夜晚。對著西沉的太陽我暗暗發誓,蘭如果還為我保留著最後的那塊聖潔的陣地,我將忘記過去的一切,用全部的感情去愛她;如果她連那塊陣地也一並交給了那個該死的狗南蠻,哪怕注定今生為情所苦,漂泊無涯,我也決不回頭。因為我在這個世界上隻能生活一次,我不能讓我的人生有一絲欠缺。

我像往常那樣推開窗戶,讓清新的空氣像開閘的洪水那樣自由地奔湧進來,我喜歡這樣的時刻,它能夠使我從容不迫地整理和回味我一天來最繁雜的生活。窗外的天空還不算太暗,一輪蛋黃似的月亮正冉冉升起在殘缺的古城牆上,凝住神還可以望見上麵隱約的桂樹和綽約的人影。這是又一個中秋節,全校的師生們都放假過節去了。蘭說,你能陪我一塊度這個團圓的節日嗎?其實,蘭不這樣說,我也會自動留下的。蘭又說,但你現在還得呆在你的屋裏,等我敲你的牆時你再過來,好嗎?我說,為什麼呢?蘭神秘地笑而不答。我不知道蘭又要搞什麼鬼把戲,但我知道今夜,我一定要揭開那個可怕的謎底,即使身敗名裂也在所不惜。月亮升得更高了一些,光亮漸漸由溫柔的橘黃色變得清冷了一些。我覺得我的頭腦比任何時候都冷靜。我關好窗戶,坐在辦公桌前,再一次溫習那本叫做《西廂記》的書,那一頁在很早以前就折疊了起來,我隨手一翻,它就迫不及待地自動打開來。我能夠讀懂它的每句話,每一個字背後隱藏著的秘不示人的含義。我知道還有一本叫做《金瓶梅》的書,那本書對那事兒描寫更淺顯更詳盡,但那還算是禁書,據說當年省軍級幹部才能看,我們普通老百姓無緣大飽眼福。迄今為止,在男女間那事兒上,我所有的理性認識還隻是局限於幾年前那本叫做《曼娜的回憶》的手抄本和眼前這本書上,那事兒到底怎麼樣呢?我忽然覺得心中湧起一種無處依托的空虛和膽怯。我的耳邊又響起村裏二板頭不屑一顧的罵人話,看你那球勢,給你個女人你也不知道怎麼弄。

在我等得快要厭倦了的時候,蘭敲響了她的牆。我重新鎮靜了一下自己的情緒,裝作從容不迫的樣子推開了蘭的門。

我和蘭對坐在小桌兩邊,蘭說,章,我的心中早就盼望這一天了,可我的理智要我忍耐著。我說,我也是。蘭說,章,你相信人的愛情能生死不渝、矢誌不移嗎?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蘭說,章,我知道你無法回答。告訴你,我相信愛情這東西,我也相信一見鍾情,但我不相信地老天荒、海枯石爛這樣的鬼話。我說,那你相信愛情是永恒的嗎?蘭說,不,愛情是短暫的,像閃電一般,它永恒的隻是一刹那間留給人們的回憶和夢想,隻有夢想才是永恒的。我感到多少年來我心中珍藏的那種田園牧歌般的愛情觀正在受到冷酷的嘲弄,但我不能對蘭說什麼,在這樣美好的時刻。我舉起酒杯,假裝風趣地說,蘭,今夜我們隻管飲酒,不談國事。蘭舉起杯,像一些電影裏酒吧女郎那樣斜斜地搖著杯,忽然調皮地笑了笑,蘭意味深長地盯著我的眼睛說,別把我灌醉啊!我看到蘭的眼睛裏有兩苗灼人的火焰在很旺地燃燒,慌亂中,我感覺我兩腿間那個一直沉睡著的家夥正急不可待地醒來。

當我把第四個葡萄酒瓶子扔到桌子下麵的時候,蘭已經伏在了桌子邊。我過去輕輕地搖她,她一動不動。我把她抱起來,就要放在床上的時候,她忽然摟住我的脖子,含混不清地說,我要做你的新娘,我要做……我把她的被子打開,裏麵散發著一種淡淡的女兒家所特有的清香。我幫她脫掉鞋,脫掉襪子,當解到她的褲子時,我感到我的心有一絲動搖,我停下手,默默地點燃一支煙,淡藍色的煙霧緩緩上升,煙灰紛紛落下來,像一片片頭屑。當一支煙抽到一半的時候,我已經說服了自己,我想,如果我是她的最初,我將會永遠對她負責,如果我不是,對於她多一個或者少一個有什麼關係呢?我用手指熄滅那支煙,放在床沿上。蘭已經毫無遮掩地躺在我的麵前,望著她黝黑結實的青春胴體,我的心中沒有期望中的大狂喜,我甚至有一絲悲哀。包括竹,我已經麵臨了兩次這樣的夜晚,而此刻,竹正赤裸裸躺在哪一片星空下呢?而許多年前,蘭正赤裸裸躺在哪一片星空下呢?我默默地拉滅燈,我感覺到我心中有一種寒冷、殘酷的東西正在緩緩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