泱泱黃水無絆無羈、不折不扣地闖出一條千年大溝——黃河故道,直注大海。
濤聲如雷,殘陽如血。
我又記起了故鄉千折百回的桃花河,悠長的水麵,憂鬱的嗚鳴。水麵上浮著大哥和善的臉。二爺曾經扁著嘴說,單單的桃花河沒有出路。大哥的魂,也隨著桃花河彙入那黃河了麼?
蒼蒼莽莽,蒼莽中透著悲壯,野性的風肆無忌憚地掠過,幾千年前的古黃河就曾在這裏咆哮,後來,大約是覺得這裏不再適宜它,便勇敢地走了。二爺說黃河是一個拉得開硬弓、射得下大雕的年輕獵人變的。
娘泣不成聲地抱著我的腿不讓我走;爹跳起來破口大罵我是忘恩負義的驢雜碎;六嬸子幸災樂禍地撇著嘴說,與其念書,還不如放豬哩。隻有二爺遠遠地用感情複雜的老眼望我。
走了,咬咬牙,天下無難事。從此後浮萍隨活水,流雲憑天風。
可是大哥竟然死在了桃花河裏,可惜大哥沒見過黃河。或者隻要看一看黃河故道,大哥也絕不會死了。死,有時候顯得多可笑啊,可我自己難道就沒曾想過死嗎?
沿著古老的黃河故道,尋覓一個博大的靈魂。萬裏長風迎麵而來,擁我野草般的頭發跳扭曲的舞。殘陽沉甸甸的,顯示著搖搖將墜時的悲壯和輝煌。血洗的西天,血洗的孤樹枯草,血洗的黃河故道,昭示著生命力的博大、渾厚、蒼涼。二爺說,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
小時候的作文裏有藍藍的天、明媚的陽光、暖洋洋的風和灑滿陽光的大道,如今哪來這麼多的憂鬱?每一個認識我的人都責備我的無病呻吟,仔細想想,走出陰影,世上何處不是陽光滿地?
村東的瞎緒文食不果腹,衣不遮體,一心想做和尚,曾經十三次徒步上五台山,都被趕回來,人們都說他神經不正常哩。可是,第十四次竟被收下了,他一口氣背了五本《華蘭經》。方丈大驚,破格收他當助理,村裏人又說:老天不負有心人哩。村西倔二一巴掌拍在光頭上,放大屁哩,好也是你們,賴也是你們。
怎麼也忘不了小時候,一個人去姥姥家,母親站在落日的山坡上望我。我背著母親攢下的白麵蒸的饃、母親給姥姥做的小足鞋,背朝後邊望母親,邊倒著走。走遠了。隻望見紅紅的太陽和母親隱隱的身影,忽然覺得失了魂、落了魄一般。大哭著跑回,說什麼也不肯一個人再走。
無論幹多髒多累的活,大哥總喜歡把衣服洗得幹幹淨淨。母親總低低地說,男娃娃太好幹淨,怕人家笑話哩。第一次從大學穿牛仔褲回家,母親大驚失色,天啦,快脫下來,人家要笑話哩。母親一輩子最好說的話就是怕人家笑話哩。
爹說,念了幾本臭書,就覺得這也不順眼,那也不知足,好像滿天下放不下一個你。教書咋哩,你爹戳了一輩牛屁眼,不照樣活得好好的?你大哥不務正業,鬼迷了心竅!人家是一年四季,他是死球一記哩。
二爺什麼也不說,隻是用似乎充滿期待的目光望我,這目光讓我受不了,時時使我覺得膽戰心驚,仿佛負了全人類的囑托。
朱建華再也跳不過二米三十二,有人便寫信給他,快死了吧,活著不覺丟人。朱建華知道這人曾經是他最狂熱的崇拜者,也明白這話中曾包含過許多誠摯的希望。可是他還是悲憤地淚流滿麵。
二爺曾經說在北中國有一條叫黃河的大河,裏麵有門板大的魚遊來遊去,見了黃河,人一輩子都不敢再想死。我遠遠地來了,雖然沒看上黃河,但通過這渾荒的黃河故道,依然可以想象出黃河粗獷、倔強、渾大的氣質和襟懷,為什麼不讓生命像黃河水一樣一往無前地流淌?
我又記起了那個一輩子獨身——隻為了不受家庭束縛、禿頂高鼻子的哲學教授,用很重的鼻音聲嘶力竭的演說:走出你們的法則,你們這些盲目的沒有靈魂的神父喲!
我愉快地走上大路
我健康,我自由
整個世界展開在我麵前
漫長的黃土道路可引我到
我想去的地方
真想褪下那身繩索,輕輕鬆鬆地活一下,可是……我恨自己騷動不安的無能,我恨父母無止無盡、無處不在的愛,我以為,這每一縷愛,都是縛我的一根大繩,為這愛,顧前顧後,許多事我想做卻不能,許多事我不想做也不能。它使我時時覺得,我不是我自己的。沒有這愛,我自由一人,奮然前行,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用想辜負某人,對不起某人,令某人傷心。但我無法拒絕這愛,這愛注定要捆我一輩子,然後我再捆人。
愛是大繩,期待是大繩,得到的一切不想再失去的,都是大繩,一無所有才是痛快酣暢的人生,可我別無選擇,我隻有眼睜睜地看自己在別人的繩中老死。我的路,在這個世界有我以前早已注定,那條路滿是寂寞,滿是艱辛,滿是痛苦和不甘心的掙紮,多想讓自己的靈魂像小鳥般在明朗的天空亂飛……
真想死在萬裏無雲的長天之下啊!一千次這樣長歎,一千次都咬著牙活下來了。每一次眼前都閃現著父親捶著大哥的棺木指天大罵的情景。
誰也不相信大哥會死,但大哥確實死了,躺在白花花的棺材裏,臉雪白雪白地毫無痛苦。那時,我覺得很奇怪,大哥既然連死都不怕,為什麼不活下去呢?
我又記起了畢業時的那些日子。係主任找我說,李書記的意思是年輕人要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接著係主任又愛憐地撫著我的頭,深情地說,孩子,日後的路還很長,一定要活出個樣子,記住,這世界永遠沒有一條現成的路給我們,但無論怎樣都要走下去。我明白了,我早已預料到了這一天。我頭也沒回地走回教室。
李書記是卉卉的父親,一個孤兒出身的市委書記,那次卉卉領我去家裏,他像害怕我似的用躲閃的目光望我,但我知道他從骨子裏憎惡我,憎惡我誘騙他的女兒。
那時我不知道自己在幹著世界上最無可奈何的事情。我將刻骨銘心地記著初中時,那塊掩映在樹林中的黑板報上,用紅色粉筆寫著的“世界十大文豪”的名字。一節物理課上,年輕的物理老師把我整整給人家推了一禮拜車才掙錢買的《童年》撕成十條,我對著全班同學默默地淚流滿麵。整個中學,我總是那樣躲避著同學們,我總是穿著打滿補丁的衣服。我是全校唯一步行回家的學生,盡管家在離城幾十裏的小村子裏。時常有男同學拿我開玩笑,沒有一個女同學肯跟我說話,每到下課,我總是一個人呆呆地坐在教室的角落,仿佛那裏天生就是屬於我的。但我一點也不孤獨,我總是想在很遠的一個國家,曾經有一個叫高爾基的窮孩子,跟我一樣時常受孩子們的欺侮。
又是退稿。整整二十萬字的心血坐著冷冷的郵車去了又回來了,除了多了一張鉛印的訃告般的退稿信,沒有一點變化。老疑心這稿子編輯老爺從來就不曾過目。去時滿滿的一信封都是希望,回來隱隱約約卻雜著失落。好在已經習慣了。最初的恥辱感早已煙消雲散,某一天忽然收到幾張錄用通知單,竟會驚慌得手足無措。
整整五個月的時間,黑色的血從筆底流走,把頭發流成雪白,把麵龐流成蠟黃。長長的夜,一壺、一杯、一筒磚茶,拚命地喝水,於是耳邊便響起桃花河潺潺的水響和大哥冗長的簫聲。二十萬個方塊字也概括不完大哥短短的一生,《大哥的故事》沒有人肯讀。寒假帶回家,一頁一頁把它燒在大哥的墳前。曠野風大,紙灰飛揚,漫天文字像整齊的雁陣隨著大哥的靈魂飄向遠方。
那時候大哥說,你每寫一行字,就想一想大哥正把一疊磚坯背進磚窯,你就不會感到累了。要讓每一個字都像磚坯一樣結實,因為它是要留給後人的。
大哥還說,一個人裝一窯磚坯,光坐在那兒想,好像不可能,可你低了頭一疊一疊往進背,總有一天窯會被裝滿的。你現在沒有裝滿並不能說明你以後就裝不滿。
古代文學講師曾經對著全班同學說,咱們有些同學異想天開,整天做著成名成家的黃粱美夢。人,為什麼不活得現實一點呢?漫無邊際的夢為什麼不少做一點呢?我知道那是因為我不注意聽他照本宣讀,因此他懷恨在心。可是,文學概論教授也有意無意地對我說,文學是一樁十分艱苦、沉重的工作,它不是一種時髦。甚至我一個最談得來的文友也說,回頭吧,古語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我不知所措了。我從小夢著的那條路上忽然豎起數不清的感歎號。驀然回首,才發現自己已經在沼澤地裏跋涉了很遠,背後路上人喊馬叫很是擁擠,前麵卻寥寥地隻有幾個沉重的旅人。該回頭麼?
夜裏夢見大哥麵容肅穆、一絲不苟地豎著簫,從容不迫地走進桃花河去,二爺坐在河邊撫掌大笑,嫋嫋的笑聲久久回蕩。再走,再走,再走……
真喜歡大哥啊!大哥長著長長的鳳眼,一雙纖長的手,一有空閑就舞弄著一管烏亮的洞簫,父親常常瞪著眼罵他,大哥總是默默地走出去,坐在村外脈脈的桃花河邊,就著河中通紅的太陽,吹出淒婉的長音。全村隻有年輕時跟著大戲班、走過南闖過北的二爺是大哥的知音。二爺常說大哥心氣高,最不平凡哩,但舞不了鐮、扶不了犁的二爺,在靠黃土吃飯的村裏是最受小看的。
第一次放寒假回家,二爺問我,大學是不是全國考的?我說是的。二爺大驚道那該是進士。後來又問,聽說你寫了好幾個文章登在書上了?我說隻有幾篇。二爺又驚道,那全中國都知道你?我連忙說沒有的事。二爺狐疑地望著我走了。晚上,全村都知道了這個消息,全村人都聚在我家陰暗的屋子裏道賀。母親歡喜地直用衣襟擦淚。隻有父親圪蹴在窗台下一鍋接一鍋地抽煙。等人們走光了,父親恨恨地說:球!
大哥是永遠見不到這一天了。我每次回來都到大哥的墳上去,大哥的墳上奇怪地開著蘭幽幽的小花,像大哥那雙深沉憂鬱的眼睛。父親從來不去給大哥上墳,但每到大哥的忌日,父親總是耕地耕到很晚才回家。一次我到地裏去找,看到父親在半殘的月亮下,抱著頭像狼一樣低低地長嗥。回家後父親一口氣喝幹半碗酒,瞪著紅紅的眼睛破口大罵:沒球骨氣的東西,咋就死了!母親躲在設有大哥牌位的東房,嚶嚶地一直哭到半夜。那一晚我一直沒有合眼,想著備受欺淩的父親,投河死去的大哥,村裏人的小看和同學們的白眼,很想像大哥一樣一了百了地死去。但我聽到了母親的啜泣,為了母親我也得活下去。
卉卉說世界上數我們村的桃花河美。大學二年級的那個暑假,卉卉說什麼也要跟我回去,我說她受不了,她說一定能。那時候她確實挺過來了,每天跟我下地勞動沒有喊一聲苦。初回家時,她穿一身白色的連衣裙,飄逸而純情,隔壁的三奶奶硬說她是七仙女下凡。我們倆走在街上,總有人問她爸爸是不是在城裏做著很大的官,我能夠聽得出她在回答時竭力壓抑著的鄙視和厭惡。她一點也不庸俗。所有的人都討好地對著我們笑,仿佛想要讓我忘記先前的冷酷,但我分明感到了那一雙雙嫵媚的眼中冷冷的嫉恨。
那些天母親活得真開心啊,連從前跟母親吵架、罵母親永世斷不了窮命的六嬸子,也對母親說起了先前的過錯,母親一概原諒。那些天六嬸子天天來,天天幫母親洗鍋掃院,連自家的豬餓得拱倒了豬圈門也不管。但我不會忘記她先前對大哥的奚落和幸災樂禍。大哥的死有她的責任。
每一個黃昏我都和卉卉來到桃花河邊,把腳伸在悠悠的河水中,我給她講我童年時怎樣摸魚,怎樣爬在岸邊靜靜地看河上的水鳥落下又起飛,我給她講大哥的洞簫以及大哥第一次用銷金熔鐵形容這落日的河麵時我的癡呆,講大哥是怎樣從這河裏永遠走去的。卉卉真愛笑啊,每一次莽撞的小蝦稀裏糊塗地碰在她腳上,她都要大笑著滾在我懷裏,久久不肯起來,但聽我訴說時,她卻癡癡地望著水麵,有時忽然問我,人真有活不下去的時候麼?
是啊,人確實有活不下去的時候,但無論怎樣總得活下。槐姐跟我們家斜對門,槐姐長著毛汪汪的大眼睛,在很小的時候,我就認定槐姐是天下最好看的閨女。槐姐不喜歡說話,見了人總是低下頭,臉羞得紅紅的。有一次槐姐悄悄問我,二娃,你喜歡槐姐嗎?我說,咋不喜歡,大哥也喜歡你哩。過了好半天,槐姐低低地問,你咋知道?我說,大哥睡著還叫你哩。槐姐漲紅了臉,假裝生氣地說,二娃是灰娃娃,二娃哄人哩。我爭辯說,誰哄你,那天我親眼見的。槐姐捂著臉跑了,好多天槐姐不敢看我。那時候,我怎麼也想不清楚,那時候我才十四歲。
娘說槐姐是個好閨女,二爺也說槐姐心眼好,長相又俊,十裏八裏沒有趕得上的。每到這時大哥總是低著頭仿佛一點也不在意。好多次大哥和槐姐頂頭碰上,不是槐姐躲開就是大哥裝著沒看見,從來沒說過一句話,可人們都說大哥和槐姐不正常哩。
卉卉常說我的氣質最像保爾,總是那麼冷峻、沉默、要強、執著。這使我每每感到慚愧。我問她,《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你最喜歡哪一個片斷?她說,小保爾一拳把欺侮他的壞孩子打進河裏,冬妮婭為他喝彩;還有小保爾和小冬妮婭賽跑,坐在草地上聊天。接著,她又熱烈地說,我們就是保爾和冬妮婭。我說,可是,保爾和冬妮婭終於變得很陌生了,因為他們不屬於同一個階層。卉卉癡呆了半天,嗔怪地掩住我的口,你真壞,你怎麼會這樣想呢?
我怎麼不會這樣想呢?
卉卉終於想要回家了,想要回那有川流不息的汽車、閃爍的霓虹燈、豪華的冷飲店和晝夜不息的舞會的大都市了。那些天她常常一個人無緣無故地發呆,我問她想家了嗎?她搖搖頭說一點也不。但我明白這裏永遠留不住她,那悠悠桃花河每天流走的都是新鮮和浪漫。連村裏的姑娘都想往外走啊!我用借來的自行車馱她去幾十裏外的縣城車站,一路上她把臉緊緊貼在我背上,什麼也不說,等我回家,才發現背上洇濕了很大一片。那一個黃昏,我一個人坐在河邊,把腳伸到水中,一直到天很黑。我又想到了一個生命的渺小和無奈,想到了大哥隨水鳥翻飛的亡靈。
那天晚上夢見我的一顆牙無緣無故就掉了下來,又夢見我穿著一件火紅的大褂。一整天心都惚惚不寧。傍晚村裏的二牛忽然來了,他說我娘病了想讓我回去。匆匆地趕回去,滿街人都用奇怪的目光望我。一望見自家的土門,心就產生了異樣的不祥,推門進去,二爺正圪蹴在當院的小棗樹下發呆,淚和鼻涕流了一臉,七高八低的土牆上到處是孩子們好奇的臉。大哥死了,白花花的棺材放在東房的炕上,大哥每天蓋的小紅花被子掛在房上。父親剛從正房出來,眼血紅血紅的,像頭瘋了的野牛,他一言不發隻衝著我陰森森地笑。我從玻璃上望見娘靜靜地躲在炕上。我走進東房,打開棺材蓋子,看到大哥穿著過年的新衣,臉雪白雪白的,那雙細長的鳳眼,微微地閉著,略張著的嘴露出謙和的笑意,仿佛是在訴說他的洞簫、他的從未對人說起的夢想。
天完全暗下來了,搖曳的油燈從櫃上射出昏黃的光。母親蜷曲在炕角呢喃著誰也聽不懂的囈語,父親蹲在鍋台下做飯,灶火裏一跳一跳的火苗仿佛荒原上的一團孤火,那麼遙遠,那麼遙遠。按照習俗,傍晚總得有人守靈,二爺不聲不響地來了。我和二爺坐在棺材前的一個小凳上,一點一點地往小盆裏燒紙。我極認真極認真地燒著,就像小時候大哥給我做風箏一般。我知道這是在給大哥燒紙,燒暖和的棉衣和厚厚的被子。好久了,二爺說,人活得沒下場哩。
那個夜晚,整整一夜我都聽到大哥的洞簫長長縈繞在小村上空,遠遠的桃花河時時傳來嗚咽的聲音。大哥就這樣寂寂地上路了。
當我帶著苦澀的心,疲憊地回到故鄉時,父親在冷清的小站等我。我的行李很簡單,除了多了一口袋書以外。幾乎跟四年前一樣,依然是那條長長的扁擔。四年前,父親就是用它把我擔出故鄉,擔出那條悠長的桃花河的,今天父親仍用它來擔我。所不同的是父親老了,我也老了。天冷颼颼的,枯敗的草上有白白的霜,正是秋天的早晨,寂寂的小路上絕沒有人。父親沉重地走在前麵,像一座孤立的山,我默默地跟在後麵,心破碎得像一個摔爛的瓶子。
我不知道大哥那時是怎樣趕回來的。大哥一定是從這裏一直走向桃花河的,然後坐在桃花河邊吹了一整夜簫,吹了一整夜的生與死、希望與絕望,吹了二十二年的辛酸和悲傷,然後,天快亮的時候,豎著簫一直走進桃花河去。二爺說那夜,他在村外的奶奶廟裏一整夜都聽到了簫聲,就像一個人在恓惶地哭訴,那天他以為自己老了,耳朵出了毛病。
現在想來,大哥是不該去北京,不該登那個充滿誘惑的殿堂的。爹常罵那管簫是鬼骨頭變的,會攪得一家人不安寧。一點也不假。大哥從電視裏看到一個招生啟事,就偷了爹攢了三年想買牛的錢上北京了。大哥曾經咬著牙對我說,一定要活出個樣子給槐姐看,給爹看,給全村人看。大哥還說北京一定很大,有敞亮的大廳、黑壓壓的觀眾和能聽懂他簫的老音樂家,大哥說時眼裏閃著明亮的光。大哥畢竟去了又回來了,滿天下隻有故鄉的桃花河肯容納他。
我始終認為大哥是天下吹簫吹得最好的人,二爺也說他走南闖北半輩子沒遇過比大哥更有前途的年輕人。二爺住在村外的奶奶廟裏,孤獨一人。二爺年輕時是很洋氣的。聽說他所在的戲班叫“滿天紅”,二爺七歲就登台唱戲,人稱“七歲紅”,在三十年代,二爺的戲班走遍大河上下,紅遍晉、察、冀,二爺在省府還有住房,許多闊太太都是他的相好的,他跟省府的警備司令還是八拜金蘭呢。爹有時候興致來了跟我們提起,他小時候跟大人們去省府,守城門的不讓進,大人們說是從崞縣來的,“七歲紅”的本家兄弟,於是守門的便點頭哈腰地讓進去了。我們又問爹,二爺後來怎麼這樣落拓?爹便搖搖頭怎麼也不肯說了。爹隻是說二爺年輕時脾氣很爆,有一次回來跟他爹吵架,他爹拿扁擔追他,他在前麵跑,後來看見街上有很多人,索性不跑了。看著他爹追上來,索性奪了扁擔,恨恨地說,幹脆你用石頭砸死算了,說著就趴下把頭枕在一個街門的台階上。他爹一屁股坐在地上捶胸大哭,罵他日後會遭老天報應。
二爺一個人住在舊廟裏,很少回村,除非去村裏的供銷社買鹽、打油。二爺見了村裏人決不打招呼,仿佛是外村來的陌生人一般,有時本家族辦紅白事宴,全村張姓的都去,隻是二爺不肯,誰也請不動。可是六爺發喪時,沒有人去請,二爺竟自己去了哭奠了一番,還自己掏錢請了一班鼓手。二爺在村裏跟外姓人一樣受冷待,但家家都把能請出二爺上事宴當作一樁榮耀的事。
那天全村人都知道我回來了,一大早六嬸子便來打探消息,母親慌亂地不知該怎樣應付。六嬸子幹笑了幾聲,小心翼翼地問,咋沒領媳婦回來?母親沒說話。六嬸子又說,六嬸子還留著幾根黃瓜沒舍得吃,六嬸子掐著你們就這幾天回來。我隻管低著頭吃飯,懶得跟她說話。母親心虛地應道,人家城裏人,怕是不習慣咱這裏呢。六嬸子又問,咱二娃留在城裏了?有那樣個好丈人,怕還當不了官?到時候六嬸去找,可不敢認不得哩!母親訕訕地說,哪裏會呢,咱二娃的人性他六嬸子還不知道?六嬸子笑了,很做作很媚態地。我冷冷地說,六嬸子,咱那窮命哪能留在城裏,這不回來不走了?六嬸子尷尬地笑笑,哪裏會呢?二娃真會說笑話。爹放下碗,粗著氣說,咋不會?咱窮人哪有球那好事!六嬸子終於站起來,很難看地笑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