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關於老崞縣和我的誕生地——《昨日重現》之一(2 / 2)

而降生了我的村莊,在縣誌上留名的,隻有一個在1939年河北束鹿縣戰鬥中犧牲的、三五八旅一個名叫王傑的指導員,和1950年在重慶戰鬥中犧牲的戰士賀萱。而在我二十多歲的時候,僅僅出於好奇,我曾遍訪村裏的老者,竟然沒有一個人能告訴我那個名字叫王傑和賀萱的上了我們縣誌的人物,到底為何許人士,他們的後人到底是誰。

就在那時,麵對老崞縣黃土起伏的茫茫大地,我第一次喟然長歎:在這漫漫的黃土下麵,到底荒蕪了多少榮枯興衰、悲歡離合,到底掩埋了多少歡笑眼淚、心事夢想!大概也就是從那一年開始,我一直夢想著能夠寫一些發生在這片土地上的故事。

我出生的那個小小村莊,有一個奇怪的名字,叫做北蘇魯。她位於老崞縣城西南三公裏處,全村有一條主街道,兩口飲水井,共五百餘口人。村民世代以耕種為生,主要有張、王兩大家族,近一個世紀來,因多出教書先生,故被鄰村稱為文化村。

據族譜記載,明洪武初年,也就是縣誌上稱的“大旱,因荒免租”的那幾年,有張蘭、張波兩兄弟逃荒至此,搭建茅棚,開墾荒地,後娶妻生子,建立村莊。傳至我父親那一輩,已經十四代矣,曾經有村西南角黃龍灣張家老墳上重重疊疊的墳堆和墓碑作證。可惜,在我出生的那一年,也就是“文化大革命”爆發的第二年,那些墳堆和墓碑被人民公社社員毀掉了。村裏香火最旺的奶奶廟做了學校,最悠久的文廟做了牲口飼養處,最古老的先人墳地做了大寨試驗田,墓碑砌了紅旗幸福渠。

我童年和少年時的無數幸福時光,就消磨在這些麵目全非的場所和它周圍無邊的土地和小樹林裏。

應該說,許久以來,我對這個村莊還是充滿了熱愛和留戀的。這從我讀書時代的許多作文中可以找到,諸如《青青的泊水窪》、《故鄉的果園》等等。但到我父親去世的時候,我開始對自己從小熱愛著的這個村莊的情感產生了質疑。到我母親去世的時候,我甚至對這個母親生活了三十八年,至死都沒有離開過的村莊產生了某些哀痛和怨恨。其實我知道,我真正怨恨的並不是那些童年時給我以無數樂趣的樹木、房舍、街道、土地以及絕大多數的鄉親們。我真正怨恨的,隻是那些個冷暖的人情和炎涼的世態!

在這個村莊裏,留下了我早逝的父母太多的希望和失望,歡笑和眼淚!特別是我母親寄人籬下、孤苦守寡的八年。在這個桃紅杏白、楊柳成陰的美麗村莊,她飽嚐了人世間太多的屈辱和辛酸!這些,在我的長篇小說《漸行漸遠》中或許有一點影子。

誕生地!故鄉!家園!這些個充滿溫馨、充滿情感和充滿著泥土芳香的字眼,為何今天讓我讀起來依然是如此的悲愴和酸楚!

故鄉啊,告訴我,我到底是一個愛憎分明的人,還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故鄉啊,到底到什麼時候,我們才能夠真正像兒時的玩伴那樣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