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我高我曾我祖父——《昨日重現》之三(1 / 3)

前清秀才張澤

在我故鄉祖塋累累的墳包中,我所能說出來的輩分最高、名氣最大、保存最完好的墳墓的主人公,恐怕就是這位老先生了。他是我祖父的祖父。他是我的高祖父。

在我父親生前保存的相冊中,居然奇跡般地保存著這位老先生神采奕奕的照片。照片上的他長袍馬褂,瓜殼帽,小山羊胡,手捧一本厚厚的《康熙字典》,端坐在太師椅上,腳下是一盆半殘的菊花,旁邊是一個擺放著地球儀、座鍾和茶具的高腳茶幾。從這張照片上,我看不出他是否留有辮子,也看不出他的確切年齡,但從這張照片上,我能夠看出他當時在我們這個小小村莊的地位和身份。確實,在一百多年前,對於李鴻章、張之洞一類的大人物,拍攝一張照片似乎並不稀奇,但對於一個鄉下人,卻確實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順便提一下,就在十年前,在我母親生活最為困頓的時候,曾經有一位收古董的販子出一百元想收購這張照片,被我的母親拒絕了。我不知道母親當時是出於什麼心理拒絕的,但我知道母親不經意間的那次拒絕,卻為我今天能夠大言不慚地炫耀我的家學淵源、書香傳家留下了生動的證據。

從族裏的雲譜中,我了解到我的這位高祖姓張名澤字潤田,小名仁義,排行老三,娶妻黃氏,享年七十三歲。從叔祖父不太係統的述說中,我還知道這位高祖曾經中過秀才,並且曾是代州童試中的第三名;又說當年報喜的人半夜進村,鐵炮放得驚天動地;又說當年老先生曾在崞縣意大利人教堂授國學,每月十二塊鷹洋,後來意國人曾勸他入意大利國藉,被他嚴詞拒絕,又勸他改信耶穌,他說吾學儒學,吾信孔子;又說老先生勤儉持家,平日洗臉擰毛巾上的水時舍不得用勁,怕把毛巾擰破,隻是用手攥得擠水等等。這些我都不曾親見,而且也無法想象出當年那些生動、鮮活的細節,但老先生用積攢的鷹洋蓋得房子和置買的土地,我卻親見過。據我叔祖父講,老先生蓋房子的時候,他剛會搬磚。

那是三間平平常常的舊式瓦房,有一個用磚雕刻著琴、棋、書、畫圖案的較為精細的照壁。包括我這一輩的子孫後代在內,那間老宅曾經庇護過老張家上上下下五代近百口人,而且,直到今天,盡管已經久無人居住、修繕,但它依然傲立風雨中,散發著某種神秘久遠的氣息。

而且,一直到1992年春天搬出這所老宅住進新居前,我和我的父母以及姐弟人生中最快樂、最幸福的一段時光,就留在了那裏。搬出老宅一年後,我的父親身患絕症,一病而去。又十年,我的母親在新居中苦度八年孤獨、淒苦的寡居生活之後,也撒手西去。

同樣還是據我的叔祖父講,老先生生前在用從意大利人那裏掙來的鷹洋蓋起三間瓦房的同時,又購置了村東的近一百畝水地、旱地。這些土地,兒時的我可能曾經在上麵打過豬草,然而迄今為止,我仍然不得而知它的確切位置。但是後來因為這些土地,我們家被劃為富農,以至於在我六歲的時候,有一次我的祖父被抓出來批鬥時的情景,我至今還清晰地記得。

據說我高祖父去世的時候正鬧日本人,準備為他做三周年時立得的墓碑已經雕刻好,但因為兵荒馬亂始終沒有立成,最後,成了“農業學大寨”時村裏修紅旗幸福渠時的一塊普通石料。我的舞文弄墨一輩子的高祖父,終於同他的鄉鄰們一樣,躺進了一座沒有任何文字記載的最普通、最不起眼的土堆下麵了。但是,他在他的後世子孫尤其是包括我父親和我自己在內的子孫後輩們的人生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和苦惱——那就是,他讓我們時常告誡自己,我們是讀書人家,萬事不可大意;族無犯事之男,家無再婚之女;大塊文章光吉地,山河錦繡壯幽居。

我的高祖父生有二子,長曰化龍,次曰佑龍。佑龍大名為張鴻棟,字子國。

他就是我的曾祖父。

汝深肖汝祖

一生以讀書人自居並自傲於偏僻小村的高祖父,一定對於他的兒子曾寄予了很高的期望,這從他為他的兒子起的小名佑龍、大名鴻棟、字子國可以看出來。但在清末民初那樣一個社會動蕩、兵荒馬亂的年代中,一個人想靠讀書來實現其建功立業、光宗耀祖的抱負簡直比登天還難。

這也就注定了我的曾祖父尷尬但又很富有幽默和人性的一生。

我的祖父和父親都屬於那種嚴肅、嚴謹的人,或許是出於為尊者諱的原因,從他們嘴裏,我幾乎得不到一點關於我的先祖們的信息。但是我的叔祖父,卻總喜歡津津有味地向我講述那些關於我們家族的久遠的故事。我的叔祖父在講起他的秀才祖父的時候,語氣中充滿了一種不知不覺的崇敬和自豪,但講起他的父親的時候,雖然沒有不恭,卻總免不了有一絲揶揄和善意的調侃。

很小的時候,聽我叔祖父講高祖父的故事,不由人不油然而生一種振興家聲的責任感和使命感,但聽講曾祖父的故事,卻會從內心深處產生一種無法言喻的輕鬆和會心的微笑。有好多次,當我繪聲繪色地向我不苟言笑的父親轉述我聽來的故事時,我的父親都會爽朗地大笑,並親昵地說,在諸多方麵,汝深肖汝這位先祖。

叔祖父給我講述的有關我的曾祖父的第一個故事,是關於拴驢的故事。他說,那時我的曾祖父也就是他的父親大人,也曾子承父業教過一段時間私塾,但由於嫌棄學生們的讀書聲吵得耳亂,又說批閱文章時學生們亂糟糟的文學攪得眼花,於是不到四十歲他便辭職賦閑在家。夏天,他會躲在樹陰下搖一把鵝毛扇子;冬天的時候,他便坐在向陽的地方曬一曬肚皮。發生拴驢事件的具體時間,大約是在一個初夏暖洋洋的下午,因為據我叔祖父講,那時洋槐正開花、農事正忙,村裏靜悄悄的,老老少少都下地鋤頭遍玉米去了,我的曾祖父像往常一樣睡足一個時辰午覺後,一手拿一個小抿壺,一手拿一把鵝毛扇,例行公事般地踱步到不遠處的場院裏,去喂他掛在楸樹上的鳥籠子裏的胡伯勞。推開場院門,他看見我家那頭黑毛驢正掙開韁繩,旁若無人地啃食種在牆角的金針花——那是我曾祖母的命根子。據說,我的曾祖父看到這個情景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也沒有采取斷然措施,而是隻猶豫了片刻,便轉身輕輕關上場院門,不緊不慢地踱到村東邊,去叫他正在忙著鋤頭遍玉米的長子——也就是我的祖父,回家去拴那頭脫韁的驢子。據我後來推斷,那時我的曾祖父年齡不足四十五歲,遠不到拴不住一頭毛驢的年齡。而且,後來我也曾就此事向我的祖父證實過,我的誠實沉默的祖父隻是笑了笑,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我想這件事大約就是真的了。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對我這位處驚不亂、超然物外的曾祖父悠閑高雅的魏晉名士風範和氣度,佩服得五體投地。

我的叔祖父給我講述的有關我的曾祖父的第二個故事,是關於給我祖父娶親時發生的一些故事。

據我叔祖父講,我曾祖父對家務事無論巨細,從來都不去過問哪怕一點,但當我祖父娶親的日期定下來之後,他卻主動過問過一次,並且很認真地把日子記在了紙上。這件事很讓大家驚奇和感動,大家都覺得不管我曾祖父平日怎樣閑散怪誕、萬事不管,但對於自己長子的終身大事,畢竟還是很當回事兒的。可是,到了我祖父準備迎親去的前一天,也就是親戚朋友們準備來家裏上事宴的那一天上午,我曾祖父卻突然把自己的鋪蓋卷打包好,說是要去村外的奶奶廟找看廟的老頭去住,他的理由是害怕家裏這幾天吵鬧得他休息不好。我曾祖母從來都是順著他的性子,這次變了臉跟他理論,他卻背了一段《好了歌》裏的“世人都曉神仙好,唯有兒孫忘不了,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子孫誰見了”。臨末,他又舉例說,嶽飛嶽鵬舉未出世便喪了父,照樣娶了縣太爺的女兒做娘子,又立了驚天動地的功業,我這次隻是出去躲幾天清閑,又不是出家,你們阻攔我幹什麼。大家看看攔不住他,便任由他去。

就這樣,在八十年前那個風和日麗初夏的上午,我的曾祖父牽著我家那頭黑毛驢,馱著他的那卷簡單的行裝,在眾人哭笑不得的表情中,大搖大擺地消逝在了我們村外那片淡煙似的小柳樹林中。

許多年後,讀嵇康的《幽憤詩》,讀到“采薇山阿,散發岩岫。永嘯長吟,頤性養壽”的句子,聯想到我的叔祖父說過,我的高祖曾多次責備他不爭氣的兒子“不喜李、杜,喜阮、劉”,我似乎忽然理解了,我這位在族人和親人眼裏放誕怪異的曾祖父豐富的內心世界。

據說我這位曾祖父行為雖然有些怪誕,為人卻是極其溫和寬厚,一生中幾乎從未與人爭執過,也從未責罵過他的兒女和子侄。又據說老人家不到五十歲便患了高血壓等多種心腦疾病,而且一生中既沒有吃過什麼藥進行治療,也沒有看過什麼大夫,但一直活了八十多歲,最後無疾而終。

我的曾祖父娶妻何氏,一生育有二子一女。長子小名張保堂、大名張烈,是我的祖父;次子小名張俊堂、大名張熙,就是我的叔祖父。

祖父和兩個祖母

回望我的祖父和他的兩任妻子的故事的時候,正是穀雨剛過的日子。

遙想此時我的故鄉,滿村的棗樹應該剛剛發芽,村邊的賓果樹粉白的花朵也應該開得正盛。但是,屈指算來,我的第一位祖母,也就是我父親的生母去世已經六十五年了,而晚她四十年去世的我的祖父,去世也近二十五年了。回想這二十多年來,總是用一次次的淚水,送走一位又一位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