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禪門偈頌文學概況
本節中的偈頌文學泛指對禪門的詩偈、頌古、銘讚、歌詠等的總稱。《景德傳燈錄》卷三十集中錄有此類銘讚歌頌,現存於《祖堂集》中所錄曆代祖師偈頌共計250首左右,《景德傳燈錄》中180首左右,其中相重複的僅有55首。這些偈頌的目的在於宣說禪理,大體可分為直接宣說禪理之作,著名的有《信心銘》、《證道歌》;以譬喻方式宣說禪理之作,如石鞏慧藏《弄珠吟》、韶山寰普《心珠歌》、清涼太欽《古鏡歌》、樂普元安《浮漚歌》等;還有一類表現山居樂道生活的,如了元《南嶽懶瓚和尚歌》、石頭《草庵歌》、道吾《樂道歌》等。
《信心銘》,禪宗三祖僧璨所作,約作於6世紀末、7世紀初之間,是用銘的文體來表現人類之本心與諸佛平等的悟境作品,內容主要強調超越一切對立、差別、是非、得失的妄念,而住於平等一味的自在境界。其內容在論說悟達心境的同時,也教授坐禪心得。《證道歌》,永嘉大師玄覺(713年卒)所作,全詩1858字267句,較《孔雀東南飛》字數還要多。《證道歌》用歌行體古詩,以優美的筆調表達清澈的思想內容,首句“君不見,絕學無為閑道人,不求妄想不求真”,即點明了禪宗“道不假修,但莫汙染”的思想及煩惱即菩提的深刻道理。除了表達宗教思想外,《證道歌》中還有多處表達悟境的,如“入深山,住蘭若,岑崟幽邃長鬆下。優遊靜坐野僧家,闃寂安居實瀟灑。”“江月照,鬆風吹,永夜清宵何所為?佛性戒珠心地印,霧露雲霞體上衣。”《證道歌》不獨思想表達深妙,文學表現技巧上也高超絕妙。開頭“君不見”擬古體詩,第十句以下50餘句用“三、三、七、七、七”句式,大體四句一聯押韻,音韻和諧,語句婉轉,一氣之下,略無凝滯。
譬喻是佛典中經常使用的方法,禪宗偈頌的一些作品也使用了此種方法,在這些偈頌詩中經常出現“月”、“珠”、“鏡”等自然意象,這些不同於文人筆下的模山範水,而是具有象征意義。如以“月”和“珠”象征自性湛然圓滿,光輝朗潔。《菩提心論》:“照見本心,湛然清淨,猶如滿月,光遍虛空,無所分別。”禪宗認為,本心圓滿自足,每個人“盡有常圓之月,各懷無價之珍”,隻是由於受了欲望浮雲的蒙蔽,但月本身仍是朗潔無瑕的。寒山詩雲:
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潔。無物堪比倫,教我如何說!
韶山《心珠歌》:“此心珠,如水月,地角天涯無殊別。隻因迷悟有參差,所以如來多種說。……勸時流,深體悉,見在心珠勿浪失。”《韶山》謂心珠如水月澄明,超越時空。由於眾生根機不同,有迷悟之別,所以佛陀祖師有各種不同的譬喻,無非是對症下藥,讓人體悉到這顆本來現成的“心珠”。丹霞《玩珠吟》:“識得衣中寶,無明醉自醒。百骸雖潰散,一物鎮長靈。……罔象先天地,玄泉出杳冥。本剛非鍛煉,元淨莫澄渟。……瑞光流不滅,真氣觸還生。”又有《弄珠吟》:“般若靈珠妙難測,法性海中親認得。隱現常遊五蘊中,內外光明大神力。此珠非大亦非小,晝夜光明皆悉照。覓時無物又無蹤,起坐相隨常了了。……罔象無心卻得珠,能見能聞是虛偽。”丹霞《玩珠吟》摹寫出心珠光明亮麗,能夠照破無明黑暗,並且存在於每個人的身上,具有超越知性思量、非邏輯、反思維等特質。石鞏慧藏也有《弄珠吟》長篇吟詠本心自性。
在這些偈頌中“鏡”也常用來象征皎潔清純的本心自性。心靈原真地反映外物而不受外物影響,如明鏡鑒物,不分妍媸美醜,像來影現,像去影滅。清涼太欽《古鏡歌》即是用鏡喻來說明清淨的本心如如不變。這些作品大多有著相同的意象及相似的表達方式,乍看之下頗為新鮮,仔細看時則有意象凝固、寫作程式化之病。
山居是佛教的傳統,山居詩的寫作也是僧人的傳統,如唐貫休有山居詩24首,宋永明延壽有69首,石屋清珙有183首,明憨山德清有91首,天隱圓修有80首,漢月法藏有40首,等等。唐宋元明時期的“山居詩”更是數以千計,乃至有專門的《高僧山居詩》及《續編》這樣的集子編刻印行。這些詩歌大多表達的是親近自然、放身山林的身心愉悅之情,從中也可以看出禪宗所提倡的任運自然的生活方式、無事無為的生活態度。
二、船子和尚《撥棹歌》
德誠,號船子和尚,常於吳江朱涇泛一小舟,垂綸舞棹,隨緣度日,以接四方往來之者;與道吾宗智、雲岩晟均為藥山惟儼禪師法嗣。南宋釋居簡《西亭蘭若記》曰:“誠禪師號船子,蜀東武信人(今四川遂寧西北)。在藥山三十年,盡藥山之道。”這是目前所見最早關於德誠籍貫的記載。德誠傳法於夾山善會,遂覆舟入水而逝。入水處在朱涇(上海金山),《至元嘉禾誌》卷十:“法忍院在府西南三十六裏朱涇,考證即船子和尚覆舟處,唐鹹通十年建,本名建興院,宋治平元年賜今額,寺有船子和尚、夾山會禪師遺像,至今祠焉。”船子德誠不僅禪法精深,而且擅詞句,《五燈會元》卷五《船子德誠禪師傳》中所載數首《撥棹歌》詞在禪門及文士中廣為流傳。德誠所詩詞39首,總曰《撥棹歌》,世人但知船子為唐僧人,殊不知還為唐詩人、為唐詞人。
(一)《撥棹歌》流傳概況
藥山一係多精於歌詠,德誠亦擅詞句,元釋坦所輯《華亭朱涇船子和尚機緣》中載有德誠回答洪禪師的偈語曰:“一亙晴空絕點雲,十分清澹廓如秋。”“霜天月白江澄練,堪笑遊魚長自迷。”可謂詩情禪韻俱佳,足見其才情。釋居簡稱其“華亭三詠,照耀天地,雖乳兒灶婦能歌之”。
《撥棹歌》詞今存39首,原為北宋呂益柔“得其父遺編中”,刻於楓涇寺。其“屬詞寄意,脫然迥出塵網之外,篇篇可觀”(呂益柔語)。《撥棹歌》存於元刻本《機緣集》之上卷,不分卷,框高22厘米,寬12.7厘米。半葉6行,每行滿行15字。前有《華亭朱涇船子和尚機緣》,後附《西亭蘭若記》、《推蓬室記》等文,今為傳世孤本。《機緣集》下卷為諸祖詠讚,輯錄投子義青、保寧仁勇以下宋元諸禪師詠讚,以及黃山穀、張商英、趙子固諸居士之和作。元刻本《機緣集》乃法忍寺首座坦法師所輯錄,“此本有明萬曆四年(1576)雲間超果寺滇南比丘智空重刻本。至崇禎十年(1637),又有法忍寺僧澄澈重刻本,已增入明人幻住禪師、陸樹聲諸家和作數首”。嘉慶九年,法忍寺僧漪雲上人以明本重刻,又增《續機緣集》二卷。施蟄存先生曾獲清嘉慶中刻本《機緣集》,並據此在《詞學》第二輯中刊錄船子和尚《漁父撥棹歌》39首。在這39首詞作中,有3首乃是七言絕句,殊令人不解。施蟄存先生認為“前三首雖為七言絕句,然若破第三句為四三句法,仍可以撥棹子歌之,惟添一襯字而已。呂益柔總題之為撥棹歌,而不別出此三首,其意可知也。”其說言之有理。另外,楊升庵《藝林伐山》中載船子四偈,皆七言絕句,其中一首為呂益柔刻本所無,也不見於宋人書中,疑是偽作。再加上本節開篇所提到的德誠答洪禪師的兩斷句,是現在所能見到歸在德誠名下的所有詩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