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嘉道以降,樸學隆盛,而佛法浸衰,雖有彭紹升、汪縉、羅有高等名流為之鼓吹,亦如爝火微光,禁不住野馬之吹噓。樸學主將戴震曾與彭紹升反複辯難,斷言自己的學問“與足下之道截然殊致”,“不惟其實與老釋絕遠,即貌亦絕遠,不能假托”。鹹同以來,外憂內患,國勢頹唐,佛教的圈子也籠罩著末法氣象。詩僧敬安以為“邇來秋末,宗風寥落,有不忍言者”,“嘉道而還,禪河漸涸,法幢將摧,鹹同之際,魚山輟梵,獅座蒙塵”,揭示出當時佛學的境況。然隨著西學東漸的大潮湧動,佛學亦漸漸興起,為近代思想裏的一股“伏流”。佛陀的教誨本是異域絕學,經千年汰洗成為民族文化的一部分。在晚清中西文化的碰撞之中,佛學被視為傳統文化的“精思妙理”,成為抵禦或融釋泰西哲思的重要資源,一些士人相信“此理一明,導歐美而歸淨士,易如反掌”。楊文會是晚清居士佛教興起的關鍵人物。1897年,他創置金陵刻經處,開講祗洹精舍,“以英文貫通華梵”,一時精英薈萃,“晚清所謂新學家者,殆無一不與佛教有關係,而凡有真信仰者率皈依文會”。時如蘇曼殊、歐陽竟無、譚嗣同、梅光羲、釋仁山、太虛等僧、俗名流,都親炙其學,影響深遠。這一時期的佛教徒們以複興佛教為振興民族文化為己任,一些詩僧則把家國之難的痛感與佛教文化的邃遠熔鑄於詩文之中,融新貫舊,形成新穎的創作麵貌。其中最為特出的是敬安寄禪和蘇曼殊的文學創作。
一、敬安寄禪的詩
敬安禪師(1851-1913),字寄禪,俗姓黃,名讀山,湖南湘潭人。家世務農,7歲喪母,11歲喪父,孤苦無依。敬安少時牧牛會雨,在村塾前避雨,聽人讀唐詩“少孤為客早”句,心有所感,不覺淚下。17歲之年,一日見籬間白桃花為風雨摧落,感而大哭,遂投湘陰法華寺,剃度出家。光緒三年(1877)秋,他到寧波阿育王寺拜佛舍利,燃二指供佛,此後自號“八指頭陀”。後漫遊江南,有《嚼梅吟》印行。33歲以後駐錫南嶽,前後居湖南凡18年之久。此其間得長沙麓山寺的笠雲禪師傳法授記,住持溈仰祖庭密印寺,卓錫三年,宗風重振。50歲之年,主持寧波天童寺,百廢俱舉。光緒三十四年(1908),敬安禪師在寧波成立僧教育會,被推為會長。他為“保教扶宗,興立學校”的事務上下奔走,在僧教育會下附設僧眾小學和民眾小學各一所,為現代僧侶教育之嚆矢。民國元年(1912)四月,敬安禪師發起組織中華佛教總會,被推舉為第一任會長。次年元月,示寂於北京法源寺。
敬安聞詩落淚,睹桃而泣,有著敏銳善感的心地。據說,他識字不多,湖南名士楊度強迫他著錄詩篇,他竟然十字九誤,汗下淋漓。偶賦詩至“壺”字而不省,遂畫一“壺”形代字,傳為笑談。然他作詩若有天賦,先在仁瑞寺,受維那精一和尚啟發,留心詩學。21歲,於嶽陽樓澄神跌坐,下視湖光,一碧萬頃,忽得“洞庭波送一僧來”句,豁然神悟。歸而述於宿儒郭菊蓀,郭氏認為他生有夙慧,“語有神助”,授以《唐詩三百首》,勸他學詩。敬安以讀書無多,但鍥而不舍,潛研默詠,吟詠不綴。在湘時期,與王闓運、葉德輝、鄧輔綸、陳三立等往還,詩思大進。光緒十一年(1885)夏,與王闓運、王先謙等名士開“碧湖吟社”,九月與赴王闓運、郭嵩濤等召集的“碧浪湖重陽會”。他廣泛接觸當代名士,詩名噪於海內。
清季湖南一帶,“詩學大盛,高談格調,鄙視宋明。漢魏三唐,自成風氣。”錢基博以為,“近代詩派大別為三宗”,王闓運、鄧輔綸為漢魏六朝派,樊增祥、易順鼎為中晚唐派,鄭孝胥、陳三立、陳衍等為宋詩派。其中,王闓運、鄧輔綸、易順鼎等皆為湖湘人氏,而“方民國之肇造也,一時言文章宿儒,首推湘潭王闓運雲”。敬安寄禪與王闓運為同裏且相交莫逆,受他們的影響,其詩風亦濡染複古傾向。光緒十三年(1887),王闓運序敬安詩,說他“頗癖於詩,自然高澹,五律絕似賈島、姚合,比寒山為工”,次年又以為:“餘初序之,引賈島以比,意以為不過唐詩僧之詩耳,既隔一年,複有續作乃駸駸欲過慧休,餘序未為知言,亟刊前序,更為論定,亦見進步之速也。”可見敬安的詩學進路及其努力的方向。光緒十四年,葉德輝亦作序說:“其詩宗法六朝,卑者亦似中晚唐人之作。中年以後,所交多海內聞人,詩格駘宕,不主故常,駸駸乎有與鄧、王犄角之意。”敬安的詩由中晚唐入手,但與學習溫、李的樊增祥、易順鼎有所不同,他近於姚、賈,工於研煉,有苦吟之風,進而上溯六朝,融液禪思,自成麵目,躋身於清季舊派詩人的代表。
然而敬安並非閉門枯禪的衲子、袖手空談的詩僧,他還以一個愛國護教的宗教改革家的麵目出現於近代史上。他留下的近兩千首瑰麗詩篇,不僅記錄著一個僧侶的心靈體驗,一個詩人寫景的詠物才情,也閃耀著一個宗教家悲天憫人的宗教情懷和愛國熱忱。他的詩歌可以分為即事抒懷、寫景詠物和摹寫宗教體驗等幾方麵的內容。
敬安生逢離亂之世,其詩篇即事述懷,堪稱詩史。他自述:“甲申法夷犯台灣,官軍屢為開花炮所挫,電報至寧波,餘方臥病延慶寺,心火內焚,唇舌焦爛,三晝夜不眠,思禦炮法不得,出見敵人,欲以徒手奮擊死之。”其一腔熱血,不輸千古男兒。他的即事述懷之作數量眾多。首先是吟詠時事。1887年,鄭州河決,他在詩裏述其慘狀:“濁浪排空倒山嶽,須臾淪沒七十城,蛟龍吐霧蔽天黑,不聞哭聲聞水聲。”甚且悲慨道:“時事艱難乃如此,餘獨何心惜一死,舍身願入洪流中,抗濤速使河成功。”表達了他內心的極度哀痛與宗教家的兼濟情懷。1898年,戊戌變法失敗,六君子死難,他寫下《記事十八韻》;1901年,《辛醜條約》簽訂,敬安又賦詩道:“天上玉樓傳詔夜,人間金幣議和年。哀時哭友無窮淚,夜雨江南應未眠。”在這個舉國不眠之夜,國家興亡之秋,興國上下,同仇敵愾,連僧人也不能置之度外。1905年江淮洪水泛濫,他又以沉痛的心情寫下五古《江北水災》:
死者隨波濤,生者何所棲?相攜走泥濘,路滑行步遲。饑來欲乞食,四顧無人炊。兒乳母懷中,母病抱兒啼。倉卒骨肉恩,生死終乖離。不如賣兒去,瘵此須臾饑。男兒三鬥穀,女兒五千貲;幾日糧又絕,中腸如雷鳴。霜落百草枯,風凋木葉稀。掘草草無根,剝樹樹無皮。饑齧衣中棉,棉盡寒無衣。凍餓死路隅,無人收其屍。傷心那忍見,人瘦狗獨肥。哀哉江北民,何辜罹此災?
在敬安沾滿血淚的筆下,水災過後滿目瘡痍、屍橫蔽野的淒慘景象得到了真實的反映。他並非隻是一個旁觀者,這是他飽含著同體大悲的慈忍之心,以寫實的筆墨實錄下的觸目驚心的詩章。這種題材自杜甫三吏三別以來,雖然屢見不鮮,但卻很少能達到這樣逼真而動人的藝術效果。除吟詠時事一類外,敬安的詠懷之作也往往運用深情的筆觸描摹這個生靈塗炭的世界。如《詠懷詩十首》之四道:“步出城西門,高墳何累累。年深墳土裂,白骨委蒿萊。墳傍哭者誰,雲是白骨兒。生既為死泣,死亦待生悲。哀哉億千劫,無有淚絕時。”純用白描,直寫生命的悲憫與苦難,而以情深語切為勝。他的《感事》詩則把個人和民族的命動綰結在一起,他在詩裏這樣寫道:“吾儕亦何事,涕淚忽難收。鴞獍真成孽,江河欲倒流。可憐豪俠氣,虛作杝人尤,鬱鬱夜難寐,西風月滿樓。”在這個滄海橫流的世界,生天成佛已經不是僧侶最後的期望,喚醒國魂,重整山河成為他心頭不能釋懷的使命和責任。這使得敬安的懷古或贈人之作也往往充滿著悲愴之情,映現出熱血男兒的愛國熱忱。如他在《謁嶽武穆祠有感》、《謁嶽武忠公墓》、《九日過屈子祠》等懷古題材的詩篇裏,表達了自己“風雨湖山猶感恨,往來樵牧亦淒涼”的悲愴情懷。他還通過與今人的酬答來寫時事,如他吊唁已故的將軍說:“哀時心未已,看劍淚沾巾。忍看長城壞,難留大樹春。”贈答馳騁韁場的折足將軍說:“折足將軍勇且豪,牛莊一戰陣雲高。前軍己報元戎死,猶自單刀越賊壕”,但最後卻以“身滿槍痕無戰功”結束,表達了鬱結的憤悶與悲愴。《奉寄楊皙子孝廉遠適日本》則尤為沉鬱頓挫:“借問吾鄉楊皙子,一身去國歸何時?故山猿鶴餘清怨,大海波濤動遠思。獨抱沉憂向窮發,可堪時局似殘棋。秋風莫上田橫島,落日中原涕淚垂。”時局如棋,已成殘局,江山故國如日落日原,真是令人有不堪回首的傷感。
敬安筆下有兩幅筆墨,即事述懷之作往往蒼涼悲壯,有杜甫之風;寫景狀物之詩,則清秀明雋,警策工穩,頗近晚唐詩人的情趣。如《暮秋偕諸子登衡陽紫雲峰》一首:“紫雲最高處,飛錫共登臨。秋老山容瘦,天寒木葉深。西風孤鴻唳,流水道人心。坐久林塘晚,寥寥鍾梵音。”又如《暮遊玉泉寺》:“夕陽林穀暝,眾鳥亦知還。涼月一渠水,殘雲數點山。偶隨寒磬入,欲共老僧閑。夜久群動息,輕煙澹碧鬟。”這是一個僧人的遊蹤,寒山枯木,西風孤鴻,老僧寒磬,一派蕭瑟景象,帶有姚合、賈島一派詩歌的作風。這些詩往往屬對工整,形容蕭散,大多是苦吟而成的作品。但他也有靈機一動的興到之作。楊度記他“遊天童山,作《白梅詩》,亦雲靈機偶動,率爾而成。然詩詩格律嚴謹,乃由苦吟所得,雖雲慧業,亦以工力勝者也。”所謂“以工力勝者”,顯然是指近於姚、賈的寫景之作,而他的詠梅詩卻大抵是“靈機偶動”的作品。錄其數首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