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誰想這姻緣,陡地胡纏。金閨久已聘蟬娟。任爾嘮叨心不轉,與石同堅。計就假相扳,酒改如官。把人沉醉在樽前。扶入洞房如夢裏,兩不相幹。
右調《浪淘沙》且說伴雲那小廝,因望見前街上跳獅子,便悄悄撇了蔣青岩,從人空裏擠去觀看,及至回來,不見了主人,四下尋覓,絕無蹤影,心中想道:"莫不是相公先回下處去了?"急急奔到下處,不見主人。伴雲急得跌腳,隻得拉了兩個院子,一路同到前街後巷,高聲大叫道:"相公!相公!"叫了一更天氣,那裏有半點影響。內中有一個院子道:"相公又不是小孩子,難道這等大路就不認得回來,隻怕弄出甚事來,被人拉去了。
我們且回去,明早再作道理。"又一個院子埋怨伴雲道:"你這貪玩的孩子,滿街上都有燈,跟著相公也看得,為甚撇了他,包你明日有三十個竹片打哩。"伴雲聞言,急得哭將起來,三人隻得且回下處,和衣睡倒。
到雞鳴的時節,聽得外麵打門,院子忙忙起去開門,卻是蔣青岩回來了。覺得滿身香氣,全無怒意。隻問道:"伴雲回曾回來?"院子道:"回來了。小的們又四處找尋相公一回,不知相公在那裏?"蔣青岩也不做聲,走到房中,從新脫了衣服去睡,睡在枕上,想道:"夜來這段姻緣真是奇遇,隻可惜我有大事在身,不能久留,不然竟可與蘭英時常往突。"又迫:"那婦人雖在我身上多情,卻不是個正氣的人,萬一被他家人曉得,豈不弄起醜來,到不如做一個一宿之緣,從此丟下了吧。"這蔣青岩雖是這等想,怎奈色能迷人,終是割舍不下。睡到日中才起來,又同媒婆去看了幾家女子,回到下處。吃過晚飯,坐到一更時分,也不帶伴雲,竟自一個換了新衣,分付院子道:"我在這不遠一個人家閑談,恐回來遲,你們在下處看守行李,不必跟隨。"說罷,竟獨自一個從黑影裏望皮別駕後門首來。怎奈天氣尚早,裏麵無人照應,蔣青岩隻得又到前後街上混了一會,聽得譙樓上已是一更盡了,然後轉來。那青衣女子已站在後門外等候,見蔣青岩到了,忙請進去,二人竟往蘭英臥房中來。蘭英接住,歡喜非常,捏著蔣青岩的手道:"郎君真信人也。"當夜枕席之歡,極盡情態,蘭英將紫玉鳳釵一枝、玉硯二方贈與蔣青岩作表記。二人睡到雞鳴,依舊送蔣青岩出來。蔣青岩回到下處,梳洗完畢,閑坐一會,又有幾個媒婆來請去相親。蔣青岩道:"春光和暖,正好在街市上看看光景,不必雇轎。"隻叫伴雲相隨,同了媒婆步行,到各家相了一回,都不中意,眾媒婆各自散去。
蔣青岩主仆二人在街上閑步,忽聽得鳴鑼響道,眾店一齊收了招牌,說道:"太爺來了。"蔣青岩聞得,走到一個古董店門首站了,讓他過去。那職事過了半晌,方才是一把黃傘,罩了一乘四人顯轎,轎上坐了太守。那太守在轎上,一又眼不轉睛地將蔣青岩看了一回,忙喚一個皂隸分付道:"你們可去問那古董門首站的那位少年相公姓甚麼,住在那裏,即便趕上來回話。"那皂隸領命,忙走到古董店前,看著蔣青岩說道:"小的奉本府太爺之命,來問相公尊姓,尊府何處?"蔣青岩不知為甚緣故,又不好欺他,隻得照直答道:"我姓蔣,是建康人,下在瓊花觀又玄房內。"那皂隸問古董店上借了紙筆,記寫明白,飛奔去回覆太守不題。
卻說蔣青岩見太守問他的姓名,心中著實疑惑。回到下處,正分付院子收拾早飯,隻見先前那皂隸手中拿了一個名帖,忙忙走進下處來,向蔣青岩道:"小的奉太爺之命,請相公進行一會,有名帖在此;還有小轎一乘,在外伺候,求相公即便起身,太爺在後堂等候。"蔣青岩叫伴雲接上名帖來,看那帖子上麵寫著"即刻候教",下麵寫著"通家侍生袁直拜。"蔣青岩看了名帖,向那皂隸說道:"我與你太爺素不相知,可知請我做甚?"那皂隸道:"小的不知,相公自去相見便曉得。"蔣青岩見那袁太守清,料非惡意,便寫了一個"鄰治晚生"的帖子,吃了飯,帶了伴雲和一個院子跟隨,坐了轎子,竟往太守衙中來。
原來這袁太守是隋朝上柱國韓禽虎的外甥,山西平陽府人,登第未久,借母舅的勢力,不上數年便做到揚州太守,為官到也清廉,隻是性氣剛直,他要行的事,別人一毫也違他不得。
因此,這揚州人起他一個混名,叫做袁鐵槍。說休饒舌,卻說蔣青岩到了太守衙門首,那皂隸請他到後衙門外下了轎,左右隨即傳梆,忙忙開門,請蔣青岩進去。那袁太守笑臉相迎,攜著蔣青岩的手同到堂上,敘禮安坐畢,蔣青岩打一恭道:"晚生素未登龍,忽蒙台召,不審有何見諭?"袁太守道:"學生日勞吏事,不知高賢辱臨敝治,有失迎迓。適喜從途中望見芝宇,真如鶴立雞群,玉山照目,特專刺奉迎,欲一領清淡,幸勿以俗吏見棄。"蔣青岩道:"晚生一介書生,才疏學淺,謬蒙青盼,但恐有負老先生知人之明。"袁太守笑道:"足下太謙了,敢請尊號?"蔣青岩道:"賤字青岩。"太守又細問蔣青岩的家世門弟,蔣青岩一一說了。袁太守道:"原來令尊就是陳朝大司馬蔣公,學生失敬了。不知足下尊庚幾何,曾有家室否?"蔣青岩道:"賤庚今年二十,已曾聘下,尚未完娶。"袁太守又問所聘何人,幾時完娶,蔣青岩道:"家嶽乃前朝湖州刺史華某,吉期約在春末夏初。"袁太守聞言不語,分付左右擺上酒席,賓主二人對飲,飲酒中間說了許多古今成敗及眼前時政。袁太守見蔣青岩少年博學,而且氣度軒昂,語言清亮,心中甚是敬羨。即屏門內立了許多內眷,一個個都偷眼看蔣青岩的人品。飲到更闌,蔣青岩起身告別,袁太守再三相留,蔣青岩隻得又坐下,袁太守道:"學生敝衙門今日有一件訟事,甚是難斷,要請足下替學生想個斷法。"蔣青岩道:"老祖台明比神君,自能片言折獄,何以過問書生?"袁太守道:"學生實實躊躇不決,足下休說套話。"蔣青岩道:"不知卻是一件甚麼事情?"袁太守道:"本地方有一個書生,先曾聘了一個貧家之女為妻,未及安娶;後又聘了一個富家之女。於今那貧女之父告到學生案下,道那書生停婚再聘。那書生道,是那富家勢逼為親的,那富女之父也投了一張詞來,道他女兒情願讓貧女為姐,他甘做妹子,若不依從他,他便終身不嫁,大家爭論。此事如何處治?"蔣青岩道:"此事果費躊躇,況斷離一事,從來為民上者所不忍為。聽那富女之言,亦覺可憫,依晚生的愚見,還是將貧富兩家之女都斷歸那書生,隻以受聘之先後分大小便了,不知老祖台意下如何?"袁太守道:"有理,有理。學生本意也是如此,明日就依這主意審決便是。"又飲了一會,直到二鼓方散,袁太守仍舊分付先前的轎子,送他回寓。按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