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押往京師的貢米(1 / 3)

押往京師的貢米

曆史傳奇

作者:依屯

一 啟程進京

天啟六年,後金努爾哈赤親率十三萬大軍,渡過遼河,犯我大明;而江南遇澇災,農田顆粒無收,陝西遭大旱,赤地千裏。內憂外患,官紳橫行,強人出沒,百姓啼饑號寒,嗷嗷待哺。

熹宗皇帝把遮放宣撫司的貢賦由“毫木西”稻米改作“毫木西”稻穀,魏公公魏忠賢的一道手諭也通過兵部傳到了遮放土司府:著速將《毫木西栽培要略》撰畢,即刻呈送京師。朝廷要把“毫木西”良種分發到江南受災的縣、府種植,幫助災民災後重建;《毫木西栽培要略》也將由朝廷刊刻後,發至江南受災的縣、府,指導人們栽培。

這“毫木西”是百夷(傣族)話,大意為“米好吃得連糠都被人吃了,豬吃不到糠很生氣”。因“毫木西”拖著長長的尾巴,樣子像老鼠,所以,漢人把它叫老鼠米。“毫木西”芳香濃鬱,穀粒長近兩寸,株高六至七尺,稻稈比成人的拇指還要粗,是天下穀粒最長、株型最高的稻米,也是天下最香、最好吃的稻米。天啟三年,遮放正印土司多思潭趕著馬幫,帶著“毫木西”稻米親往京師入貢。“毫木西”被熹宗皇帝指定為貢米後,立時名聲鵲起,天下童叟盡知。達官貴人、巨富商賈蜂擁而至,爭相購買。“毫木西”頓時身價百倍,糧行竟然賣出了二十兩銀子一拽(三斤三兩)的天價。即使這樣,也還是有很多商賈拿著銀子買不到米。因此,天啟年間的“毫木西”特別珍貴,也有人說,誰擁有了“毫木西”,誰就擁有了財富與地位。

貢米之鄉遮放是“插根筷子也能發芽”的地方,不管其他地方如何遭災,遮放都總是“水旱從人,不知饑饉,時無荒年”。因此,遮放宣撫司土司多思潭接到上諭,立即指派護印多思屯為朝貢使者,帶著馱運“毫木西”稻穀的馬幫連同《毫木西栽培要略》,請佛爺擇定良辰吉日進京師納貢。

往京師入貢,是遮放土司衙門的一件大事。歡送朝貢使者進京師,是全遮放百夷的一件喜事。

還在朝貢使者啟程的前二天,奘房前寬闊的草坪上,音色渾厚、圓潤的“光令”就敲起來了;急切、響亮的铓鑼響起來了;悠悠揚揚的巴烏、葫蘆絲吹起來了;“貢米舞”也跳起來了;人們“喲!喲!喲”的歡呼聲此起彼伏,遮放壩子成了一片歡樂的海洋。幹崖土司、南甸土司、隴川土司、猛卯土司、芒市土司、盞達土司,也各送禮物前來賀喜。

這晚,身著從五品官服的遮放宣撫司正印土司多思潭帶著印太(保管土司大印的夫人),喜笑顏開地在二堂設宴款待前來賀喜的各地土司。宴罷送客之後,印太說她身體有些不適,要先回房休息。

在印太帶著侍女離開後,土司多思潭則和護印多思屯在衙門“三班六房”的簇擁下,來到戲樓看戲。戲班子是專門從中土請來的梨園名角,生旦淨醜技藝精彩。衙門裏的“三班六房”以及屬眷雖然大多聽不懂,但他們卻很喜歡。所以,每年送朝貢使者赴京師的時候,都會請中土的戲班子來土司衙門唱戲祝賀。管弦絲竹,熱鬧非凡。

印太回到正堂的臥房,讓侍女拿來幾粒地黃丸,服下後便感覺精神好了許多。她聽不懂漢人戲,不想在這個時候興師動眾地去戲樓,一時也無睡意,便輕卷珠簾,高挑銀燭,卸去盛裝,坐在梳妝台的銅鏡前,讓侍女給自己重新打扮梳妝。梳妝打扮好,打發侍女自去睡了,她獨自倚在窗前等土司回來。

遠遠近近的雞已啼過第二遍了。正堂外除了值更的親兵以外,其餘均已安睡,隻有戲樓裏生旦們咿咿呀呀的唱聲和衙門外的铓鑼聲、光令聲、歡呼聲隱隱傳來,更顯出正堂的寂靜。陣陣夜風掠過竹梢頭,穿過碧紗窗,吹進了印太的臥室,身上隻披了一件薄紗的印太,感到了涼意。於是,她扯過一條毯子披在身上。搖曳的燭光把她窈窕的身影映在銅鏡中,愈加顯得楚楚動人。

印太正對鏡自賞,忽聽到屋瓦上傳來“嘎”的一聲響動,聲音雖然輕微,但在這寂靜的夜裏卻讓人感到一種莫名的驚懼。接著,看到一條黑影在窗外晃了一下,她嚇得渾身癱軟,用毯子緊緊裹住身子蜷縮在椅子上抖個不停。

這時,頭頂忽又傳來“嘎”的一聲響,印太抬起頭來瞪大眼睛望著頭頂,隻見窗欞那裏有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插了進來。印太想喊叫,可是極度的恐懼使她喊不出聲來。隻聽得“哢嚓”一聲,窗子被尖刀撬開了,一個蒙麵黑衣人跳了進來。印太是金枝玉葉,自幼備受嗬護,自嫁進遮放土司府以來,也一直生活在多思潭的寵愛之中,哪裏見過這種陣勢,她頓時嚇得昏了過去。

那黑衣人跳進印太臥室後,見印太被嚇昏了過去,也不理她,直奔牙床,一撩帷幔,發現床上沒有人,便在屋裏翻箱倒櫃地找起來。找了好久,好像是沒有找到他需要的東西,臉上露出失望的神色,然後跑過來掐住印太的人中把印太弄醒,將鋼刀架在她脖子上,壓低聲音問:“那本《毫木西栽培要略》放在哪裏?”

“我……認……不得……”這位年輕貌美、體態婀娜的印太醒過來後,看著架在脖子上的鋼刀,嚇得話都說不清楚了。

黑衣人聽她這麼一說,猛地一鬆手,把她摜在地上,接著又抓住她的頭發,把她拖了起來,惡狠狠地問:“你認不得?!你是印太,你認不得還有哪個認得?你要命還是要那本書?”黑衣人高高揚起了手裏的鋼刀。

“壯士饒命!我……我……真的認不得啊……壯士,你饒了我吧……”印太見黑衣人要殺她,趴在地上連連磕頭。

黑衣人看著印太全身發抖的樣子,料想她是真的認不得,口裏嘟囔著罵了一句什麼,手起刀落,把印太一頭烏黑的濃發割了下來,然後收起刀子,飛身躍出臥室。

當黑衣人消失在窗外後,印太才從驚恐中緩過神來。她摸了摸自己的腦袋還在脖子上,但那一頭美麗的長發已被削去了。沒有了頭發還算得什麼女人呀?印太“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哭聲驚動了在大堂值更的親兵。旋即,“拿刺客”的喊聲、示警的鑼聲,響徹整個土司衙門。

禁衛森嚴、親兵林立的土司衙門竟然進了刺客!正在戲樓看戲的多思潭站起身來,揮手叫戲班子停鑼退下。正要下樓查看,便有屬官來報:印太房中進了刺客!多思潭聽報,急忙帶了護印和“三班六房”的人,向印太房中奔去……

瞬時,土司衙門鬧翻了天。三堂班、親兵班、承審班的兵丁家將,庫房、書房、賬房、茶房、差房、廚房的幕僚和差役,打起燈籠火把到處搜索,一直鬧到天亮,但卻連個“刺客”的影子都沒有看見。

沒有抓到刺客,朝貢使者卻是要按時啟程的。佛爺擇定的良辰吉日不得有誤。臨行前,正印土司多思潭對護印多思屯千叮囑萬叮嚀:“你還沒有上路,那本《毫木西栽培要略》就被賊人惦記上了。昨晚賊人沒有拿到書,肯定是不會甘心的。眼下年景不好,到處強人出沒,匪盜猖獗,聽說有賊人到兵部大堂把皇上的密旨都偷了出來;陝西澄城的王二還帶領一夥饑民衝入縣城,殺死了知縣……你這一路上千萬要小心!如果在途中遇到水陸強人攔劫,盡量用好話周旋,多給他們些銀子,商量‘借路’。實在是翻了臉,就要帶領親兵和馬鍋頭殺退賊人,必要時還得借助大明官府的力量。總之,拚死也要保住‘毫木西’和《毫木西栽培要略》不丟失……”

說到這裏,多思潭長長歎了一口氣,然後繼續道:“老百姓吃不飽肚子,天下就不會太平。漢人有一句話說得好,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天下動蕩,我們南疆也就不會安寧啊!如果我們的‘毫木西’能在江南栽培成功,百姓有了飯吃,朝廷沒有了內憂,外患也就不足為懼了。所以,你這次進京師朝貢幹係特別重大,你……”

多思屯麵對土司的叮囑,連連點頭:“我一定會將‘毫木西’和《毫木西栽培要略》平安送抵京師的。”

護印多思屯是正印土司多思潭的胞弟,協助正印土司處理事務,類似於親王。雖無實權,但他自幼離開土司衙門從師學藝,過著貧苦的生活,養成了厚道的品性,又兼有一身本領,所以,在下人和百姓中很有威望,辦事也十分穩重。其實,就算多思潭不交代,多思屯又何嚐不知道那些“毫木西”和《毫木西栽培要略》的重要。而《毫木西栽培要略》的編撰,更是滲透了多思屯的心血:

天啟三年,熹宗皇帝把“毫木西”指定為貢米後,便責成戶部在太湖畔引種。可是戶部在太湖畔種植的“毫木西”,要麼就不長穀粒,要麼長出來的穀粒瘦小,沒有香味,根本就不能叫做“毫木西”。於是,熹宗皇帝詔令遮放宣撫司在異地試種“毫木西”,務必成功。多思潭飽讀詩書,通今博古,知道一百八十多年前那段“三征麓川”的曆史,更知道土司家的權力來自於那個遙遠的北方朝廷,要想權力永固,就必須得到這個朝廷的信任和支持。因此,他將異地試種“毫木西”的重任交付給了弟弟多思屯。多思屯帶著一批種植水稻的高人,風餐露宿,含辛茹苦,經過三年的努力,終於將“毫木西”異地栽培成功,並編成了《毫木西栽培要略》。這次,為防備在往京師的路上出現意外,確保此書能送抵朝廷,多思屯將《毫木西栽培要略》密寫在了一幅《猛巴娜西春景圖》上……

正午時分,朝貢使者啟程的良辰吉日到了!

土司衙門裏立時響起了擊鼓聲、鳴磬聲和鳴炮聲,衙門外的草坪上,人們的狂歡達到了高潮。

在二十一聲炮響之後,平時緊緊關閉著的遮放宣撫司衙門的正門“隆隆”地打開了,在一麵大書著“貢”字的杏黃旗的引導下,馱著“毫木西”稻穀的騾馬從正門魚貫而出。頭騾的額頭上戴著銅製的“八卦辟邪鏡”,其餘騾馬的脖子上掛著銅鈴,走一路銅鈴搖響一路,叮叮當當,悠悠揚揚。

十位騎著高頭大馬的親兵在前麵開路,護印多思屯帶著兩名屬官居中,十位同樣騎著高頭大馬的馬鍋頭在後麵護衛。這些親兵和馬鍋頭都是在“蜀身毒道”上闖蕩多年、藝高人膽大的,顯得雄壯而威武。這浩蕩而威武的馬幫隊伍引得路邊的買賣人駐足圍觀,一群光屁股的孩子羨慕地尾追在後麵,追出了好幾裏地。

馬幫隊伍出了土司衙門,便沿著官道向京師方向逶迤前行。一路隻見村子連著村子,竹樓挨著竹樓,寨子中的曬場上曬滿了穀子,搖曳的鳳尾竹叢雞鳴犬吠,竹樓前後熟透的香蕉、芒果,透逸出陣陣誘人的清香……這些,無不顯示出這方土地的富庶,也是這方土地上的人家安居樂業的旗幟。

出了芒市不遠,路旁的房舍就漸漸稀落下來,莊稼地裏也是一片殘敗凋零。路邊不時會有三三兩兩的逃荒者走過,在那些本就凋零的背景裏又增添了無盡蕭殺的氛圍。

越往前走,山越深,林越密,道路也越來越坎坷,馬幫的行走速度自然慢了下來。

而出現在官道上的逃荒的人流卻越發多了,很多甚至是拖家帶眷的。看著這些,多思屯的心情不免沉重起來。

“這裏已出了土司地界,山深林密,大家千萬要小心,防備強人騷亂,不得讓‘毫木西’有任何損失。”多思屯騎著馬前後疾馳,對眾親兵和馬鍋頭一一囑咐。

親兵和馬鍋頭們刀在手箭在弦,一個個點頭答“是”。

二 調虎離山

多思屯帶著朝貢的馬幫,一路小心翼翼緊趕慢行,這天傍晚鳥雀歸林時,終於抵達了橫江之濱的津渡鎮。津渡是一處熱鬧的水陸轉運碼頭。貢米將在這裏裝船,由水路經江陽到應天府,然後由應天府再走陸路轉直隸進京師。

趕了一天路,人馬都乏了。多思屯在“四通”客棧前剛下馬,正要進客棧安排食宿,忽見一個戴著竹笠的滿臉絡腮胡子的大漢,站在對街的茶坊前朝著這邊張望。他猛然覺得那個大漢有些麵熟,正待上前看清大漢的麵目,那大漢仿佛故意躲著他似的,拉一拉頭上的竹笠,轉過臉走開了。多思屯好生奇怪:你躲我整哪樣?於是,他緊走幾步趕了過去。

走在前麵的大漢,雖然背對著多思屯,卻像背後長了眼睛似的,多思屯的步子快他也快,多思屯的步子慢他也慢。兩人前後相跟著來到了鎮頭的一個三岔路口,那大漢微微偏頭望了一眼,然後就拐進了蕉林中的一條小徑,不一會就沒有了蹤影。

多思屯正要追進蕉林,忽然轉念一想:你跟人家整哪樣?也許人家就是住在這蕉林裏,是家裏有事急著回去哩!想想自己也覺得好笑,於是停住腳步,轉身返回了客棧。吃過晚飯,多思屯吩咐大家:“燙過腳,不值夜的趕緊睡覺,第二天還要趕早裝船。”一夜無話。

第二天一早,多思屯雇了五艘木船,將“毫木西”裝載停當,正待吩咐船家起錨時,忽聞碼頭上傳來“口得口得”的蹄聲。一人一騎驟然來到多思屯即將起錨的船前,滾鞍下馬,連聲高呼:“老爺請等一等!老爺請等一等!”

多思屯循聲望去,認得來人名叫依旺所,也是遮放的馬鍋頭。

多思屯帶著朝貢的馬幫從遮放啟程時,依旺所正帶著一支馬幫運了土司衙門的茶葉走邕州,現在,他為哪樣一個人來到這裏?莫非途中遭遇強人搶劫?多思屯暗暗吃驚,便招呼依旺所:“有哪樣事情上船來說。”

聽得多思屯吩咐,依旺所把馬係在一個纜繩樁上,然後“噔噔噔”幾步躥下碼頭,縱身一躍,飛到停泊在碼頭二丈開外的大船上,穩穩站定。惹得碼頭上的行人紛紛拍掌叫好。

依旺所上船後,正要跪下去見多思屯,卻被多思屯攔住了:“是不是在路上出事了?坐下說吧。”依旺所謝過多思屯,卻仍然在多思屯麵前跪了下來,稟道:“馬幫馱著茶葉出遮放,一路無事。偏偏到離此五十裏的楊柳村時,碰上一幫人在院場裏練武,他們一見馬幫經過,就說我們馬鍋頭走南闖北的都有功夫,硬要我們停下來切磋武藝。我知道這些人不搶東西,但他們邀你比武,不允是不行的。於是我隻得叫人護住茶葉,然後拉開架勢和他們走幾趟。頭幾個人讓我幾下就撂倒了,我想,這些人隻會在院場上摔摔跤,沒得哪樣真本事。哪個認得後來上來一個四十來歲的壯漢,一出手就嚇我一跳,隻幾招就把我撂翻在地。武林中遇到高手是平常事,況且我也不是武林中人!我爬起來就抱拳認輸,那人卻笑哈哈攙扶著我說:‘得罪,得罪!在下聞聽遮放土司衙門的護印功夫十分了得,果真是嗎?’我說:‘護印老爺現正在進京師朝貢的路上。’那人說:‘他進京師必然從這裏經過,我等意欲請你帶致愚忱,請他來這裏一會如何?’我著急地說:‘護印老爺尚不知何日到此,耽誤了我的行程,卻怎麼好?’那人見我不答應,臉色就變不好看了:‘哼,你就當在路上遭遇了強人吧,若是你這點忙都不能幫,也就休怪了!’我走又走不脫,打又打不過他們,心想你這會兒該到津渡了,故而急馬奔來求援。他們隻要你去會一會,就答應放我的茶葉。楊柳村離這裏不遠,請老爺走一趟吧。”

“依旺所的茶葉丟不得,丟了茶葉事小,卻要讓江湖人等小看了我遮放土司衙門。”聽了依旺所的話,多思屯立即召來同行的親兵、馬鍋頭,進行了商議。他說:“我必須和依旺所到楊柳村走一趟。以下這段水路經過的都是繁華埠頭,河麵上比較清靜,一路還有官家巡防船隻,諒無大礙。你們隻管張帆起航。我到楊柳村去去就來,三天後,在下一個埠頭和你們會合。”

多思屯說完,又安排了年齡稍長、老成持重的族目(族官)依團過暫時代管船上的一應事務,然後才離船上岸,與依旺所策馬向楊柳村奔去。

多思屯和依旺所策馬遠去後,滿載著“毫木西”的船隻才在依團過的指揮下,扯起風帆朝下遊駛去。

依團過個頭墩實,是拜名師學過刀法的,在南疆也頗有些名氣。他立在第一艘船的“貢”字旗下,雙目炯炯地緊盯著江麵,看有無可疑的船隻經過,同時也注視著兩岸的蘆葦叢,看有沒有異常。

五條木船首尾相接,每條船上都有親兵和馬鍋頭保護,一路緩緩而行,倒也平安無事。偶爾有水師巡江船隻經過,見他們船上插有“貢”字旗,遠遠地大聲詢問幾句也就過去了。這天,江麵上緩緩升起薄霧的時候,站立船頭的依團過透過薄霧看到了遠處屋宇稠密,炊煙縷縷,知道下一個埠頭快要到了。船隊將在這個埠頭打尖,等護印多思屯。依團過如釋重負般鬆了一口氣。

船隊在薄霧中繼續緩緩前行了約半裏許,忽聽岸邊碼頭上有人吆喝:“停船!靠攏來!”

依團過看到碼頭上有一座孤零零的棚子,四周並無人家。棚子前聚著五六個人,都穿著青布白邊的號坎,中央一個大“檢”字,依團過知道是巡檢司在依慣例盤查行人。他怕耽誤行程,趕緊和他們打招呼,說:“我們是朝貢使者,奉遮放宣撫司土司多思潭之命送‘毫木西’入京師的。”岸上人說:“靠攏、靠攏!我們奉了上諭,所有過往行人和船隻都要檢查。前些日子,就是有逃軍、逃民勾結,假進貢之名走私犯法。”

依團過聽罷,隻得命船家靠岸。

五艘船立即落帆停航,一字兒在碼頭邊排開,等候檢查。

船隻靠岸後,從棚子裏又出來三十幾號人,他們分頭上了五艘船。

“各位辛苦了!我們船上裝的是進貢的‘毫木西’。請看,這是遮放宣撫司的路引(通行證)。”依團過麵帶微笑地一邊說著,一邊把蓋了遮放宣撫司大印的路引遞給了為首上船檢查的黑大漢。

“這路引是假造的!你等一定是不法逃民!”黑大漢接過路引,隨便瞟一眼就扔過一邊,隨即對手下人命令道,“搜!”

依團過見這人蠻不講理,便伸手一攔:“慢!你咋見得這路引是假造的?你說你是奉諭盤查,是奉哪個的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連進貢的……”

沒等依團過說完,那人仰天大笑道:“哈哈哈,我要的就是這些進貢的‘毫木西’!”說著,“唰”地從腰間抽出刀來。他身後的兵丁們也都亮出了武器。

依團過暗叫一聲“不好”,原來是遇到了假冒巡檢司兵丁的賊人!這時,他用眼一瞅,另外幾條船上的賊人也都露出了本相,各持刀槍器械圍住護船親兵和馬鍋頭。看來這夥賊人是有預謀地等候在此打劫的。事已至此,隻有以死相拚了!依團過大吼一聲:“狗雜種,你想打劫‘毫木西’,要問問老子手裏的刀答不答應!”話未了,揮刀直取那黑大漢。

“你要動手嗎?”黑大漢冷笑一聲,把手裏的刀往上一擋,隻聽“當”一聲,一道寒光閃過,依團過的鋼刀險些被磕飛。依團過暗暗吃驚:這狗日的好大力氣!黑大漢卻得勢不饒人,一刀緊似一刀,刀刀緊逼依團過。

要是在平地上,依團過好施展腳下功夫,以靈活、快捷勝黑大漢。但在這不足五尺的艙麵上,又擠著這麼多人,腳步騰挪不得,力氣不如人家,隻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所以,情勢十分危急。

這時,其他船上也都打起來了,刀劍的交鳴聲頓時響徹河麵。馬鍋頭、親兵們雖然都是年輕藝高的硬漢子,也深知船上的“毫木西”丟不得,紛紛拚命抵抗,怎奈賊人人數眾多,雙拳難敵四手,朝貢的隊伍立顯劣勢。

依團過正全力招架著黑大漢,忽聽“哎喲”一聲!一位馬鍋頭被長槍刺中,“撲通”一聲滾翻落水。依團過心裏一慌神,黑大漢一招“玄鳥劃沙”,刀鋒向他的左肩直劈下來。這時依團過背靠船艙已無退路,慌忙中舉臂一擋,隻聽得“唰”地一聲,一條左臂掉在了船板上,頓時血流如注。幸得那黑大漢並不傷他性命,隻一腳把他手中的刀踢入水中,又轉身去和其他人廝殺了。

眾馬鍋頭和親兵見依團過的手臂被砍掉,倒在船上沒有了還手之力,知道大勢已去,忙瞅著空子紛紛縱身跳入江中。那夥賊人也不追殺,隻一齊擁入船艙,把那些“毫木西”抬的抬,扛的扛,一聲呼哨,全都搬下船去了。

賊人走後,陸續有些輕傷落水的親兵、馬鍋頭濕淋淋地爬上船來。他們見依團過因失血過多已昏迷過去,急忙推的推,叫的叫:“族目老爺,你醒醒!族目老爺,你醒醒!”醒過來的依團過睜開眼睛一看,船上的戰鬥已經停息,親兵、馬鍋頭們傷的傷、死的死,貢米盡被賊人擄掠而去,立即圓睜雙目,掙紮著坐起來叱喝道:“‘毫木西’都被搶走了,那是朝廷為江南百姓春耕備下的良種呀,你們還不快去追賊人!還在這裏整哪樣?”親兵、馬鍋頭們見他這樣說,立即持刀下船去追。依團過複又叫住他們:“算了,那夥強盜厲害,你們幾個追也是枉然,弄不好命都丟了。”接著搖搖頭,長籲一聲,“唉,隻怪我武藝不濟,要是護印老爺在,就不致如此了……”

依團過取出隨身攜帶的特效金創藥,讓沒受傷的馬鍋頭去燒來一壺水,把斷臂洗抹包紮起來後,又吩咐他們為受傷的人洗抹傷口,敷上金創藥。一切收拾停當,才把大家召來船艙中商議。他說:“‘毫木西’被強人劫走,我們一定要找到蹤跡,把‘毫木西’奪回來。但當前最要緊的是迅速為受傷兄弟延醫治傷,以免傷口化膿潰爛。”於是,他安排幾個沒有受傷的親兵護送受傷的人離船上岸,進城治傷。他則和另兩個親兵留下探尋被劫走的貢米下落,並在這裏等候護印老爺回來。

依團過想,那麼多“毫木西”不是輕易就能藏匿得了的,盡管賊人詭詐,也不可能不露痕跡,隻要探明了藏匿的地點和何人所為,然後等多思屯回來,再商議知照官府追繳不遲。

三 誤中圈套

多思屯和依旺所經過將近一個時辰的策馬疾馳,正午時分抵達了楊柳村。

楊柳村是一個倚山而建的山村,山腰和山腳都住有人家。這些人家是連片聚居的,竹籬茅舍,炊煙嫋繞,村頭生長著幾棵樹幹遒勁葉茂枝繁的大榕樹,遠遠看去有些像國畫。兩人來到村口,依旺所指著村中間的一處院場,對多思屯道:“那幫要見你的人就在那座院場裏,我們的茶葉也在那裏。”

多思屯順著依旺所手指的方向看過去,見到那是一座白牆黛瓦、鬥拱飛簷的院子,如果用語言來勾勒的話,就是一個天井,一個正房,兩個廂房,一個院門。相對遮放土司衙門來說,雖然簡潔樸實,但在周圍那些竹籬茅舍的映襯下卻顯得鶴立雞群。而院門前的一對石獅子,更是隱隱為這座院場平添了幾分氣勢。看來這是一戶殷實人家,或是一戶有人在外當官做宦的人家。

多思屯在依旺所的引導下,沿著腳下的青石板村道向村中的那處院場馳去。剛拐過茅舍,走到大榕樹邊,多思屯心中忽地湧起一種危險來臨的感覺。多思屯相信自己的感覺!

他勒住馬頭駭然四望,隻見四周一切如常。村子裏雖然不斷有人進進出出,但離他們最近的人也在百丈以外,對他們自然不能形成威脅。這種危險的感覺,大概是因為自己太過敏感了,可當他再轉過頭來時,一切都太遲了!

隻聽得“嗖嗖”兩聲響,劈空飛過兩支羽箭!還沒待多思屯看清羽箭射來的方向,他和依旺所身下的坐騎就已“噗”地倒了下去,兩人也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小心,是毒箭!”多思屯見坐騎倒在地上沒有抽搐就一下斷了氣,料定是毒箭,急忙招呼著依旺所小心,旋即一個“鷂子翻身”立起來。多思屯剛抽刀在手,就見兩把寒光閃閃的鋼刀已經架在了依旺所的脖子上,周圍還有十來支弓弩,早已對準了他倆的前心後背。多思屯知道,隻要他們一有異動,不但依旺所的頭顱會落地,他多思屯的身子也會被弓弩射成刺蝟。

多思屯手一鬆,手中的鋼刀掉在了地上。此時他手裏握著鋼刀有什麼用呢?隻能給依旺所和自己徒增一份生命的危險。所以,他丟掉刀子,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整個人似乎被凝住了一般。這時,雜亂的腳步聲從前後左右傳來,他們已陷於重重圍困之中。驀地,多思屯背後膝彎處傳來兩下劇痛。他不由自主屈辱地跪下。當第三下劇痛從後腦傳來時,一陣地轉天旋,整個人軟弱地倒在了地上。此時他的耳邊傳來了依旺所的慘叫聲。對此,他已經無能為力了。他現在唯一能做到的,隻是將臉向上仰起以避免與地麵硬碰折斷鼻梁骨。

接著,多思屯的手腳被反扭向後,一條繩子將他緊緊地綁了起來。藏於貼身衣袋裏的那幅《猛巴娜西春景圖》被人搜走。隨後,一塊黑布帶蒙住他的雙眼。四圍傳來喝叫,多思屯看不見任何東西,但他能感到,一支木棍穿進他反綁的手腳處,他被人從地上抬起來,搬上了一輛馬車。

馬車走走停停,行走了大約一炷香的時辰後,終於真正地停下來了。

多思屯感到自己被人從馬車上抬下來,抬進了一座院子。背上的木棍被抽走,隨後傳來一聲猛喝:“趴在地上,不準動!”接著,有人摘下了他眼睛上蒙著的黑布帶。就在摘下黑布帶的刹那,多思屯看到眼前的情景。雖然這個低角度看上去一切都變了形,但他仍然看到眼前站著一個滿臉橫肉、一身漢人裝束的三十多歲的壯漢,壯漢身邊還有一群手持長矛大刀的男人。多思屯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他也沒有見到依旺所。也許依旺所被這夥人弄到別的地方去了,至於別的什麼地方,他不願朝更壞處猜想。

“你是不是遮放土司衙門的護印多思屯?”壯漢凶巴巴的聲音,打斷了多思屯的猜想。

多思屯略仰起臉,聲音沙啞地反問道:“你……你是哪個?我們遮放多家並沒有和江湖好漢結梁子,你為哪樣要這樣整我……”

多思屯還沒有說完,腰肋上就被壯漢狠狠地踹了一腳,一陣劇痛立即從腰肋傳向全身。隨後,壯漢的一雙大腳重重踩在多思屯的頭上,說:“我平生最恨你們這些魚肉百姓、甘當朝廷鷹犬的人!”跟著冷哼兩聲,又道,“若非你還能賣幾個錢,老子今天就剝了你的皮!”罵完,朝多思屯的頭上又狠狠地踹了一腳。

壯漢身邊的一個男人發話了:“朱庸妄,我們大哥叫你不要傷害他。如果我們大哥怪罪下來,怕你也承擔不起!”

多思屯聞言恍然大悟。原來今天要捉拿自己的另有其人,眼前這個叫朱庸妄的壯漢隻是因為酬金的引誘,才為虎作倀的。但要抓他的這個“我們大哥”是什麼人?為哪樣既抓他而又不準人傷害他?對方似乎每一步都有細密的計劃,但他們咋個會算準自己的行程?難道依旺所一直在他們的監視下?多思屯努力思忖著,但卻始終找不到答案。朱庸妄獰笑道:“你們老大咋個了?岩貼,用不著你來教訓老子!”然後怒喝一聲,又一腳踢在多思屯的大腿上。多思屯痛得全身顫動,但有一半卻是裝出來的。多思屯以為在敵人麵前越表現得懦弱,敵人就越會對你放鬆警惕,你才越有逃離的機會。但岩貼見狀卻不得了,他怒不可遏地罵道:“朱庸妄,我們大哥再三交代不準傷害他的!你這個豬日的再對他動粗,我就不客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