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 / 3)

雨亭怎麼也想不出大喜的日子,這個新郎官怎麼這麼無精打彩,花轎裏傳出新娘子的哭聲。

雪庵也感到奇怪,不由得把車停下來。

新郎官越走越近,雨亭覺得他有些麵熟,不知在哪裏見過。

尖尖的臉。

黑黑的臉。

憨憨的臉。

兩隻小眼睛,無精打采,目光呆滯。

白色的襯衫上落著黃土,胸前戴一朵大紅花,搭拉著,蔫頭蔫腦。

雨亭眼前一亮。

是阿毛。

沙龍當年的東道主露露的貼身保鏢阿毛。

阿毛真可稱得上是露露的一條狗。

露露辦的名流書屋在京城乃至全國都很有些名氣,這個書屋專門批發和出售文化檔次較高的書籍,古典文學精品,外國文學精品,時髦的哲學著作、文論,精彩的曆史專著,諸如《朱元璋傳》、《崇禎傳》、《唐太宗傳》、《武則天傳》。思想家著作諸如(弗洛伊德文集),《羅素文集》《培根文集》《黑格爾文集》。文學家著作諸如《毛姆文集》、《愛倫坡文集》、《海明威文集》、《川端康成文集》、《薩特文集》等。書屋經過女主人的一番精心布置、油畫、雕塑、木雕、根雕、瓦盆、瓷盆,縱橫交錯,交相輝映,古色古香,風韻楚楚,自然成為文人雅集之處。品茗、下棋、作畫、潑墨、吟詩、暢飲、自有一番樂趣。金薔薇文化沙龍的朋友自然也幸會其中,雨亭,飛天,黃秋水,老慶等也留下不少蹤述和筆墨。

露露別看相貌平平,頗有一些靈氣。她出身於大家族,自小父母離異,她成熟較早,16歲時便當上一個小廠廠長,以後混跡於商界,賺了一些錢,由於天性喜愛文學,便開了這麼一座書屋。她的文學修養還來源於一位詩詞老人;老人在生命垂危之際,有露露悉心照料,端屎端尿,老人也願把人生秘密全部傳授於她,使她長不少見識。老人生於庚子之年,曆經民國、軍閥混戰、日軍入侵等曆史階段,飽瀆經史,曆經動亂,閱曆非凡。他見露露如此無微不至地照料他,非常感動。老人的唯一的兒子在南美,一直沒有蹤跡,身邊沒有親人,平時生活僅靠小時工。露露在老人生命的最後歲月裏,給他洗發,讀小說詩歌,播放音樂,奔波購買老人的心愛之物。老人在微笑中閉上了雙目。阿毛正是因為看到了這一幕幕動人的情景,才深深地愛上的露露。

阿毛是露露的鄰居,比露露大一歲。露露當廠長時,他是露露的門房。露露“下海”,他亦步亦趨,當了露露的跟班,死心蹋地的保衛露露。在深圳、珠海、海口、三亞、廈門……他忠心耿耿地追隨於她。他怕她吃虧、上當、受騙。有一次在三亞,一個年輕闊少與露露談生意,他邀露露遊海泳,拉著她往深海遊,遠遠地海麵上飄著兩個小點點。阿毛在岸上望見了,急紅了眼,搶過一個快艇,開了過去,攪亂了他的美事。還有一次在廈門鼓浪嶼,露露為了急於拿到一個項目,與一個老處長周旋。賓館的房間內,老處長在露露喝的白蘭汁裏放了搖頭丸,露露喝了搖頭不止,跟潑浪鼓一般。露露半天沒出來,急壞了阿毛。阿毛一頭撞進門,正見老處長抱著露露往衛生間走,阿毛撲了過去,撲倒了老處長,也撲倒了露露。老處長一見阿毛,憋得紅頭紅臉,還以為是一隻暴犬,登時昏了過去。阿毛抱起露露,衝下樓梯,衝出賓館,把她半放在草坪上,露露隻是朝他笑,搖頭不止。阿毛還以為她在開玩笑,也搖頭不止。露露惱怒了,以為阿毛嘲笑她。騰的站起身。一頭朝他撞去。阿毛沒有防備,兩顆頭撞在一起,都軟綿綿地倒下了。阿毛的頭不搖了。露露的頭也不搖了。

以後,兩個人回到北京,露露開了名流書屋,當經理,阿毛就當了會計。起初,阿毛開一輛摩托車,車後坐著露露。“嘟嘟嘟”,阿毛雙手緊握雙把,摩托車滿城跑,天藍色的頭盔在太陽的照耀下,閃閃發光。露露也戴著一個黑色頭盔,兩隻胳膊攬著阿毛的腰,飄散的長發烏黑、油亮,像颯颯飄動的旗幟!

這時候的阿毛,就像一個心裏美的大蘿卜,脆甜!

阿毛喜歡露露,喜歡她的強焊、勇敢、調皮的男孩子氣。露露把阿毛做為朋友,貼心的好朋友,她喜歡阿毛的憨厚、勇敢、坦誠但是從心裏說,讓她嫁給阿毛,做阿毛的老婆,她從來也沒有想過。她就是想做他的好朋友,無話不說的朋友。露露想:世界上要是沒有朋友,那多寂寞。可是阿毛卻憧憬著做露露的丈夫,做露露的老公。他在露露身上找到了感覺,而且找得很準。

摩托車開得像一股旋風,在突突的發動機聲中,阿毛簡直要飛起來,有一種升騰的感覺。

露露的兩隻胳膊,柔軟、黝黑,攬得她的腰,癢癢的。露露的呼吸芳香,清新,一股股,一陣陣,進入他的鼻際。他深深地呼吸著,吸吮著,恨不得把這溫溫的氣全吞下去。

糟糕,阿毛走神了,前麵出現了一輛大卡車,車上載著高高的沉重的貨物。

阿毛一歪身,一扭把,摩托車飛了出去,阿毛像一團白物,飛了出去,砰然倒在便道上,險些撞到一個正在吃雪糕的小女孩。

露露呢?

阿毛不顧臉上的血滴,四下環顧。

露露躺在一個水果箱下,昏了過去。

阿毛急了,站了起來,引開雙臂,攔位一輛出租車。

“大哥,求求你,我媳婦摔昏了,給你雙倍的車錢,去醫院。”

阿毛的汗,一片片落了下來。

出租車司機點點頭。

阿毛抱起露露飛快鑽進出租車。

出租車箭一般開走了。

剛開一段路,開不動了,原來是東單路口堵車。

“你媳婦不礙事吧?”

出租車司機回過頭問。

“我媳婦身子板硬,沒大事。”

阿毛皺著眉頭說,在說“媳婦”這兩個字時故意加重了語氣。

“誰……是你……媳婦?”露露在阿毛的懷裏醒了,吃力地說,臉上擠出一絲笑容。

“不,是朋友。”阿毛嘿嘿地笑著。

出租車在北京同仁醫院前嘎然停下,阿毛付了車費,抱著露露衝進急診室。

醫生們忙著給露露號脈、量血壓、檢查,他們在露露的左臀部發現一大塊擦傷,傷口滲著鮮血。

露露“唉喲”、“唉喲”、叫著,呻吟著。

兩個小夥子路過此地,目不轉睛地盯著露露的臀部,放慢了腳步,睜大了眼睛,好像要把她的身體看穿。

阿毛故意用身體擋住了他們的視線。

那兩個小夥子臉一紅,離開了。

阿毛看著醫生給露露的傷口上藥。

“露露的屁股又黑又小……”

他暗暗想道。

過了一個月,露露的傷口愈合,阿毛在國貿大廈比薩餅餐廳為她洗塵壓驚。他叫了露露最喜歡吃的夏威夷比薩餅。

露露的故事還不隻這些,一天阿毛陪露露去逛一家商廈的自選商場,剛走出自選商場,一個保安人員款款地走到她的麵前,請她到保衛處去一趟。

一個保安說她拿了商場的東西。

露露一聽,臉上陡然變色。

她大聲說:“這怎麼可能呢?我就買了幾袋餅幹和一盒杏仁餅。”

保安人員堅持說她拿了商場的東西,而且就藏在她的身上。

阿毛也說不可能,他說露露是天底下最誠實的女人。

保安人員還是堅持自己的意見。

露露急了,急紅了臉,渾身氣得發抖。

露露脫了個精光,像一尾黑鰻魚,一絲不掛。

保安人員驚呆了。

阿毛也驚呆了。

結果商場賠償露露三千元損失費。

露露拉著阿毛凱旋收兵打道回府。

但是阿毛總覺得別扭,他心裏很不舒服,他感到心痛,露露不說把身體暴露給那些髒兮兮的保安。

這三千元有些髒。

以後,在一個友誼賓館的舞會上,露露認識了美國專家湯姆。湯姆是一個好老頭,有些禿頂,戴著一副金絲眼鏡,他其實隻有50多歲,但是性格內向,動作遲緩,像年逾古稀。他在外文局當翻譯。跳舞時,湯姆總是笨拙地踩露露的腳,因為他不會跳交誼舞,隻會跑迪斯科舞。就憑這一點,露露喜歡上了湯姆。以後,露露一頭鑽進湯姆的小屋,喝了20瓶啤酒。上床和湯姆幹了那事。

阿毛守在小屋外頭,一委就是一宿。第二天雞叫三遍,露露披頭散發,晃晃悠悠走了出來。踩上了阿毛新買的摩托車。

阿毛埋怨露露不該這樣草率。

露露說,這是美國習慣。

過了一個月,露露告訴阿毛,她不倒黴了。

阿毛撇撇嘴,說:“你看,弄了個美國種。”

露露說:“做掉,我隻是體驗一下懷孕的感覺。”

阿毛嘲弄地說:“體驗什麼?我看你腸子都快吐出來了。”

過了一陣兒,露露約阿毛一起上醫院做人流。

露露找了一個關係,那是個性格冷漠的婦產科大夫,據說他曾給一個著名的電影明星做過5次人流。

露露出來了,臉色蒼白,沒有血色。

阿毛扶她上了摩托車。

摩托車開動了,很緩,很輕。

“疼嗎?”阿毛問。

“疼”。

露露點點頭,把臉頰緊緊貼在阿毛的後背上。

“還有什麼感覺?”

“是個女孩,一定很漂亮,藍眼睛,金頭發……”

“你挺有想像力。”

露露貼緊了阿毛。

“阿毛,我挺喜歡湯姆,他像隻唐老鴨。”

阿毛白了她一眼,說道:“你也沒問問那老頭,在美國有鴨窩嗎?”

“有,還有兩個女兒呢,他說他太太像隻老母雞,一天到晚咯咯地叫,吵死了!”

露露說到這裏,咯咯笑個不停,震得阿毛後背不停地抖動。

摩托車在紅橋農貿市場前停下了。

“這是哪兒?”露露疑惑地問。

“我給你抓兩隻老母雞,咱們熬雞湯喝。”

阿毛一抬腿,下了摩托車。

“嗬,你還真知道伺候人!”露露望著一本正經的阿毛,吃吃地笑了。

前年洪強辦的天才文藝社出一部續集;這是雨亭、飛天、黃秋水等人的詩合集,急於要一個書號。一家出版社的副總編輯看上了新穎,可是新穎又不願就範,於是露露孤身一人前往那位副總的家,可謂“單刀赴會”,為朋友兩肋插刀。副總見新穎沒來,露露來了,他見露露落落大方,身直眉俊,雖比不上新穎天生麗質,但也黑得俏人,於是喜上眉梢,欲行好事。正欲交歡之時,阿毛火急火燎地闖了進來,救了露露的“大駕,”逼迫那副總簽了字,書號終於批下來。同時這部詩集也鑄成了洪強的牢獄之災。後來有的書商在書中作手腳,夾了一些黃色文字,致使這部詩集被查禁。

阿毛的這一義舉,又一次深深地感動了露露;露露深深地感到,這個癡心的漢子對她真是一片忠心。

她應該怎樣報答這個癡心的漢子呢?湯姆要回美國了,露露決定跟隨湯姆到美國去,去開創新的生活。露露把名流書屋轉租給它人,把庫存的書籍低價批給了其它發行商。

這天晚上,露露約阿毛來到一個三星級賓館,阿毛一聲不吭,隨她走進一個房間。房間內陳設整齊,暖色的光暈裏,一切顯得那麼柔和。壁上的油畫是一幅冬景,雪白的白樺林,一望無際,林間小路鋪滿了盈盈的白雪,杳無人跡。

露露莊嚴地脫下紫紅色的連衣裙,露出金黃色的乳罩和淺紅色飾有花紋的內褲。她的身體黝黑,但是豐盈,飽滿,像一株挺直的黑棗樹。兩顆小奶子緊緊地扣在前胸,沒有從胸罩裏鑽出來的意思。

阿毛還是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上,他臉色憂鬱,好像有滿腹心事。

露露像一尾魚溜進了浴室。

傳來“嘩嘩”的水聲。

水聲斷斷續續地響著。

阿毛失神地望著牆上壁畫,好像那畫麵不是白樺林,而是美國西部風光,那河流已經解凍,不是俄羅斯伏爾加河,而是美國密西西比河……

門開了,露露係著一條雪白的浴巾走了出來,她的兩隻胳膊交叉在一起,擋位了兩顆沉甸甸的小奶子。

露露走到阿毛麵前。

毛毛,我就要去美國了,我不會忘記你這個朋友的;我感謝你多年來對我的幫助……

阿毛站了起來,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深情地望了露露一眼,悄無聲息地走了出去……

露露走了。

她到美國去了。

阿毛覺得,他的情人走遠了。

阿毛回到了老家,山東東部的一個村莊。他用積攢的錢買到了一個魚塘,靠養魚為生。父親見他快30歲了還沒有成家,於是托人在濟南花三千元買了一個媳婦。新媳婦是四川人,家境困難,姐妹3人,父親重病在身,姐妹3人出來謀生,一個在深圳某歌廳當領舞,一個在北京某歌廳當“三陪”女,另一個在濟南某飯店當服務員,後來被人販子騙至這裏。

雨亭和雪庵見了阿毛和新娘子,知道了新娘子的身世,深為同情。

雪庵對阿毛說:“你有沒有法律意識,你這樣娶親是違法的”。

阿毛說:“是我爹操辦的,他老想抱個白胖孫子,想傳宗接代。”

雪庵說:“你呀,糊塗。”

雨亭說:“強扭的瓜不甜。我看這女孩哭得挺傷心,讓她回去吧,你一不缺胳膊斷腿,二不呆傻癡捏,還愁找不著老婆?”

阿毛哭喪著臉說:“我爹可花了三千塊錢啊。”

“三千算什麼?公安局抓到你,法院要判你三年,你這是拐賣婦女,強娶為妻,罪責難逃!”雨亭大聲地說。

新娘子“噗通”一聲,給雨亭跪下了,說道:“大哥,救我,我家住四川旺蒼,家有老父老母,老父重病在床,老母患有白內瘴,眼睛不好,大哥,大姐,快救我!”

雨亭從皮包裏拿出三千元錢遞給阿毛,說道:“這樣吧,我給你三千塊錢,你把這個姑娘放掉。”

阿毛說:“我怎麼能收你的錢,我把她放了便是。”

阿毛對那個姑娘說:“姑娘,我不是壞人,今天看在這個大哥和大姐的麵子上,我放了你。”

姑娘“噗通”一聲,又給阿毛跪下了,說道:“毛哥,我看你是正經人,我也是個良家女子,就是家裏窮點。我不是那種女人,也沒有幹過缺德的事,今兒個有這位大哥和大姐作媒,我願意嫁給你做老婆。”

阿毛聽了,竟不知所措,怔了半晌,才說“雨亭,你說,這事咋辦?”

雨亭見這四川女孩,兩隻水杏般的大眼睛,圓圓的臉龐,臉上有幾顆淺咖啡色的雀斑,櫻桃小口,水柳般的身材,楚楚動人,就是有一副苦相;覺得她做阿毛的老婆倒也合適。

雨亭問雪庵:“你看這件事怎麼辦?”

雪庵笑道:“那要看阿毛的意思了,一個巴掌拍不響。”

雨亭問阿毛:“婚姻乃終身大事,阿毛,這件事要你拿主意。”

阿毛問那女孩:“你真的願意嫁給我?”

女孩點點頭。

“你叫什麼名字?”

“吳曼。”

“你圖我什麼?”

“我看你像好人,老實人,我信得過。”

阿毛點點頭,說:“既然這樣,我就收你做老婆,再不要哭哭啼啼了,以後見到你爹和你媽,也不要說是我家用三千塊錢買的你。”

吳曼點點頭,破涕為笑。

瑣納又響起來,聲音脆亮。

鑼鼓又敲起來,震耳欲聾。

新郎官笑了,這是實實在在的笑容。

新娘子笑了,是由衷的笑聲。發自內心的笑聲。

阿毛思忖:傻有傻福氣,這三千塊錢真買了個好媳婦,吳曼雖是顆苦杏,可是剝開杏核兒,杏仁還真甜。

這天晚上,阿毛確確實實嚐到了杏仁的味道。

雨亭和雪庵被安排在阿毛家的西廂房的兩間屋各自安歇。

鄉村的夜,夢一般的美。

雨亭躺在土炕上,望著一碗亮閃閃的燈油。壁上的牆皮剝落,牆角放著一個烏黑的木箱,一個露出磁底的臉盆。

雨亭翻來覆去睡不著。於是走出門,北廂房裏,阿毛和吳曼的房間還亮著燭,鬥大的喜字跳躍著,閃爍著。窗紙透出阿毛和吳曼相依相偎的投影。

雪庵的房屋一片漆黑,悄無聲息。

雨亭見院門半掩著,於是推門而出,門外是一條小路,直通村外。

雨亭沿著小路,穿過那些沉睡的農舍,來到村外。

原野上散發出清新、潮濕的泥土氣息,草葉和樹枝上,掛滿顆顆的水珠兒,在皎皎月下,宛如串串的銀珠,閃閃發光。

青蛙哼哼唧唧得意地叫著。

小麥黃了,看不到邊的綠色的莊稼地,東邊的一條小河慢慢地淌著,星星點點的落花,飄浮在河麵上,夾在確青的蒲草的中間,連成一片,悄悄地飄著。

遠遠的山嶺,像雲煙似的,貼在黑色的天際,若有若無,幾乎與天色融合了。

雨亭又走了一程,前麵出現一片菜地,精心設計的畦子,就像棋盤一樣,辣椒枝上掛滿了大紅燈籠,紫色的圓滾滾的茄子就像伸出來的拳頭;冬瓜一個比一個大,鋪著白白的一層霜,顫悠悠地晃動著身體。

粼粼的風,送來一陣陣菜香,沁入雨亭的鼻翼,他全身頓感輕鬆多了。月亮,繡球似的綴在上麵。四周寂無人聲,隻有吱吱的夜蟬高據在柳樹上,不倦地鳴著。

雨亭仰首向天空望去,清切切的銀河猶如堆著許多蒲層棉絮,偶然飛來一顆流星,像螢光斜落下去,消逝在黑暗之中。

天上的星星眨著眼睛,河堤兩岸長滿了苦蓬的青草,流在蘆葦叢中的熒火蟲閃著發高的弧光。堤坡下麵是一窪齊腿高的大豆。河底的小草散發出來的清香,夾雜在水氣中撲麵而來,月色便朦朧在這水氣裏。

雨亭恍恍惚惚覺得前麵出現一片光亮,仔細看去,小河兩岸的草叢中,三三兩兩的螢火蟲泛著低低的光弧向河中舞去……低眼望去,沿著這條河的兩岸到處都是螢火蟲,不肯飛到上方,依戀地貼著水麵低回……遠遠地,遠遠地,在這小河的延續處,閃著幾道沒有盡頭的弧線,從河兩岸翩然飛舞,忽明忽暗。那幽靈一樣的螢火,拽著尾巴似的,曆曆在目。

驀地,雨亭眼前一亮,隻見潺潺流淌的小河堤岸,出現一個人字形的金色光環,就像都市之夜的霓虹燈,流雲般的閃爍。

雨亭驚呆了,隻疑是在夢裏,他向那個金色光環走去。

愈走愈近了,隻見一個身穿白色睡衣的青春女子靜靜地坐在河堤上,凝神沉思。她的一雙雪白的腳丫踩在河裏的鵝卵石上,河水漫過了她的小腹。

她莊重、沉著、文雅、嫻靜,亮晶晶的眼睛注視著一望無際的遠方,兩隻胸脯有節奏地此起彼伏。

一簇簇螢火蟲愉快地舞蹈,圍攏在她的身體周圍,緊緊地貼著她柔軟的長發、濕熱的身體,形成了一個人字形的光環。

是雪庵。

“雪庵!”

雨亭激動地叫著。

雪庵發現了他,朝他微笑著。這微笑像三月的春桃,四月的紅杏。

“原來你在這裏。”雨亭走近了她。

“我和地氣接通了。”雪庵綻開了芳唇,綻開了笑臉。

她的兩隻白皙纖巧的腳丫在胖胖的鵝卵石上柔柔的滑動著,指甲晶瑩剔光,沒有任何修飾,像光彩耀人的貝殼。

“你這樣會受涼的。”雨亭親切地說。

“不,我和天地相通了,你感覺了嗎?土地雖然表麵安祥而濕潤,但卻孕育著一個巨大的秘密,就像一個情欲強烈的女人正在準備會見她喜歡的男人一樣。一股生命與豐饒之水,在蠢蠢欲動。就在濕漉漉的土地,當它急不可耐地準備接受恩賜的時候,有一件光光的東西戳進它的肚皮,接著種子使在戳洞的地方一擁而下,於是大地便孕育起小麥、高梁、水稻、玉米……就像溫情的少婦在她的腹腔裏懷胎兒一樣。”

雪庵說這番話時,眼睛光閃閃的,接著撲簇簇淌下一串亮晶晶的東西。

夜氣上來了,水氣上來了;霧,淡淡的,宛如薄如蟬翼的輕紗,隱約可見小河豐腴的體態和誘人的曲線。

熒火蟲依然鱗光閃閃,像萬千條銀色的帶子在動,在碧綠清澈的水麵上,漂著一片玫瑰色的光采。水,綠得像碧玉;天,黑得像墨;熒光,亮得像金子;雪庵,白得像凝雪;這些色彩交融在一起,隨著微風乍起,攪起滿天黃金;河裏漾起了幾聲豁豁的水色。

四周靜極了。

雪庵輕輕地吟著一個詩人的詩句:

那地方

沙是響的

佛們都坐在這沙的一側

會經的沙

月光照著

埋在沙下的白嘴唇——

雪庵果然病了

那天夜裏她著涼了。

這幾天,她發高燒,一直喃喃自語。

阿毛帶著吳曼回娘家,這幾天把阿毛娘累壞了。

雨亭內心著急,就像晾在燒烤上的肥牛。

他幫不上什麼忙。

這天下午,雪庵睡著了。阿毛娘見她睡去,招呼雨亭照看雪庵,她拎著幾個空瓶子到村頭小店買醬油和米醋去了。

雨亭默默地坐在一個木凳上,望著睡熟的雪庵。她的嘴唇起皮兒,臉色白得像涼粉兒,頭發蓬亂著;身上蓋著阿毛和吳曼結婚用的有鴛鴦圖飾的薄被。

炕桌上有一盞小油燈,一個空碗,一瓶藥,一塊濕了的白肚巾,還有一大杯煮了的白梨。

雨亭有點後悔,那天夜裏不應讓她在小河邊淌水那麼久,夜風緊,河水涼,她僅穿著一件白色睡袍。

當他見到雪庵時,她可能已在水中浸泡許久了。

她的性格固執,她不會聽從他的勸告。

她在享受天地融為一體的歡樂。

雨亭摸了摸雪庵的額頭。

不燙,沒有火燎燎的感覺,隻是有些濕熱。

她的呼吸均勻,微呈弧形的鼻翼有節奏地呼出熱氣。

雪庵翻了一個身,一隻腳丫露在被外。

雨亭趕忙把她的腳丫進被內,又掖好被角。

他感覺她的腳丫冰涼。

雪庵又翻了一個身,緩緩地睜開眼睛,看到雨亭,微微一笑。

“好些了嗎?”雨亭站起身來。

雪庵嫣然一笑,有點勉強。她點了點頭。

“喝水嗎?”

雪庵搖搖頭。

她支撐著想坐起來。

“別動,躺下,你的身體還太虛。一直高燒不退,請了鄉裏的醫生打了退燒針。”

雪庵朝她揮揮手。

雨亭不解其意,四下環顧。

雪庵用手指了指屋角的痰盂。

雨亭明白了,他點了點頭,輕輕地退出屋去,把門簾掩好。

一會兒,屋內傳來一陣淅淅瀝瀝的水聲……

北京,東直門外意大利比薩斯餅餐廳內。

牧牧、穗子正在與夢苑敘話。

夢苑談起她與新婚丈夫石濤回浙江溫州後的經曆,有一番感慨。

石濤端著一盤沙拉走了過來。

他個子不高,也就一米六三左右,比夢苑要矮多半個頭,尖尖的臉袋,一雙機智的眼睛,戴著眼鏡。他不太注意修飾邊幅,身著樸素,上身穿一件有點皺巴的白襯衫,下身穿一條灰色西褲,褐色皮鞋上掛著灰塵。

夢苑把石濤介紹給牧牧和穗子。

穗子見石濤端的盤子,一圈黃瓜片,菠蘿片、玉米粒、西紅柿片、青豆粒、生菜葉、黃桃瓣兒,堆了高尖,稱讚道:“這自選沙拉真是一絕。夢苑,他鄉遇故知,這也是一喜,幹脆咱們合在一起,來個大團圓。”

夢苑、石濤、牧牧也連聲稱好,於是四個人找了一張更大的餐桌,坐定後,牧牧表示要請客,要了夏威夷、葷食天地比薩斯餅,又要了四大杯紮啤。幾個人敘舊談新,非常熱鬧,牧牧,穗子早把“替考”稿件帶來的不愉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幾天後,穗子在報道上又抱了一個“大金娃娃”。

“天天樂”飲料發生中毒事故,毒死一個小女孩!

這可是重要新聞,“天天樂”的廣告裝滿了電視台,月淨收入300萬元,這是A省一個赫赫有名的國企名牌。

這一重要的新聞線索是穗子的一個內線通訊員提供的,這可是一個爆炸性新聞。穗子在電話中對那個通訊中說,事後獎勵他兩千元。

總編輯俞鷹看到這稿子也樂壞了,特批第二天刊登頭版頭條;題目改為“天天樂”毒死一女孩,“天天愁”。

晚上11點,總編室主任打電話到俞家,向他彙招,接到新華社電訊,有某一位領導人的活動的新聞,問他頭條要不要換。

俞鷹一聽就火了,在電話裏吼道:“哪還用問?當然要上領導同誌的活動,你這個總編室主任是怎麼當的?要端我的飯碗啊!”

總編室主任在電話中哭喪著臉說:“那你批的天天樂”呢?

“上報眼!”俞鷹生氣地掛斷了電話。

第二天,報紙發行,“天天樂”毒死一女孩上了報眼。

報紙銷量大增,報刊零售攤前人頭攢動,讀者爭先買報,想看個究竟。

許多家長不敢買“天天樂”了。

孩子們不敢再喝“天天樂”了。

“天天樂”銷量大減。

“天天樂”飲料集團總經理剛坐飛機到了巴黎,聞言此訊,勃然變色,迅速登上直抵北京的飛機。

報評欄上,貼出不少稱讚的稿評。有的題目是“這是一條大活魚!”有的題目是“這個新聞抓得利落”,還有的幹脆貼出“記者穗子獨具慧眼”雲雲。

這些稿評蓋住了“替考”的稿評,穗子、牧牧看見了,都舒了一口長氣。

牧牧坐在辦公椅上仔細端詳著報紙。A省一個十一歲女孩喝了“天天樂”飲料後,昏倒在地,人事不省,不到3分鍾,七竅出血,中毒身亡。據警方初步調查認定,該女孩係喝了“天天樂”飲料中毒身亡。該女孩的母親在前一天下午在附近飲料店共買了5瓶“天天樂”。經檢驗,其中有三瓶有毒。有關部門對這家飲料店所有的“天天樂”飲料都進行了檢驗,沒有發現有毒的現象。

牧牧想:穗子就是穗子,這可是條大活魚,可能會評上全國好新聞。這條新聞的價值太大了,價值連城。因為現在家家的孩子喝“天天樂”,“天天樂”的廣告滿天飛,報紙、電台、電視台、雜誌……牧牧聽了,見了,都覺得頭疼。還有的影視明星,張著大嘴,伸著大拇指,大誇“天天樂。”

牧牧心想:“人”字寫出了圈,就不是人了。你們涼涼快快地在家呆著好不好,每集演出費就夠高的了,“走”一次“穴”九萬元,不就是嗽嗽嗓子嗎?還來掙廣告費。弄壺涼茶,來碟花生米,在家裏歇會兒好不好。

幾天後,傳來消息,“天天樂”飲食集團總經理辭職,“天天樂”飲食集團瀕臨破產。

可是沒想到半路上殺出一匹“黑馬”。“天天樂”飲食集團一位李副總經理不甘失敗,他上書法院和報社,責問:有什麼證據說是集團內的工人不滿領導,在生產過程中投毒呢?也可能是中毒女孩的父母得罪了什麼人,有人出於報複,在飲料中投毒雲雲。

這位李副總經理大聲疾籲:不能因為一篇報道毀了一個國企名牌!葬送一個國家創利大戶!這樣的報道如此不慎重,報社記者穗子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等。

真是山重水覆,柳暗花明,一時間,黑雲壓城城欲摧。有關部門派出專門調查組,專程前往調查這一事件,終因沒有確實證據,無法證明這一事故的來龍去脈。人死了,確實是喝了“天天樂”飲料死的。究竟是飲料出廠前就已帶毒,還是飲料出廠後有人投毒,始終是一個謎。

穗子聽說了,飯吃不下,覺也睡不踏實,就連月經也不正常了。

牧牧也為穗子捏了一把汗,本來夢苑、石濤相約一起遊覽司馬台長城,也成為泡影。

李副總經理又有通天本事,他又上書上麵領導,要求查問此事。上麵一位領導批示十分嚴厲,報社如此輕率,不經核實就擅自發表,搶這樣的新聞有什麼益處。好端端的一個名牌國企就這樣輕而易舉地垮了,揮汗數年,毀於一旦。要查處。

俞鷹的血壓高了,低壓100,高壓180,他住進了醫院。

還是舍卒保帥吧,將穗子除名,讓她在一個月內離開報社,獎金可以多開一點,增加3倍,補發3個月工資,就這樣吧。俞鷹給一個副總編輯打完電話,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他望著病室裏的鍾表,時針偏了一點,7時整。

牧牧很為穗子打抱不平,但是無可奈何。

無奈的人生,牧牧平時最喜歡吃炒魷魚,這一次,穗子真的被“炒”了“魷魚”。

牧牧沒有找到穗子,她已辦了手續,BP機沒有應答,手機沒開,家裏電話也沒有人接。

牧牧回家後,多喝了幾杯悶酒,他把多年泡鹿鞭的沉年老白幹也喝了。隻覺腦袋漲得發痛,昏昏沉沉,倚著沙發,發怔。

什麼俞總,簡直是個老狐狸,記者出了成績,紅花往他身上戴;記者出了差錯,他把髒水往外潑。我們都是給別人做嫁衣裳。你他媽的是不是老總?你把關不嚴,有沒有責任?

“啪”的一聲,牧牧把茶壺摔了出去,正摔在工藝品櫃上的鍾馗身上。這是河南鈞瓷,有一米高,鍾馗橫眉立目,怒發衝冠,一手揮袖,一手撥劍,一身紫袍,正氣凜然,立誌要殺盡天下小鬼。

鍾馗被茶壺擊中,沒有提防這暗來的一著,晃了幾下,含恨倒了下來,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一連十幾天,穗子沒有消息。

牧牧有點沉不住氣了。

他打手機問老慶、心蕊、雷霆、婀娜、洪強、飛天、黃秋水、銀玲、新穎……沒有一人知曉。

她會不會自絕於人民,自絕於黨?

會不會離家出走?

會不會淪為娼妓?因為她沒有了生活來源。

會不會遁入佛門?因為她受銀玲的影響,不久前迷上了佛教,對潭拓寺、戒台寺、雲居寺、紅螺寺、法源寺、廣濟寺、廣化寺、智化寺、臥佛寺、碧雲寺等北京的著名寺院感興趣了,她揚言要參拜這些古寺。

牧牧決心找到穗子。

牧牧找到心蕊和老慶,心蕊開車,3個人驅車來到穗子住的別墅。

已是晚上,夕陽消逝了,漫長的黑河漫了過來,別墅區亮起一片燈火,五顏六色,十分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