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0章 記憶中的魯迅先生(2)(1 / 2)

左手邊的桌角上有一個帶綠燈罩的台燈,那燈泡是橫著裝的,在上海那是極普通的台燈。

冬天在樓上吃飯,魯迅先生自己拉著電線把台燈的機關從棚頂的燈頭上拔下,而後裝上燈泡子,等飯吃過了,許先生再把電線裝起來,魯迅先生的台燈就是這樣做成的,拖著一根長的電線在棚頂上。

魯迅先生的文章,多半是在這台燈下寫的。因為魯迅先生的工作時間,多半是在下半夜一兩點起,天將明了休息。

臥室就是如此,牆上掛著海嬰公子一個月嬰孩的油畫像。

挨著臥室的後樓裏邊,完全是書了,不十分整齊,報紙和雜誌或洋裝的書,都混在這屋子裏,一走進去多少還有些紙張氣味,地板被書遮蓋得太小了,幾乎沒有了,大網籃也堆在書中。牆上拉著一條繩子或者是鐵絲,就在那上邊係了小提盒,鐵絲籠之類;風幹荸薺就盛在鐵絲籠裏,扯著的那鐵絲幾乎被壓斷了在彎彎著。一推開藏書室的窗子,窗子外邊還掛著一筐風幹荸薺。

“吃罷,多得很,風幹的,格外甜。”許先生說。

樓下廚房傳來了煎菜的鍋鏟的響聲,並且兩個年老的娘姨慢重重地在講一些什麼。

廚房是家裏最熱鬧的一部分,整個三層樓都是靜靜的,喊姨娘的聲音沒有,在樓梯上跑來跑去的聲音沒有。魯迅先生家裏五六間房子隻住著五個人,三位是先生的全家,餘下的二位是年老的女傭人。

來了客人都是許先生親自倒茶,即或是麻煩到娘姨時,也是許先生下樓去吩咐,絕沒有站到樓梯口就大聲在呼喚的時候。所以整個的房子都在靜悄悄之中。

隻有廚房比較熱鬧了一點,自來水花花的流著,洋瓷盆在水門汀的水池子上每拖一下發著擦擦地響,洗米的聲音也是擦擦的。魯迅先生很喜歡吃竹筍的,在菜板上切著筍片筍絲時,刀刃每劃下去都是很響的。其實比起別人家的廚房來卻冷清極了,所以洗米聲和切筍聲都分開來聽得樣樣清清晰晰。

客廳的一邊擺著並排的兩個書架,書架是帶玻璃櫥的,裏麵有朵斯托益夫斯基的全集和別的外國作家的全集,大半多是日文譯本,地板上沒有地毯,但擦得非常幹淨。

海嬰公子的玩具櫥也站在客廳裏,裏邊是些毛猴子,橡皮人,火車汽車之類,裏邊裝得滿滿的,別人是數不清的,隻有海嬰自己伸手到裏邊找什麼就有什麼,過新年時在街上買的兔子燈,紙毛上已經落了灰塵了,仍擺在玩具櫥頂上。

客廳隻有一個燈頭,大概五十燭光,客廳的後門對著上樓的樓梯,前門一打開有一個一方丈大小的花園,花園裏沒有什麼花看,隻有一棵很高的七八尺高的小樹,大概那樹是柳桃,一到了春天,喜歡生長蚜蟲,忙得許先生拿著噴蚊蟲的機器,一邊陪著談話,一邊噴著殺蟲藥水。沿了牆根,種了一排玉米,許先生說:“這玉米長不大的,這土是沒有養料的,海嬰一定要種。”

春天,海嬰在花園裏掘著泥沙,培植著各種玩藝。

三樓則特別靜了,向著太陽開著兩扇玻璃門,門外有一個水門汀的突出的小廊子,春天很溫暖地撫摸著門口長垂著的簾子,有時候簾子被風打得很高,飄揚的飽滿得和大魚泡似的,那時候隔院的綠樹照進玻璃門扇裏來了。

海嬰坐在地板上裝著小工程師在修著一座樓房,他那樓房是用椅子橫倒了架起來修的,而後遮起一張被單來算做屋瓦,全個房子在他自己拍著手的讚譽聲中完成了。

這間屋感到些空曠和寂寞,既不像女工住的屋子,又不像兒童室。海嬰的眠床靠著屋子的一邊放著那大圓頂帳子日裏也不打起來,長拖拖的好像從棚頂一直垂到地板上,那床是非常講究的屬於刻花的木器一類的。許先生講過,租這房子時,從前一個房客轉留下來的。海嬰和他的保姆,就睡在五六尺寬的大床上。

冬天燒過的火爐,三月裏還冷冰冰地在地板上站著。

海嬰不大在三樓上玩的,除了到學校去,就是在院子裏踏腳踏車,他非常喜歡跑跳,所以廚房,客廳,二樓,他是無處不跑的。

三樓整天在高處空著,三樓的後樓住著另一個老女工,一天很少上樓來,所以樓梯擦過之後,一天到晚幹淨得溜明。

魯迅先生的身體不大好,容易傷風,傷風之後,照常要陪客人,回信,校稿子。所以傷風之後總要拖下去一個月或半個月的。

《海上述林》校樣,1935年冬,1936年的春天,魯迅先生不斷地校著,幾十萬字的校樣,要看三遍,而印刷所送校樣來總是十頁八頁的,並不是統統一道地送來,所以魯迅先生不斷地被這校樣催索著,魯迅先生竟說:

“看吧,一邊陪著你們談話,一邊看校樣的,眼睛可以看,耳朵可以聽……”

有時客人來了,一邊說著笑話,一邊魯迅先生放下了筆。有的時候也說:“就剩幾個字了……請坐一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