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兒死去的時候
它身上的子彈也在哭泣
那子彈和鳥兒一樣
它惟一的希望也是飛翔
——(俄)伊·日丹諾夫
父親張奎在消滅麻雀的同時,就做好了消滅我的準備。
母親說之所以父親要消滅我的陰謀未能得逞,那是因為我還躺在母親的子宮裏,所以我沒有完蛋。
我問母親:“父親為什麼想殺掉我?”
母親說:“那年月的人幾乎都找不到飯吃,養不活自己,哪有能力去養孩子。”
我知道了母親的苦衷,我說:“那你為什麼還要生下我?”
母親說:“那年月,麻雀列為‘四害’之一,被全國人民圍剿了,麻雀成了盤中餐。你得感謝那些該死的麻雀,要不,你的父親早就用墮胎草把你墮掉了。”
母親說完話,我想,我的命還真來之不易,我對母親說:“那我還真得感謝麻雀了。”
母親說:“當然,你還得感謝你的父親。”
我問為什麼?
母親說我的父親當年就是生產隊長,父親帶領全村人民進山捕雀,浩浩蕩蕩的村民有的扛著飛揚的紅旗,有的敲鑼打鼓地追趕麻雀,使其入網。那年月,麻雀幾乎都被我的父親趕盡殺絕,父親理所當然成了全縣的捕雀英雄。
母親說:“沒有雀肉,你張曉海早就被消滅了。”
其實,母親的話不無道理。事實上,我的問世,得感謝那場消滅麻雀的戰爭。我能活下來,很多成分是來自那個年代給予的力量。盡管那股力量是不堪一擊的,但它能給我生命,足夠了。
父親雖是個善良的人,卻為了兒女和家庭,開了殺界,殺雞宰魚自不必說,特別讓人痛心的是網鳥。
記得我還很小的時候,我隨父親去網鳥。網鳥一般都是在月朗星稀之夜,這時,麻雀都棲息在竹林中。父親用竹竿支起網,罩住竹林的一頭,然後從竹林的另一頭,一邊吆喝,一邊用竹竿趕麻雀。那些睡得正香的小鳥從睡夢中驚醒,一時驚慌失措,沒頭沒腦地朝著沒有動靜的一頭飛去,紛紛落入網中,當時小鳥驚恐的叫聲和大人們興奮的喊聲充滿著雙耳。
我目睹了這血腥的場麵,我不願再看這一切。後來,父親每次出去捕鳥,我都要他帶一隻活的回來,試圖養活它。每當父親把小鳥帶回家給我時,我捧著小鳥給它喂食,小鳥都不肯吃食,它隻是哀傷地躺在那兒。
父親抓到麻雀回到家裏,母親便忙了起來,開始拔毛、清洗內髒、顯示烹飪的手藝。單是吃麻雀,一家數口造下無量罪業。盡管當時是苦大仇身,但我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我想,盡管故事過去了五十多年,但那些恐怖的場麵還常常在我的腦袋裏叫喊著……
當我打開電腦,在鍵盤上敲打我的小說的時候,寫字台上的電話就叫個不停。我不知道電話是誰打來的,根本不想知道電話的內容是否與我有關。至少我希望那是一個掛錯號的電話。之所以產生這樣的心理,是因為我害怕有關我父親張奎的消息。說句實話,我父親張奎在家鄉的那個小村莊裏已經癱瘓多年。就是說我父親張奎在這之前或之後都是十分痛苦的人。從現在起的每一分鍾,我都有可能失去痛苦的父親。
果然,那個電話是鄉下的母親打來的。母親說我父親張奎快不行了,叫我攜妻兒回鄉下一趟,父親有話要交代與我。
我和妻是在那個電話之後的第二天晚上趕到父親的床前的。那時的父親沒有斷氣,父親聽說我回來了,試圖舞動他那雙笨拙的手,以示他的喜悅心情。我看見父親的床頭櫃上一直擺放著三個鏡框,每個鏡框裏壓著一張蠟黃的獎狀。不用我看我也知道,那是跟隨父親50多年的獎狀了,父親一直把那些獎狀視為他一生的輝煌和一生的榮耀。可是,保存那樣的獎狀對我張曉海來說是一個極大的恥辱。因為那三張獎狀是父親在1958年那場消滅麻雀的戰爭中的戰利品。他榮獲了“滅雀能手”“滅雀標兵”和“滅雀英雄”的光榮稱號。那樣的稱號對現在的人來說真是糟糕透頂,甚至是一泡狗屎。
盡管這樣,我對父親的愛戴和尊重遠遠超過我對妻子的愛,這畢竟是血緣所至。
我坐在父親的床前輕輕地撫摸他的手。我說,爸,我回來看你了。然後轉身對女兒說快叫爺爺。
女兒甜甜地叫了聲爺爺之後,父親似乎露出了輕微的笑容。父親舞動那隻無力的手,示意我把“滅雀能手”“滅雀標兵”和“滅雀英雄”的獎狀告訴他的孫女,我知道了父親的意圖,馬上對我五歲的女兒說:“嬡嬡,這是爺爺的獎狀。爺爺當年是消滅麻雀的英雄呢。”
女兒說:“什麼叫麻雀。麻雀有撒尿的屁股嗎?”
躺在床上的父親喘著粗氣忽然回答了他孫女的話,他說:“有。”
女兒說:“我也有撒尿的屁股。爺爺,麻雀是男的還是女的?”
父親已經無力回答他孫女的話,隻見父親挪動了身子,目光在孫女的臉上掃描了一圈,覺得他的孫女長得很漂亮。父親抬手在他孫女的臉龐上撫摸著,就再也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父親在乎他孫女的臉,這樣的臉父親是沒有的。父親的臉與眾不同,父親的臉很恐怖。
五十年來,人家都叫我父親張奎做張鬼,因為奎和鬼諧音。
父親張奎成了張鬼。這是我們一家人都不願提起的往事……
在我的家鄉,那天中午的太陽很毒,那天中午的天氣確實與往常不一樣。從我父親張奎被人民群眾選舉為紅旗公社紅旗大隊紅星生產隊的隊長以來,父親就對那天的日子特別有感情。之所以父親對那天的印象很深,是因為那天是勞動節,確切地說是勞動節的中午。父親剛從集體食堂和全體社員一樣餓著肚子敲著碗筷喝完稀如漿糊的玉米粥之後,公社宣傳幹事王躍平風風火火地找到食堂來。
父親看見王躍平,迎上前就問:“吃過了嗎?”
王躍平說他吃過了,他說他不餓。
父親當然知道王躍平在撒謊,王躍平在看著炊事員刷鍋洗灶的同時,也聽到了高會計舔看那口寬大的搪瓷碗在罵娘。高會計罵道:“他娘的,還搞什麼吃飯不要錢,刮什麼共產風。老婆都浮腫了。”
父親想,高會計在罵娘的時候他肯定不注意到有公社幹部在場。也許像這樣的話在我們的家鄉是經常發生的,但誰都不敢亂說,至少不能亂彈琴。幸好高會計和王躍平有點拐彎親戚,父親的紅星生產隊才免受災難。
父親對王躍平說:“王幹事,公社又給我們下達什麼任務?”
王幹事似乎沒有馬上回答父親的問題,王幹事走進食堂裏來回打了幾個轉,先是進空蕩蕩的糧倉看看,然後又走進夥房,他站在灶台前好像想找什麼吃的,但又找不到。
王躍平走到食堂的天井裏,看見擺在天井裏的兩蘿筐鳥毛,就很感興趣地走上去,先是躬下身用雙手一一抬起籮筐,掂著筐裏鳥毛的斤兩。然後用雙手在那些發出異味的鳥毛裏攪動著,好像在分辨筐裏都是些什麼鳥的毛。
王幹事拍了拍手上的鳥毛,然後露出了笑臉,說:“不錯,不錯啊!我就知道紅星生產隊在滅四害中成績顯著,僅滅雀這一項,你張奎的功績就不小。”
父親站在一邊聽到公社幹部的表揚,當然應該高興,但父親怎麼也高興不起來。之所以這樣,是因為父親的滅雀行動滅來的不僅僅是麻雀而是百鳥。
父親對王幹事說:“王幹事過獎了。我們紅星生產隊自認真貫徹執行毛主席滅鼠、滅雀、滅蠅、滅蚊的運動以來,我們隊是盡力了的。不過,有一個情況不知道該說不該說?”
王躍平說:“你就大膽地向組織說吧。”
於是,父親就對王幹事說:“其實,說到滅四害,可我們隻懂得消滅麻雀而無法消滅老鼠和蒼蠅。”
“為什麼?”王幹事問。
父親說:“那是因為田地裏的糧食人都吃不飽,哪裏還看見老鼠?我曾經連續數天夜以繼日地帶領社員到田頭地尾去捕鼠,但鼠毛都不見一根。”
王躍平說:“滅蠅呢?”
父親說:“滅蠅也是如此,社員們吃的飯碗舔得比鏡子還幹淨,地上的垃圾更不用說了,人屎一拉出來,不管你在茅坑裏拉或是小孩在地上拉,餓狗成群地搶著吃。不信你看,我們村的狗總是嗅著人屁股,在等待食物。所以,蒼蠅也無法從人們的生活中找到食物。好像我們村缺少的就是老鼠和蒼蠅了。”
王躍平似乎明白了什麼,說:“所以,你們就隻好捕麻雀了?”
父親回答說:“是的。隻要鼓鑼聲一響,滅雀戰鬥隊的紅旗一擺動,全村人就踴躍地敲打銅盆敲打竹筒往山崗、往樹林、往隘口把網布好。盡管我們的行動過於原始過於簡陋,但我們都有一定的收獲。因為我們捕到的不僅僅是麻雀,而是山雞、斑鳩、八哥、畫眉、喜鵲,甚至是貓頭鷹和烏鴉。真有‘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的感歎。我們很不想傷害其它鳥類,可事實上我們已經傷害了。而且這樣的傷害往往給村民們帶來實惠。”
王躍平說:“上麵的任務是捕雀,不是讓你們捕百鳥。”
父親說:“因為村民們幾個月都沒有吃到肉了,已有不少人開始出現浮腫,救人當然要緊。就這樣,我們一網打盡,把不少鳥類都趕進網而使多種鳥類被困而死。你看那兩籮筐鳥毛就知道我們的積極性有多高。”
王躍平點上一支煙,順手遞給我父親一支,說:“你也吃一支吧。”
我父親接過王幹事送來的煙,在煙嘴兩頭細細地查看了印在煙卷上的牌子。父親知道那是一支好煙,並立馬叼在嘴上。
王幹事點火送到父親的嘴唇上時,他說:“你們村的情況和全公社的情況一樣,和全縣的情況一樣,甚至和全省的情況一樣。沒有什麼大驚小怪的。全國形勢大好。”
父親說還有什麼任務嗎?
王躍平說他這次來有兩個內容,第一是叫父親的紅星生產隊將滅雀的次數和所捕獲麻雀的數量向他翔實彙報。第二,今天是五一節,縣彩調團晚上到我們村裏來演出,當然,晚飯肯定在我們村吃。
王幹事從嘴巴裏吐出一個濃濃的煙圈,然後又說:“公社負責配給彩調團演員每人每餐二兩大米,至於今天下午吃的什麼菜,就由你張奎去辦了。”
父親開始有點猶豫起來。父親不知道要用什麼菜來慰勞那些縣城來的明星。父親怕他的失誤會引來麻煩。父親將叼在嘴上的那半節煙滅了並放入他的口袋,以便留到下次再抽。父親把那節煙收好後,幾乎有點尷尬地望著王幹事。
王幹事也許發現我父親的那個細微的舉動,便從衣兜裏掏出抽剩的半包煙,遞給父親。他說:“你拿去抽好了,一個生產隊長怎麼就那麼寒酸。”
父親不好意思地接過那半包“漓江牌”的好煙。記得父親將那包煙接到手時,就好像接到一斤肥豬肉那樣高興。
王躍平說他知道我父親有困難,他說今天下午的菜他幫我父親安排好了,全部開葷吃肉菜。
我父親說:“你不要吹牛,我們這樣的村莊哪有肉吃?”
王躍平說:“你馬上號召村民集中到食堂裏來,我們得馬上開個緊急會議,立刻進山拉網捕雀,這樣一來,至少能解決眼前的吃肉問題,如果捕不了麻雀,就把你家的那隻黃狗殺了。你是黨員你應該帶頭!”
盡管我父親對王幹事安排的後者十分不滿,但父親還是力爭組織村民來到食堂,聽由王幹事給他們部署工作。
記得那天王躍平幹得很漂亮,幾分鍾的捕雀動員令就把全村人都號召起來。他先是給男人們分發一種叫做“經濟”牌的香煙,盡管那種品牌的香煙每包僅僅八分錢,但村民們能叼上那麼一支價值僅是四厘錢的香煙已經感到十分高興了。王躍平將兩包煙發完的時候,就基本上知道到會人數了。至少他知道有40個男人的嘴上叼著煙。那天的王幹事在煙霧繚繞的會場上拿著一張《人民日報》。盡管那是一張皺巴巴的報紙,可上麵的精神是他必須要宣傳的。
王幹事讀著報紙:“上海有400萬人投入滅雀戰鬥,上海市在4月27至29日,僅三天時間滅殺麻雀88171隻,獲麻雀卵265968個。若每隻麻雀每年糟踏糧食5斤,全市從麻雀肚裏奪回糧食440萬斤。如果每對麻雀每年繁殖15隻,那麼,上海今年可救回糧食6600萬斤。”
王躍平說完這些人們並不十分感興趣的數據的時候,他把報紙放到八仙桌上,他的兩隻眼睛似乎和近百雙村民的眼睛相吻著。
王躍平表揚了父親的生產隊。他指著天井裏那兩籮筐的鳥毛說,紅星生產隊真不愧為是帶頭星,僅筐裏的麻雀,至少有一萬隻。
此時,王躍平的話被高會計打斷了,高會計說:“王幹事,你說亂了,不止一萬隻麻雀。”
王幹事說:“多少隻?”
高會計說:“根據縣委的要求,我們將捕來的鳥類進行剪爪統計和剪喙統計,那兩筐鳥毛實際鳥數是28482隻。共有30多個鳥種,我們都把它們的喙剪了下來。其中麻雀鳥的爪我們就剪了17878雙。”
高會計說完話,順手從一口泥陶的大米缸裏倒出一大把鳥喙和一大捆麻雀爪來。
王幹事並不因為他的話被高會計打斷而掃興。至少,他可以知道紅星生產隊真正消滅麻雀的數量。他說:“這樣很好。17878隻麻雀被你們消滅了,你們一年可以從麻雀肚裏搶回糧食近10萬斤。這樣的成績十分顯著,公社要挑出一批滅雀英雄到縣裏選評。獲縣優勝者可選送省城表彰並巡回宣講。我看,我們生產隊的成績已經十分可喜了,為了慶祝五一節,歡迎縣彩調團演出隊的到來。我想,我們現在就開始行動,拉網捕雀,力爭在晚飯時間讓各家各戶吃上好的肉菜,以此行動報達黨對我們貧下中農的關懷。”
父親記得那天的掌聲很響。從掌聲中去判斷,那才是我們紅星村民想幹的事。因為隻有進山才有鳥肉吃的好事,大家都很樂意去做。
那天的捕雀戰鬥真和往常不一樣。那天父親他們按照公社宣傳幹事王躍平的部署,分成四個組。
第一組是鳴放鞭炮的鼓鑼趕雀隊;第二組是獵槍追捕隊;第三組是紅旗招展攔雀隊;第四組是天羅地網隊。
父親記得他們那天進山的情景。他說盡管村民們有很多人都營養不良,但他們為了能吃到鳥肉而雄赳赳地奔向各組所必須到位的地點。鄉親們的士氣很足。
父親他們捕雀的行動首先是由第一組開始,先從山壑外頭敲鑼打鼓地把飛禽往山壑裏麵趕,而且是邊趕邊燒鞭炮,把鞭炮朝天上甩,堅決不讓鳥飛回頭。如果有鳥飛回頭,在鼓鑼隊後麵的獵槍隊員務必朝天鳴槍,甚至是直接朝鳥群開槍。不過,我們村的槍手應該說是一流的,他們很少有空靶現象。從我懂事以來,我就知道我們村的獵槍手隻要槍聲一響,就會有收獲。
在鼓鑼隊喧囂的噪音和獵槍聲的追趕下,天上飛的鳥群隻有往前飛,根本就無法喘息,甚至有的鳥驚慌而死。至於被嚇破了膽而從天上掉下來的鳥,就由婦女和小孩去撿。
父親負責紅旗招展攔雀隊的任務,這個任務說來十分滑稽,幾十年後的今天,根本就無人想象得到我父親當年的英姿。那時,我們村後的那道溝壑有五裏深,壑壁兩邊古樹參天,雜草叢生,野果樹成林,很適宜各種鳥類棲息繁衍。為了配合鼓鑼隊和獵槍隊由壑外朝壑內追趕,並阻止鳥群在參天古樹上停歇,父親的紅旗招展攔雀隊必須在茂密蔥綠的大樹頂上搖旗呐喊。事實上,那是捕雀隊最辛苦最危險,甚至是一件要命的工作。這樣的工作盡管很糟糕,但必須有人去做。父親那時剛好26歲,像頭公牛一樣血氣方剛。盡管父親的槍法很不錯,但父親是隊長他必須把最困難的事情攬到自己身上來。那時候雖然還沒出現雷鋒,但人們的覺悟已經很高了。由此想起五十年代的中國農民的純樸感情是多麼地令人可敬可愛。
那天的鳥群黑壓壓地朝父親飛了過來,父親雙手舞動那麵五星紅旗,父親手中的紅旗在風中啪啪地響,鳥群看見紅旗,立即亂了方向陣容,有的調頭直往山壑裏飛,有的昏頭搭腦地直衝崖壁而死亡。父親從高高的大樹上看到崖壁下的溪水中漂浮著至少有百來隻死和想死的鳥。有幾個年紀稍大的老人背著背簍在水中把它們撿拾起來。
當縣彩調團演出隊的隊員們背著行囊走在距離紅星生產隊還有五裏之遙時,縣彩調團的人就聽到了父親他們在山的另一頭的鑼鼓聲和鞭炮聲。可以想象,父親他們的那場捕雀戰鬥多麼驚心動魄。
父親他們是在那天下午四點鍾的陽光下收網抓鳥的。那天的戰績不小,回到村食堂時,才發現那些縣裏來的人已經安排在食堂樓上的閣樓裏。父親看見王躍平幹事和那些演員們有說有笑,說實在的,在當時那樣的一個環境中,作為男人,沒有一個人的眼睛不朝閣樓上望。父親當然嫉妒王幹事。父親那樣的心情也許就來自於男人的本性。現在我想,也許父親當時就不應該嫉妒王躍平。因為那些演員是他請來的。父親能飽眼福就很不錯了。
父親他們將捕到的滿滿一筐鳥雀抬到食堂的天井裏,安排村裏一群潑辣的女人在天井裏拔毛。王躍平看到這一景象,高興地從樓上跑了下來。他看到天井裏一地的死鳥,便試圖從那些腥味十足的鳥群中選出麻雀鳥來,但王躍平怎麼也找不到麻雀鳥的影子。在那一地的鳥中,他幾乎找不出百餘隻數量的麻雀。
我想,也許當時麻雀鳥真的被父親他們消滅光了,也許麻雀根本就不在南方而早遷徙北方,也許是麻雀哪裏都不去,它仍然在山林中建立它的愛巢和孵化它的卵蛋。
後來我才知道我當時的想法錯了。之所以我的判斷錯誤是因為我不知道麻雀的習性。
《鳥經》上說,麻雀,亦稱“家雀”。鳥綱,文鳥科。體長約14厘米,喙黑色,圓錐狀。雌、雄羽色近似,但兩性肩羽顏色有別。多棲止於有人類活動的地方。營巢於屋壁、簷邊或樹洞。主食穀類雜草種子以及捕食昆蟲。麻雀雖小但機靈,通人性而隨機應變。
僅僅是後麵兩句話就說明了麻雀的機靈和麻雀的習性。我想,那次父親他們之所以抓不到麻雀是因為林中的麻雀已經習慣了鼓鑼聲和鞭炮聲,它再也不怕人們的紅旗和人們鼓鑼的追趕。因為麻雀已經知道,如果聽到那驚天動地的聲音之後,隻要它們不往天上飛,它們就不會落入人們的網中,隻有那樣,麻雀就永遠不會被人們消滅光。
距離演出的時間還有一個鍾頭,彩調團的第一號美人王秀菊病了。也就是說那個夜晚的女主角王秀菊宣布不能演出了。如果不立馬把王秀菊的病及時醫治好,那麼,那天晚上的演出活動就不能開展下去。
父親聽到王秀菊不能演出的消息,他的頭轟地給炸開了。父親就像石榴一樣裂開腦袋麵對村民傻笑。他傻笑的意思很明白,那就是要讓村民們平靜下來。
父親問王躍平說:“王秀菊得的什麼病?”
王躍平像個漏氣的輪胎,泄氣地說:“×病。”
父親知道從王躍平幹事說出來的那個“×”字,是有關女人生殖功能的地方。真是羞死人。父親不知道一個公社幹部為何要說那麼粗的話。
父親知道王秀菊住在東樓上的一個房間裏,她好像和兩個女演員共一間房。我的父親在鄉間多多少少知道一點土醫,所以,父親悄悄地來到王秀菊住的房門口,他想親自去看看王秀菊得的什麼病,以便給他醫治。
盡管父親當時的想法很到位,但他的雙腳像踩對一泡牛屎一樣無法邁進那扇門。因為父親總覺得他老土,他沒有勇氣,甚至沒有自信。
父親在門邊徘徊的時候,他先是聽到王秀菊在屋裏哭哭啼啼的聲音,然後,父親從王秀菊的哭聲裏聽到一些她很想死不想活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