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碓臼舂過的生活(1 / 1)

碓臼舂過的生活

千字文

作者:李壽祺

回了一趟老家,看到村頭的碓臼房沒了,臼和碓都裸露在山坡上,風吹雨淋,日照光灼,沉默不語。

我和母親、弟弟是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先後離開老家的,所以,對碓臼房何時坍塌、碓臼何時派不上用場,不得而知。但是在那裏生活的那一段歲月,碓臼房卻是我們經常光顧的地方,因為它喂養過我們的生活。

那時母親帶我去碓臼房,主要的任務是舂糧。那是一個困難的年代,再加上沒有父親的幫助,母親要養活我和弟弟談何容易?母親在碓臼裏舂稻穀、舂高粱、舂年粑、舂苕渣。每次雖然舂得不多,但可度過一些時日,尤以舂苕渣為多。每到秋天,母親收獲了很多紅苕,切苕片、做苕粑、煮苕粥、擀苕果,此外就是擂苕粉。那時還沒有出現粉碎機,用的是陶製的上大下小斜麵有齒的缸。左手扶缸,右手握著苕在缸壁上旋轉。轉完之後,就用水調和苕泥,用一條四方紗巾過濾,紗巾上麵是苕渣,下麵沉澱後就是苕粉。母親用苕粉調苕粉糊,做苕粉糕,捏包芝麻糖餡的苕粉丸;將苕渣捏成團團曬在瓦上,待第二年春上一次一次取下來,擦掉渣團表麵的塵垢 ,再拿到碓臼房去舂成粉。碓是一個很重的石條,與臼相接的一端是圓形,鑲嵌在枕木上的一端是方形,枕木有兩米多長,安裝在碓臼房的中間。類似蹺蹺板的原理,一隻腳站在地麵上,另一隻腳在另一端踩一下,碓就揚起來;腳抬起,碓就落在臼上。如此反複,苕渣就舂成了細粉。舂碓是一項笨重的體力勞動,那時我年紀小、使不上勁,多虧母親人緣好,每每總有人幫忙,說說笑笑,一頓飯的工夫就舂好了一星期的輔助糧。望著碓臼這種古老的生產方式,有時我竟發奇想:碓臼有多大歲數?100歲,500歲,1000歲?不得而知。正是這種古老的時代文明,舂過我們的生活,舂出了人與人之間互相幫襯的和美。

更有趣的是舂年粑。每到臘月初十後,碓臼房可熱鬧了,夜以繼日、通宵達旦,一家連著一家舂粉做年粑。將米舂成粉也有講究。通常按照7:3的比例稱好粘米、糯米,洗後晾幹,再拿去舂。因為家家都要用到碓臼,所以要排好隊,算好洗米和舂米的時間。有男人在家的,當然是男人踩碓;男人挑堤去了,女人和女人就要搭檔結對,你幫我、我幫你,歡天喜地、歡聲笑語,好像一年的辛苦全附著在碓臼上。“過年有粑吃嘍”,這就是最大的年味。碓臼舂粉不同於石磨,碓臼舂得多,石磨下得少。碓臼對米不停擠壓、撞擊、翻動,做出的粑勁道;石磨磨粉做粑,勁道不足。所以,那年代人們選擇舂米做年粑是有一定道理。

就這樣,碓臼成為了我一段溫馨而美好的記憶。靠它,母親帶著我們走過了一段艱難而困頓的歲月;靠它,我們燃起了生活的希望和期盼;靠它,母親喂養了一個做老師的我和一個國企老總的弟弟,喂養出了兩名共產黨員。然而,想不到碓臼的生命在這快速發展的時代走到了盡頭。上世紀八十年代就有了磨粉機的出現,九十年代就有了做粑機的上市。碓臼終於完成了它的使命悄然倒下,露宿曠野,經年經月,無怨無悔,直至風化成泥、歸於自然。

人何嚐不是這樣?經曆了幾十年的人世滄桑和艱苦勞作後,風雨飄搖中的母親走了,積勞成疾的弟弟領先走了。一種刻骨銘心的悲痛把我牽引回了老家,山水依舊,故人難覓。及至看到躺在山坡上的碓臼,也百感交集、思緒萬千,仿佛回到了那一段母子三人困頓而溫暖的時光,真切感受到了生活的意義和生命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