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患難臨頭陳與權雪中遇俠 冤家狹路劉天相杆下亡身(2 / 3)

天相忽發下個小封兒,上寫著程儀二兩,也沒名貼,竟叫家人致意,令我回去。此時欲待受他,就像甘心忍辱,所望不過如是;欲待不受,則凍餒驅馳,必將死於道路。隻得含著眼淚,忍著羞恥,反謝了一聲,把這二兩銀子勉強受下。一半做了船錢,一半將來買些飯吃。半饑半飽,又挨過千餘裏,才到了貴地。隻因度南雄嶺天,他一行人紛紛然雇轎的雇轎,賃馬的賃馬,獨不佞蕭然一身,分文莫假。又值隆冬雨雪,壁塹淩空,腹枵腳倦,料不能行,隻得老著麵皮,趨至天相跟前,哀懇救援。不料天相抬眼一看,怒發如雷, 乃大罵道:'我許多時已 將二兩銀子,叫你做盤纏回去,誰叫你跟來?幸在此地還好,若到了任上,這一副嘴臉可不辱沒殺我體麵!總之,窮人不可照顧,一照顧便來歪纏。我既送過程儀,情已盡了,今日斷不能再有假借。'說罷,一叢車馬,鬧哄哄上嶺去了。這時不佞著實哭叫,他頭也不回,並無惻隱之念。此際上天無路,乞援無門,因想在此也是一死, 莫若拚命匍匐過嶺,一路求乞, 追至任所,與他做場結煞。心裏雖有這誌向,誰料才過半嶺,筋力已竭,腹中空餒,寒氣侵心。且雪深泥濘,遂至顛仆崖阿,強掙不起,雪勢愈大,命盡須臾。幸蒙老丈大德,極力相救,乃得複活 。"幹白虹聽完,不覺怒發衝冠,橫眉擦掌道 :"這廝忘恩負 義,昧盡良心,尚自列於薦紳,不如速死。隻愁地北天南,終須湊值,吾當刳其心肺,以為足下雪仇。今足下資盡途窮,將何所適?"陳與權道 :"家園已盡,親故誼寒,桑梓風味,殆 不足戀。至輕身異境,隻為父母血資盡屬天相,癡心未忘,故命亦幾喪。今日想來,如此負心之人,縱到任所爭衡,必至中其陰害,莫若不去為是。但今住又乏食,歸又無資,進退艱難,行藏未決。承老丈動問,不敢不以實情相告 。"幹白虹道 :"今足下之意,還欲返棹故鄉,或即營家別境?倘可逗留異國, 不特足下室家產業,弟能薄力周旋,即功名之事,亦可不患無成。若欲仍歸梓裏,弟亦少圖相贈,雖不足副遠遊之望,亦可稍助一餐。不識尊意何居,願熟籌以示 。" 陳與權窮到徹骨,死而複生,既得了命,已自欣然,忽聽幹白虹說肯周濟他,一發喜出望外。因想 :"我若回去,即有 厚贈,料亦不能起家。若在此居住,他許我室家產業並功名之事,甚為動聽。倘其言不謬,便可複振家風,何須必欲還鄉,自失機會!"一時著了貪心,便欣然答道:"蒙老丈格外周恤, 生我成我,不過如是。況既蒙厚德,雖日夕追隨,猶恐不能報效,怎敢輕便圖歸,遠失恩人之麵!丈夫四海為家,何必依依桑梓。老丈如可見容,願罄一長,以為犬馬之報 。"幹白虹大喜道 :"足下胸次脫然,乃見丈夫做事。小弟雖力微不足以待 君,然亦斷不致君失所。"兩下甚是講得投機,又複暢飲一回,不覺日已抵晡。幹白虹便叫店主雇下兩乘小轎,算還酒錢,和陳與權一同上轎而歸。詩雲:隻為圖資便負心,受恩深處已忘貧。

君今莫怨人相負,慎勿他時負別人。

幹白虹慨然同了陳與權回去,因向麗容說道 :"我適往南 雄嶺,遇一書生,僵臥於雪深之處,遂發惻隱,扶下嶺來,多方救活。問其來曆,乃是富家之子,父母誤以外姓為嗣,吞占了家產,今其嗣子已為吾省別駕,此子跟隨到此,被他負心拋撇,以致流落無歸。我觀此子氣宇清明,吐納風雅,故攜之以歸,意欲少加培植,不知娘子意下如何?"麗容道 :"救人患 難,最是好事。況君既做主,妾亦安有阻撓?聽憑扶持他便了。"幹白虹聞言大喜,便打掃書房, 與他住下。 因自己是不甚識字的人,家中並無書籍,幹白虹便將數百金貯之箱橐,抬入書房,聽憑陳與權買書觀看。三餐供奉,無非美味佳醪;遍體衣衫,盡是綾羅錦繡。十數個小廝,輪流服侍,出入輿馬,享用奢靡。陳與權是個徹骨窮人,忽受幹白虹如此培植,一朝富厚,儼若王侯,另換上一種驕矜氣概,頓忘卻先前曾有這番窮苦之厄,寒酸氣骨,消除殆盡了。幹白虹卻真心實意,要長就是長,要短就是短,憑他揮灑,並不拗他。隻除了身上的肉,不曾割與他吃,還怕不十分足意。又念他青年無偶,先將個美婢送入書房,以伴寂寞;一麵叫媒人選擇親事。卻尋了城裏一個喬貢生家的女兒,年方十七,貌極美麗。媒人分外形容,陳與權聞知此女有貌,等不得卜問,立意要成。幹白虹便依他成了,問名納采,禮金釵幣,皆極其華盛。到結縭之夕,諸般使費,猥集蜂攢,幹白虹毅然獨任。至於迎親宴客,綺筵繡帳,鼓樂花燈,以及彩仗籃輿,珠冠玉佩,無不事事整齊,盡皆幹白虹八麵完成,略不費陳與權一毫心力。但勞他坐花燭,飲合巹,解同心,交玉頸,向珊瑚枕上,翡翠衾中,去為雲為雨便了。從此他夫婦和好,自不必說。

光陰荏苒,不覺過了年餘。正值宗師科試,幹白虹便打帳重新替陳與權圖個進學地步。恰好城裏有個鄉紳與宗師同年,且係厚交,幹白虹便欲起個黑早進城,與他商量此事。隔夜先吩咐丫頭煮熟了飯,打點早走。原來這仁壽村離城有二十多裏,幹白虹一覺睡醒,見窗外月明如晝,心裏恐防天亮,不知遲早,便起身梳洗。吃飽了飯,急急出門,大踏步走到近城,遠遠聽見譙樓上才是冬冬四鼓,方知為月色所誤,來得忒早了。欲待仍舊回去,路又遙遠。且出門走回頭路,又恐不利。因想道:"此時尚是四更天氣,城門還好一會才開哩。莫苦尋個幽僻的 所在,打個盹兒再處 。"反縮轉身,走來走去,挨到一家門首, 簷下有條小廊,廊下一條石凳,且四無鄰裏,甚是清閑,便在石凳上坐了一回,覺得有些眼倦,便向石凳上曲肱而臥。因心上記著正事,不得熟睡,朦朦朧朧隻聽見屋裏邊有一男一女的聲音,在那裏嗚嗚地哭。那男於道 :"我祖上也算個富足之家, 不想如今窮到這地位,雖有幾畝荒田,年年賠糧,就送與人也不要。今所逋漕折,貽至數年積欠,終日受此敲撲,血肉幾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