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仗義酬恩,堪羨匹夫,大節可撼丘山。非是輕生好死,欲取心安。大男兒生拋妻子,負心漢儼列衣冠。更無端,受恩深處,輾轉摧殘。艱難驅他出彀,誘他入彀,總上魚竿。
顛顛倒倒,心機不放一絲寬。隻圖予快心滿誌,那顧恁地覆天翻。更堪歎肺肝如見,何用遮瞞。
右調《玉蝴蝶》話說幹白虹雖然仗義要替戚宗孝一死,但戚宗孝已被前官判定案卷,又經詳憲奉旨,若知府不換新官,幹白虹縱欲救他,這知府如何便肯擔差,觸上台之怒,做個昏聵的考成?幸得知府換了新任,已是隔手文案,且係進士出身,公明廉斷,不比前官莽裂,故便許他允詳。況當堂詢問,又見幹白虹義氣激昂,語言剛直,已知是個俠烈之土,心裏十分欽服。次日親自備具情由,通詳兩憲,極言幹白虹仗義救人,挺身代罪,並戚宗孝知恩報恩,願死無怨許多情節,敘得委曲懇至。巡按一覽稱奇,便批道:幹白虹挺身甘罪,既經事主確認,似屬非狂。但觀始終好義,心切救人,據詳洵為可嘉。戚宗孝的係屈供,願死報德,亦屬難能。前府入獄率決,殊為不合,聽參議處。二犯仰再嚴鞫,果係情真,候本院題明定擬可也。此繳。
知府複審明白,備細回詳。巡按一麵出疏題報,一麵批將幹白虹羈候。戚宗孝既係無辜,即行釋放。知府遵即調出戚宗孝,當堂開釋。戚宗孝因感激幹白虹的恩義,不願釋放,苦苦要與他替死。太守道 :"此案既得真犯,幹白虹之死,情真罪 當,你屈受多刑,終屬冤陷,自當昭雪。為何轉欲代死,把性命做兒戲麼?"戚宗孝道 :"當初幹白虹因欲救小的夫婦,是 以蹈險不惜,小的實受大恩,令使救人者反遭刑戮,得恩者逍遙坐視,於心何忍?小的情願生則俱生,死則俱死,不敢自全性命 。"知府道:"胡說!這來現奉上司批行,業已報部,豈 可再有更改!手下的與他去了刑具,押出去討保 。"戚宗孝那 裏肯去,乃大哭道 :"當日蒙他活命之恩,他豈是有心害我? 不意恩人反致殺身,我卻偷生於世。人而無義,禽獸不如,要這殘生何用?我不如先死,抵了恩人之罪,也盡我一點感戴之心 。"說罷,就望丹墀下石欄之上一觸而死。 知府大驚,忙叫皂隸看守屍骸,飛即上馬,麵報撫按。撫按無不稱奇,連忙基本上奏。朝廷以兩人皆屬義舉,將幹白虹免死,準徒五年,發山東衝要驛遞擺站。撫按行到南雄,知府奉了憲批,即喚幹白虹到案,就點兩名解役,當堂發與三十兩路費,即日押解起身。幹白虹向解役說道:二位雖奉官差,累你遠行吃苦,我心不安。可同到舍下,一則別別妻子,二則帶些路費,不知可使得麼?"解役聽說要帶路費,與己定有沾益,欣然便同他回去。
幹白虹到了家中,與妻子說知緣由,金麗容才知為陳與權報仇,殺死劉天相之事,弄出這段禍來,真個哭死方蘇,連十多歲的一個兒子也牽住父親的衣服,哀哀痛哭,見者無不心慘。
幹白虹向妻子、孩兒說道 :"你們都不消悲切,我五年役滿, 就可回家。但好好為我保守家門,不消掛念。隻收拾些盤纏,與我帶去。其餘錢財田產,都是你家之物,不須留以待我 。" 吩咐畢了,便欲出門,雖然豪傑心腸,也免不得暗暗灑了幾點限淚。隨又到陳與權處作別,不想陳與權見幹白虹披枷帶杻,做了囚徒,恐怕羞辱了舉人體麵,吩咐家人,隻說進城去了,竟拒而不納。幹白虹是真率人,便信為實,隻得怏怏出門。金麗容連忙收拾一二百金,與丈夫做路頭使費。幹白虹接了,吩咐他好教兒子成人,不可容他嬉蕩。金麗容道 :"你此去好生 保重,役滿即便圖歸,免得使人懸望 。"解役連催上路,不得 已,就同起程而去。金麗容與兒子幹浚郊都哭倒在地。正是:情真休歎別離輕,薄命難填孽海平。
漫向春風鼓琴瑟,淒涼應作斷腸聲。
卻說陳與權原是個狼子野心,當初雖是劉天相負他,他也未必不是負心之輩。生平為人輕薄,心腹奸險,得恩不感,知義不為,一昧狼貪,千般兔狡。幹白虹從風雪中救他性命,已是莫大之恩,況又供養在家,輕裘肥馬,驅婢呼奴。且聘婦成家,不惜厚幣;夤緣進學,幾至喪身。力任艱危,身當刑險,複為他授例以就功名,更欲他發科以解恥笑。故揮金萬兩,直傾囊橐,且往回萬裏,不憚星霜。若在知輕識重之人,便該終身頂祝,全家感恩,待之如天地父母,亦不為過。可怪陳與權,隨他千恩萬德,過眼即忘,非惟不知感戴,見幹白虹尚有田產囊蓄,還心心念念欣羨不已,時時刻刻覬覦無休。早想罟吞入己,方才滿欲。況兼喬氏又是貪得無厭、助夫為虐的人,他兩個人初見幹白虹虹去與戚宗孝頂罪,卻不思這事是為他報仇而起,反幸他此番必死,兒子又小,正遂他吞占之機。及至免死配徒,全沒有一些不安的念頭,隻道此去諒無歸家之日。才等他起解之後,便叫人悄然分付幹家佃戶,不許還租;其餘房產債目,也吩咐不許納利。這些小民,見庇他賴債,誰不樂從?
到秋成之後,麗容遣人收租刮帳,果然響應,真個顆粒不還,厘毫無入。麗容著了急,忙向陳與權商量,要他出力告追。陳與權正中機謀,便道 :"我向蒙幹兄厚惠,未曾報答。今大嫂 見托,敢不盡心!但恐窮佃小民,勢孤力蹙,一經官府,必致脫逃,縱有不走的,那所坑之物,也向衙門費散,那裏還有餘財把來完納!豈不徒招怨尤,究無裨益 。"麗容道:"依陳爺 說來,告既不可,今將何法處他?"陳與僅道 :"依我愚見, 大嫂竟將田房賬目托付與我,在各佃麵前,隻說田產已屬陳舉人管業,這些小民,自然不敢拖欠,待我叫家人各處催討下來,一一交還大嫂,不知可相托否?"麗容道 :"既蒙垂蔭,豈有 不相托之理。隻是動勞陳爺費力,似為不當 。"陳與權道 :"忝在通家,大嫂之事即我家之事,怎說這活!"麗容隻道果 然好意,忙將一應租簿,各色賬目,盡歸陳與權之手。陳與權既握了把柄,便諭管事家人,將田產另立戶名,房屋換寫租契,盡為陳氏之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