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楊萬裏的人格(代序)(1 / 3)

張瑞君

王國維認為“無高尚偉大之人格,而有高尚偉大文章者,殆未之有也”(《文學小言·六》)。楊萬裏之所以能在南宋詩壇步入四大家的行列,與他高尚的人格有千絲萬縷的聯係。所以黃升說他“以道德風節照映一世”(《中興以來絕妙詞選》卷二)。

楊萬裏一生安貧樂道,淡泊名利。羅大經雲:“楊誠齋自秘書監將曹江東,年未七十,退休南溪之上,老屋一區,僅庇風雨,長須赤腳,才三四人。”(《鶴林玉露》卷十四)他曾說:“仁者安其固然,故不憂。”(《庸言》)他一生“以進德修業為樂”(《庸言》),一再聲稱“道也,樂之實,樂仁義是也”(《心學論·樂論》)。他追求的人生樂事,非榮華富貴、高官厚祿,而是既有收複失地的美好願望,“誓取胡頭為飲器,盡為遺民解椎髻”(《跋丘宗卿見贈使北詩五七言一軸》),也有“杜老吟邊樹,山公醉處池”(《和濟翁見寄之韻》)的閑逸。他的一生,視功名為草芥,視利祿為敝履。即使為官時期,過的也是“清得門如水,貧惟帶有金”(徐璣《投楊誠齋》)的生活。他讚揚那些擺脫庸俗,不言功名利祿的人物,“先生恥言利,家徒四壁”(《陳先生墓誌銘》)。他心胸開闊,氣度恢宏,不以仕途得失為意,“我本山水客,淡無軒冕情”(《明發陳公驛經過摩舍那灘石峰下》),“金印係肘大如鬥,不如遊山倦時一杯酒”(《遊蒲澗呈周帥蔡漕張舶》)。

剛正不阿,誠實磊落,耿介敢言,這是楊萬裏人格的又一特點。周必大說:“友人楊廷秀,學問文章獨步斯世。至於立朝諤諤,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要當求之古人,真所謂浩然之氣,至剛至大,以直養而無害,塞於天地之間者。”(《題楊廷秀浩齋記》,《周益公文忠公集·省齋文稿》卷五)同時代人對他稱仰備至:“脊梁如鐵心如石,不曾屈膝不皺眉。”(《南宋群賢小集》)楊萬裏對儒家理想人格的“誠”特別推崇,“誠”作為理學範疇,它的字麵原始意義具有真誠、無妄、純正、專一等含義。《孟子·離婁上》雲:“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其身也。”“是故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楊萬裏發揮了儒家這一傳統的倫理思想,認為“遁而誠為好遁,隱而偽為素隱。好遁者如女子好色,素隱者鄉原德之賊。隱而偽不若不隱而誠矣。”(《楊氏易傳》卷九)“有敗詐,無敗誠。”(《庸言》)很明顯,“誠”是與“偽”、“詐”對立的。楊萬裏認為“天行健,健即誠也,所謂誠者,天之道也;君子以自強不息,且不息亦誠也,所謂誠之者,人之道也。”(《誠齋易傳》卷一)“親在始,始在誠,誠在實,實在質……誠之心充實。”(《誠齋易傳》卷三)“忠信辭誠所以指其地,實其物也。”(《誠齋易傳》卷一)孟子說:“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孟子·盡心章句下》)楊萬裏在《庸言》中也強調“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的傳統思想。

楊萬裏對竹、菊很稱頌,“蓋君子於竹比德焉,汝視其節,凜然而孤也。所謂直哉史魚,邦有道,如矢者歟!汝視其貌,頎然臒也,所謂伯夷、叔齊餓於首陽之下,民到於今稱之者歟!汝視其中,洞然而虛也,所謂回也,其庶乎屢空,有若無者歟!故古之知竹者,其惟夫子乎!”(《清虛子此君軒賦》)再看《多稼亭前黃菊》:“危亭俯涼囿,落葉日夜深;佳菊獨何為?開花得我心。韻孤自無伴,香淨暗滿襟;根器受正色,非緣學黃金。獨違春光早,而俟秋寒侵;豈不愛凋年,坐令淹寸陰?奈此清苦操,愧入妍華林。向來朱碧叢,亦複悴斯今。清霜慘萬象,幽芳耿森森。持以壽君子,聊爾慰孤斟?”

費爾巴哈說:“人是在對象上麵意識到他自己的,對象的意識就是人的自我意識。”(《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德國哲學》)詩人在晚秋的菊花中找到了自己人格的對應物,於是以一腔熱情來寫,不知我為菊,菊為我。詩人極力讚揚菊花孤高自傲,不媚流俗、正氣凜然的節操。黃菊不開於陽春,獨放於秋寒之時,這不正是詩人不隨波逐流的寫照?黃菊清苦的氣節不正是詩人淡泊名利、蔑視富貴的靈魂?黃菊孤獨無伴,不正是詩人堅貞自守、孤高自傲的人格?黃菊淩寒而開,不正是詩人犯顏直諫、傲岸不屈的意誌?詩人的人格精神與黃菊的完美融為一體。無怪乎光宗皇帝也稱讚“楊萬裏也有性氣”(《鶴林玉露》卷五)。

忠貞報國,關心百姓,這是楊萬裏人格的又一突出特點。朱熹《答楊廷秀萬裏》曰:“時論紛紛,未有底止,契丈清德雅望,朝野屬心,切冀眠食之間,以時自重,更能不以樂天知命之樂,而忘與人同憂之憂。毋過於優遊,毋決於遁思,則區區者猶有望於斯世也。”有不少研究者根據這封信便認為楊萬裏不關心現實,實在是以偏概全。人的感情世界是複雜的,朱熹隻是希望他不要讓超然物外的胸襟掩住其憂國憂民之情。

楊萬裏一生始終關心國家的命運,但他基本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並不是說他家居時沒有關心現實的詩作,而是指他的立身處世而言。楊萬裏曾慨歎:“補天煉石無虛日,憂國如家有幾人。”(《送徐宋臣監丞補外》)再看《讀嚴子陵傳》:“客星何補漢中興,空有清風冷似冰。早遣阿瞞移漢鼎,人間何處有嚴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