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揚子江二首
其一
此詩作於宋孝宗淳熙十六年(1189)冬。是年二月,趙惇即位是為光宗,楊萬裏曾任太子侍讀,故而趙惇對他較為敬重。光宗即位後,把楊萬裏從筠州召回杭州,十一月借煥章閣學士的官階為接伴金國賀正旦使。當時宋、金兩國在年節、皇帝生日等日期互相派遣使臣道賀,對方則有接伴使、伴送使等官員迎送陪伴。當時金國使者南來,大多盛氣淩人,欺侮南宋官員,對主張抗金的楊萬裏來說,這個接伴使的任務實在是讓他苦不堪言,但是接伴使、送伴使要應對南來的金國使臣,負有外交使命,所以也隻好忍辱負重了。這兩首詩是詩人從杭州北上渡過揚子江時所作。揚子江,長江在今儀征、揚州一帶,古稱“揚子江”。這兩首詩都從揚子江壯闊的景色寫起,以含蓄深沉的自嘲或警示作結,是楊萬裏詩中較為有名的愛國詩篇。
祗有清霜凍太空,更無半點荻花風。
天開雲霧東南碧,日射波濤上下紅。
千載英雄鴻去外,六朝形勝雪晴中。
攜瓶自汲江心水,要試煎茶第一功!
祗有清霜凍太空,更無半點荻花風——觸目的景物都蒙上一層寒霜,連天空也似乎是被白霜凍住了一樣,呈現出清冷的白色。江上一片平靜,一絲風也沒有,江邊生長的荻花也一動不動。祗,同“隻”。清霜,指寒霜,白霜。太空,天空。荻,一種生在水邊的多年生草本植物,似蘆葦,葉子長形,秋天開紫花。
天開雲霧東南碧,日射波濤上下紅——日出時分,東南天邊的雲霧被撥開了,露出一片碧藍的天色,朝陽初升,照在揚子江寬闊的水麵上,隻見波濤上下都映著火紅的光彩。頷聯寫景氣勢宏大,對仗工整,極見功力。另外,這兩句寫景中還暗含禱頌南宋的意味。
千載英雄鴻去外,六朝形勝雪晴中——千載以前六朝那些有名的將相英雄們已然像是天外的飛鴻杳然無蹤了,隻留下在雪後晴空下一片壯美的山河。千載英雄,明指六朝將相王導、謝安、謝玄、劉裕等人,暗指南宋嶽飛、韓世忠、趙鼎、張浚等抗金名將良相。鴻去,鴻雁飛去,杳無蹤跡。六朝,三國吳、東晉和南朝的宋、齊、梁、陳,相繼建都建康,史稱為六朝。形勝,此處有兩種含義,一是山川壯美之地,一是指地理位置優越,地勢險要。
攜瓶自汲江心水,要試煎茶第一功——我親自拿著瓶子去打揚子江江心的泉水,要演練一下給金國使臣煎茶的這第一等功勳!這其實是詩人深感國恥的激憤之言。江心水,指潛在揚子江中心的泉水,在鎮江金山下附近。煎茶,據陸遊《入蜀記》記載“(金山)頂有吞海亭,取氣吞巨海之意,登望尤勝。每北使來聘,例延至此亭烹茶。”
這首七律描繪出揚子江恢宏的氣勢,語言瑰麗,對仗工整,同時含蓄深沉,耐人尋味。從結構上看,這首詩也體現出誠齋詩曲折含蓄的特色,清代詩評家陳衍說楊萬裏詩“淺意深一層說,直意曲一層說,正意反一層、側一層說。”(《石遺室詩話》)這首詩正是如此。
詩的首聯、頷聯以雲開霧散,旭日東升的壯麗景象開篇。頸聯雖然寫六朝之“形勝”,卻暗含有英雄如飛鴻逝去之傷懷,六朝相繼而滅,不是由於沒有有利的地勢,而是在於將相英雄的隕去,南宋有同六朝一樣的險要地勢,而如今抗金將相也一一逝去,讓人不得不擔憂。從讚美壯觀景色到為國運擔憂,是一轉折。尾聯寫汲水煎茶,要試“第一功”,更是反語,詩人其實是以此自嘲,其中含有無限悲憤。清人紀昀曾評論此句說:“結乃謂人代不留,江山空在,悟紛紛擾擾之無益,且汲水煎茶領略現在耳。用意頗深,但出手稍率,乍看似不接續。”結尾兩句確是“用意頗深”,但並不像紀昀說的“出手稍率,乍看似不接續”。其實尾聯恰恰是承接頸聯意思而來:如果抗金良將嶽飛、韓世忠等英雄沒有“鴻去”,詩人又怎會有這無限屈辱的“煎茶第一功!”
其二
這首詩表麵上描繪揚子江上萬裏波濤,金山獨立的壯美景色,極力烘托天塹之利,實際上暗含提醒人們揚子江天塹並不能擋住金軍,不是國家安全的真正屏障。
天將天塹護吳天,不數函百二關。
萬裏銀河瀉瓊海,一雙玉塔表金山。
旌旗隔岸淮南近,鼓角吹霜塞北閑。
多謝江神風色好,滄波千頃片時間。
天將天塹護吳天,不數亂函百二關——上天讓長江天塹護衛江南,長江地勢險要,不亞於著名的崤函要塞。天塹,天然的壕溝,言其險要可以隔斷交通,多指長江。吳天,指江南的國土。不數,不亞於,不次於。殽函,崤山和函穀,函穀東起崤山,故以並稱。函自古為險要的關隘。百二關,《史記·高祖本紀》:“秦,形勝之國,帶河山之險,縣隔千裏,持戟百萬,秦得百二焉。”百二指秦兵兩萬,憑借顯要地勢,可以抵擋諸侯百萬人。
萬裏銀河瀉瓊海,一雙玉塔表金山——揚子江如銀河滔滔東流泄入碧藍的大海中,浮玉山仿佛一雙玉塔標記著金山的所在。瓊海,此處指碧藍的大海。玉塔,是把浮玉山比喻成一雙玉塔。浮玉山,指今江蘇省鎮江市的金山、焦山。金山在江蘇省鎮江市西北七裏,焦山在江蘇省鎮東北九裏,與金山對峙。金山本在江中,後來因為江中泥沙沉澱,在清代已與江岸相連。宋周必大《二老堂雜誌·記鎮江府金山》:“焦山大江環繞,每風濤四起,勢欲飛動,故南朝謂之浮玉山。”
旌旗隔岸淮南近,鼓角吹霜塞北閑——遠望揚子江的北岸就看到旌旗飄揚,那裏已經是南宋的邊防重地,淮北的金國邊塞卻是一片安閑景象。一個“閑”字寫盡了金國有恃無恐的得意情狀。淮南,鎮江對岸就是淮南東路,是當時南宋的邊防地區。塞北,此處指金國。南宋與金以淮水為界,對南宋來說,塞北已經不是長城之北而是淮河之北了。
多謝江神風色好,滄波千頃片時間——多謝江神相助,乘著好風,片刻間就過了千頃波濤的揚子江。這兩句詩化用唐代詩人施肩吾《及第後過揚子江》詩“江神也世情,為我風色好”。其中詩人隱含的意思卻正好相反:如果金兵也趁著“好風”來襲,那麼渡過“天塹”也隻是片刻間的事,長江天險並不足以抵禦敵人,還要依靠良將賢相。
同第一首相似,第二首詩也是以含蓄的筆法寫詩人麵對眼前大好河山,反思國家防守形勢,提醒人們所謂天塹不是保國的真正屏障。這首詩也寫得波瀾起伏,首聯寫天塹險要,頷聯繪長江之壯美,頸聯則又轉而寫邊關軍防,雖然邊防有備,但敵強我弱之勢態可見,最後用好風助我渡江結尾,言外之意是敵人若憑著“好風色”也能飛渡長江,隱含意思中語義陡轉,把開篇的“天塹”之險一筆否定掉了,正是把正麵意思反一層說的寫法。
楊萬裏在其《誠齋詩話》中曾說:“詩有句中無其辭,而句外有其意者。”《過揚子江二首》正是如此,然而詩中隱含的深意如果不細心揣摩是極易忽略掉的,以至詩人自己在晚年編訂自己詩集時也曾感慨“兩窗兩橫卷,一讀一沾襟。隻有三更月,知予萬古心。”楊萬裏沉鬱的憂國之思,愛國之情並不比陸遊、辛棄疾遜色,隻是表達得不如陸遊、辛棄疾那樣痛快淋漓,需要讀者在解讀時細細地體味。
舟過揚子橋遠望
此詩作於宋孝宗淳熙十六年(1189)冬。楊萬裏任接伴金國賀正旦使乘船北上,經過長江北岸的揚子橋時,看到舊日戰場,不勝感慨,作此詩抒懷。江蘇省揚州以南有揚子津,古時在長江北岸,由此南渡京口(今鎮江),揚子橋在揚子津上。如今揚子津距長江已遠,僅通運河。
此日淮號北邊,舊時南服紀淮。
平蕪盡處渾無壁,遠樹梢頭便是天。
今古戰場誰勝負,華夷險要豈山川?
六朝未可輕嘲謗,王謝諸賢不偶然!
此日淮堧號北邊,舊時南服紀淮堧——現在淮河已經是南宋北方的邊界了,而在北宋時候,淮河一帶算是邊遠的南方省份管轄的地區。這兩句寫出今昔的巨大反差,讓人嗟歎。堧(ruán),即空地,邊緣餘地;淮堧,淮河河邊之地。北邊,北麵的邊界。南服,古代王畿以外地區分為五服,故稱南方為“南服”。北宋時淮河流域在開封以南,那時的淮河一帶確實是“南服”。紀,紀理,管理。
平蕪盡處渾無壁,遠樹梢頭便是天——縱目遠望,草木叢生的曠野上全然沒有一處壁壘,遠處樹木更好似與天相接,真是一馬平川,無遮無攔。這兩句景物實際是寫南宋軍備鬆弛,倘若金兵來犯,必定是一潰千裏。平蕪,草木叢生的平曠原野。渾,全然,簡直。壁,指壁壘,軍營的圍牆,作為進攻或退守的工事。
今古戰場誰勝負,華夷險要豈山川——江淮一帶自古以來就是南北相爭的戰場,南北交鋒,究竟誰勝誰負?南方能揮戈北上,北方也能縱馬南下,南宋豈能把疆域之內險要的山川當作偏安一隅的屏障呢?華夷,宋、元時華夷常指國家的疆域。
六朝未可輕嘲謗,王謝諸賢不偶然——人們怎能輕率地嘲諷六朝王朝國祚不長呢,六朝雖然不強大,但還有王導、謝安這樣的人才,現在南宋向金求和稱臣,恐怕是連六朝也不如。王謝諸賢,指王導、謝玄等文武賢才,王導謝玄都是晉朝名將相,謝玄曾以少勝多,在淝水大敗前秦苻堅的大軍。不偶然,不是偶然出現的,意思是六朝君主還能任用賢才。
這首詩以“舟過揚子橋遠望”為題,卻並不以寫景為主,詩中寫景僅頷聯兩句,而且雖是描寫平蕪之景,卻是意在言外。此詩的重點在於議論國事,表達詩人的政治見解。
南宋與金以淮水為界,楊萬裏乘舟北上經過揚子橋後,已然是進入南宋的“邊塞”地區了。此詩首聯以今昔邊界的對比寫國土淪喪,語意沉痛。頷聯寫平蕪之景,但意絕不在於寫景,而是借寫景點出南宋軍備鬆弛,毫無抗金伐金的準備。國土淪喪是可悲,不圖恢複隻能說是可恥了。南宋朝廷中主和派以為低頭納貢就能求和,退守長江便可自保。其實納貢無異於以肉喂狼,徒增其貪;而當年六朝也持有長江之險,卻也不免覆亡厄運。頸聯、尾聯正麵表達了詩人的抗金主張:國家要任用賢相良將,做好政治、經濟、軍事多方麵的準備,才能立國禦敵,完成恢複大業。楊萬裏的這種政治主張是非常理智穩健的,然而其政治理想並沒能付諸現實。
宋代及宋以後的詩評家常常批評宋詩“以議論為詩”,最有名的批評要數嚴羽了,他認為“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滄浪詩話》)。其實以議論為詩,固然有人論得道理粗淺,觀點陳舊,枯燥乏味,但也有人能在不失卻詩的形象性藝術性的基礎上論得新鮮精辟,發人深思。《舟過揚子橋遠望》一詩論得有情有理,又含蓄有致,是以議論為詩的佳作。
初入淮河四絕句
其一
此詩作於宋孝宗淳熙十六年(1189),楊萬裏作為接伴金國賀正旦使一路北上,到達淮河,寫下了這組詩。楊萬裏一生主張抗金,然而此時卻擔任接伴使之任,表麵要強顏歡笑,內心積蓄著無限憤慨。詩人把激憤的情緒發而為詩,一路寫下許多感情深沉的愛國詩篇。《初入淮河四絕句》是楊萬裏最有名的愛國詩篇之一。第一首寫詩人初入淮河時的心情,並直言心情不佳的原因——“中流以北即天涯!”
船離洪澤岸頭沙,人到淮河意不佳。
何必桑幹方是遠,中流以北即天涯!
船離洪澤岸頭沙,人到淮河意不佳——航船駛離洪澤河的岸頭,到達南宋的邊界淮河,我的心情非常不快。這兩句詩開篇點題,交待了行程,“意不佳”三字為整組詩奠定了感情基調。洪澤,湖名,在江蘇省洪澤縣西部,古稱“破釜塘”,隋代稱“洪澤浦”,唐代始名“洪澤湖”,北宋神宗熙寧時開洪澤河通淮河。岸頭,岸邊。
何必桑幹方是遠,中流以北即天涯——不必隻把北方的桑幹河當作遼遠的地方,現而今淮河中流以北就是南宋的天涯了!桑幹,河名,即今永定河上遊,在今山西省北部和河北省西北部,相傳每年桑椹成熟時河水幹涸,故名。唐代桑幹一帶是唐與北方少數民族的交界處,唐詩中常用桑幹來指遙遠的北方邊疆戰地。中流,江河中央,淮河中流是當時宋金兩國分界線。
南宋在紹興十一年(1141)與金國議和,史稱“紹興和議”,南宋向金稱臣;隆興二年(1164)年又改為叔侄關係,劃定東起淮水,西至陝西寶雞西南的大散關一線為界。屈辱的關係,內縮的邊境,脆弱的和平,總能引起南宋的愛國之士的無限感慨。如果南宋能夠收複失地,楊萬裏初入淮河,定會愉悅地吟詠淮河的風光,但是在現實中,淮河卻是詩人的傷心之地,因此楊萬裏離邊界越近,就越是覺得心頭沉重。對這種沉重的心情,詩人並沒有選擇盡情地發泄,而是用含蓄的,同時也是更為深沉的筆觸寫下他的所感所思。
詩的前兩句寫行程已入淮河,無論從語調還是句法上看都比較平淡,但這種平淡其實是憤懣情感的積聚,這種情感在詩的後兩句爆發了:“何必桑幹方是遠,中流以北即天涯!”今日的淮河已然成了南宋的“桑幹”,中流以北就成了南宋可望而不可及的“天涯”,這其中包含著無限的感慨。“何必”二字更增添了一種諷刺的語氣,透出詩人心中難以排遣的憤懣之情。
其二
這首詩是回顧南宋的曆史,稱讚能夠安邦定國的將相,含蓄地指責造成“長淮咫尺分南北”之屈辱現實的責任人。
劉嶽張韓宣國威,趙張二相築皇基。
長淮咫尺分南北,淚濕秋風欲怨誰?
劉嶽張韓宣國威,趙張二相築皇基——宋初的抗金將領劉、嶽飛、張俊、韓世忠曾經大敗金兵,展示國威;趙鼎、張浚安定了政權,奠定了南宋基業。劉、嶽飛、張俊、韓世忠是南宋初期的抗金名將,南宋時張、韓、劉、嶽往往並稱,但是其中張俊後來附和秦檜,參與謀殺嶽飛,有辱名節。宣國威,向敵人展示了國家的力量。趙張二相,指趙鼎、張浚,南宋初期宰相,堅決反對與金國議和,後來奸臣秦檜當權,二人均被貶斥。築皇基,奠定了南宋政權的基礎。
長淮咫尺分南北,淚濕秋風欲怨誰——如今這條長長的淮河成了南北的邊界,看到近在咫尺的失地,卻隻能在蕭瑟的秋風中黯然落淚,然而既然不乏賢相良將,那造成如今局麵應該怨誰呢?是應當怨陷害忠良的奸臣秦檜,還是該怨任用秦檜的宋高宗趙構呢?咫尺,接近或剛滿一尺,形容距離近。
第一首詩是寫船駛進淮河的心情,第二首詩則回顧曆史,譴責造成山河破碎的奸臣昏君。楊萬裏在詩中用了欲抑先揚的手法,先是讚揚南宋初期的名將良相,讓人生出曆史的自豪,再用現實的畫麵打落這種豪情,最後用虛筆點出全詩落點——誰是國家的罪人?
楊萬裏繼承儒家溫柔敦厚的詩旨,認為詩要“色而不淫,怨誹而不亂”,他在《誠齋詩話》中曾說:“唐人《長門怨》雲:‘珊瑚枕上千行淚,不是思君是恨君。’是得為怨誹而不亂乎?惟劉長卿雲‘月來深殿早,春到後宮遲’,可謂怨誹而不亂矣。近世陳克詠李伯時畫《寧王進史圖》雲‘汗簡不知天上事,至尊新納壽王妃’,是得謂為微、為晦、為婉、為不汙穢乎?惟李義山雲‘侍宴歸來宮漏永,薛王沈醉壽王醒’,可謂微婉顯晦、盡而不汙矣。”楊萬裏認為用詩來批評諷刺,要做到含蓄有致,不能太過直白淺露,就像此詩“淚濕秋風欲怨誰”一句,是反問,更是慨歎,其實應當怨誰又有誰不知道呢。這種含蓄的表達雖然失掉了悲壯的激情,卻引人走向更深沉的思索。
其三
第三首詩人抓取眼前景物,整首詩雖然全是景語,但其中寄寓了詩人很深的感慨。
兩岸舟船各背馳,波痕交涉亦難為。
隻餘鷗鷺無拘管,北去南來自在飛。
兩岸舟船各背馳,波痕交涉亦難為——淮河中流是南宋與金的國界,所以兩岸的船泊隻在自己這一邊航行,互相之間並不通航,而且兩邊船隻竟然都不敢互相靠近,因此船隻激起的波浪都很難交織在一起。其實淮河兩岸原本都是宋朝的國土,在淮河北岸的父老又何嚐不盼望著兩岸能自在通航呢?“波痕交涉亦難為”是金國“拘管”的結果。背馳,相背而馳,互不通航。難為,不易做到。
隻餘鷗鷺無拘管,北去南來自在飛——隻剩下那些在水麵飛翔的鷗鷺沒有拘束,最是自由,在淮河上自由自在地飛來飛去。“隻餘”兩字寫出了拘管之嚴,讓人想到詩的前兩句所描繪的界限分明的景象背後有著多少無奈。而“自在”二字又含有人不如鷗鷺的味道,更讓人覺得辛酸。拘管,拘束、管製。
在前兩首詩中,楊萬裏懷古傷今,慨歎世事變遷,第三首則把筆觸轉向淮河上的景物,以景傳情。這首詩四句全寫景物,前兩句取淮河兩岸的船隻,後兩句取河上的鷗鷺,仿佛是一幅淮河圖。這首詩描繪了三個畫麵,詩人把這三個畫麵安排得很有層次:首先寫兩岸互不來往的船隻,“各背馳”是實景,寫出了兩岸的隔絕;再用波痕不能交涉從正麵襯托,寫出兩岸隔絕之嚴;最後用“自在飛”的鷗鷺作前兩個畫麵的反襯,以鷗鷺的自由更襯出人的不自由。所以用這組詩第二首中的“長淮咫尺分南北”一句來作這幅淮河圖的名字可以說是最為貼切。
楊萬裏在《頤庵詩稿序》中說:“夫詩何為者也?尚其詞而已矣;曰:善詩者去詞。然則尚其意而已矣。曰:善詩者去意。然則去詞去意,則詩安在乎?曰:去詞去意,而詩有在矣。”楊萬裏講“去詞去意”,不是說詩不要詞藻和思想情感,而是強調詩的本質不在於詞藻,也不在於詩要表達的意思,詩的本質畢竟不是詞藻的排列或者情感的宣泄,詩的本質是用詞藻以一種耐人尋味的方式藝術地表達思想情感。在這首詩中沒有隻字片語直接寫詩人心中的悲哀,而是通過描繪景物含蓄地表達詩人深沉的感喟,耐人尋味。
其四
這首詩是詩人想象中原父老向自己訴說種種困苦的情景,一方麵寫父老的不堪蹂躪,一方麵寫出詩人的痛苦和無奈。
中原父老莫空談,逢著王人訴不堪。
卻是歸鴻不能語,一年一度到江南。
中原父老莫空談,逢著王人訴不堪——中原父老見到南宋的使臣定然是會含淚訴說在金人鐵蹄下生活的種種不堪,然後定然是滿懷期望的詢問:“幾時真有六軍來?”(範成大《州橋》)然而麵對中原父老的訴說,我該怎樣對答呢?我知道這種種訴說期待其實都是一場空談,與其傷心絕望,倒不如不談。這兩句是詩人想象中見到中原父老之後的對答。空談,說不切實際的話。王人,指天子使臣。不堪,忍受不了。
卻是歸鴻不能語,一年一度到江南——那向南飛去的鴻雁,雖然不會說話,倒是每年都能飛到江南;而淮河以北的中原父老卻隻能是年複一年的翹首南望。這兩句是借鴻雁寫出中原父老對故國的向往之情。
這是《初入淮河四絕句》的最後一首,詩人並沒有踏上淮河北岸與中原父老交談,詩中所寫是詩人虛擬的情景。雖是虛擬的情景,卻是句句都飽含著詩人的真情。
詩的前兩句“中原父老莫空談,逢著王人訴不堪”字麵上是寫中原父老訴說不堪蹂躪之苦,字麵下呈現出的卻是詩人自己痛苦無奈的心情。“莫空談”三個字,語意異常沉痛。中原父老想要訴說“不堪”,詩人卻直接了當地說不要“空談”了,仿佛是有些不近人情,但其中更多的是詩人的辛酸,楊萬裏很清楚,此時的南宋朝廷隻求求和自保,根本不顧及中原父老的死活。但是如果中原父老真的向他含淚訴說,那麼詩人將怎樣回答呢?是給一個虛假的期望,還是說出殘酷的現實呢?不如一開始就說“莫空談”!
三四句以景結情,點出中原父老還不如鴻鳥,能夠飛到江南。“不能語”也讓人感慨良深。歸鴻自然不能訴說中原父老的苦難,但是南宋那些心係中原的有誌之士力主抗金,收複失地,卻一再被打壓,就算飛到江南的鴻雁“能語”,一心求和的朝廷也隻能是置之不理。
《初入淮河四絕句》以“意不佳”為組詩的情感線索,第一首寫邊境現狀“中流以北即天涯”,是悲;第二首回顧曆史,指責曆史罪人,“淚濕秋風欲怨誰”,是憤;第三首寫出隔絕現狀,“隻餘鷗鷺無拘管”,是歎;最後一首是寫朝中主和派當權,恢複無望,“中原父老莫空談”,是痛。這組詩中浸透了詩人深沉的愛國之情,千載之下依然讓讀者唏噓不已。
雪霽曉登金山
此詩作於宋孝宗淳熙十六年(1189)冬。楊萬裏在淮河接到金使以後,在返回臨安途中,經鎮江。楊萬裏作為接伴使,按慣例應陪同金國使臣登金山,在山頂吞海亭烹茶。詩人在從臨安赴淮河的途中曾經過鎮江,遠望金山,語含激憤地寫下“要試煎茶第一功!”(參見《過揚子江二首》)如今真的登上金山,把無限感慨傾注在這首歌行中。
焦山東,金山西,金山排霄南鬥齊。
天將三江五湖水,並作一江字楊子。
來從九天上,瀉入九地底;
遇嶽嶽立摧,逢石石立碎。
乾坤氣力聚此江,一波打來誰敢當?
金山一何強,上流獨立江中央。
一塵不隨海風舞,一礫不隨海潮去;
四旁無蒂下無根,浮空躍出江心住。
金宮銀闕起峰頭,槌鼓撞鍾聞九州。
詩人踏雪來清遊,天風吹儂上瓊樓,
不為浮玉飲玉舟。
大江端的替人羞!金山端的替人愁!
焦山東,金山西,金山排霄南鬥齊——焦山在揚子江東,金山在揚子江西與之對峙,金山挺立江中,直衝霄漢,仿佛與天上的南鬥星比高。焦山、金山,在今江蘇省鎮江市。金山在鎮江西北七裏,焦山在鎮江東北長江中,與金山對峙。排霄,衝上雲霄。南鬥,星名,即鬥宿。有星六顆,在北鬥星以南,形似鬥,故稱南鬥。
天將三江五湖水,並作一江字楊子——揚子江水洶湧澎湃,氣勢非凡,好像是上天把三江五湖的水都彙入了揚子江中,使其有不可阻攔之勢。三江五湖,關於“三江”、“五湖”有多種解釋,揚子江上遊江河湖泊眾多,三江五湖此處為泛稱,指揚子江上遊的河流湖泊。楊子,指揚子江,古時“楊”“揚”通用。字楊子,稱為楊子。
來從九天上,瀉入九地底;遇嶽嶽立摧,逢石石立碎——滔滔江水從九天之上奔騰而來,一瀉千裏,流向那深不可測的九地之下。從九天到九地,如此落差產生的衝擊力,能立刻把阻擋江流的高山摧毀,把江中的巨石擊得粉碎。這兩句誇張地寫出揚子江震懾人心的氣勢。九天,指天的最高處。九地,指地的最深處。
乾坤氣力聚此江,一波打來誰敢當——天地間的力量都彙聚到了這揚子江中,已然能夠摧山嶽,碎巨石,還有什麼敢麵對揚子江上駭人的巨浪呢?詩人到這裏把揚子江的無堅不摧寫到了極處,為下文寫金山作好了鋪墊。乾坤,指天地。
金山一何強,上流獨立江中央——金山是多麼的強健超凡,獨自挺立在波濤洶湧的揚子江中央。詩人著力描繪的波濤滾滾氣勢非凡的揚子江成了傲然挺立的金山的最好的背景。一何,多麼。上流,河流之上。
一塵不隨海風舞,一礫不隨海潮去——且不說那揚子江上的江流波濤險惡,揚子江口還有呼嘯的海風、澎湃的海潮,而金山仿佛是鐵鑄的一般,絲毫不被海風海浪所侵蝕。
四旁無蒂下無根,浮空躍出江心住——金山無所憑依,周圍全是江水,不以江岸為依托。而且仿佛隨著江濤微微起伏,好像下麵也不與江底相連,而是浮在江中。蒂,花或瓜果與枝莖相連的部分,“無蒂”在此處指金山矗立江中,不與江岸相連。金山和焦山又合稱浮玉山,宋代周必大《二老堂雜誌·記鎮江府金山》:“焦山大江環繞,每風濤四起,勢欲飛動,故南朝謂之浮玉山。”金山當與焦山類似。
金宮銀闕起峰頭,槌鼓撞鍾聞九州——金山壯麗奇絕,而金山寺更建在金山之上,遠遠望去,仿佛是天上的金宮銀闕,更兼槌鼓撞鍾之聲從上麵傳來,悠遠洪亮,仿佛能傳遍九州。金宮銀闕,指金山上富麗堂皇的建築,據陸遊《入蜀記》記載,金山上有“玉鑒堂、高妙台,皆窮極壯麗”。槌鼓撞鍾聞九州,這句化用蘇軾《自金山放船至焦山》詩的“撞鍾擊鼓聞淮南”一句。
詩人踏雪來清遊,天風吹儂上瓊樓,不為浮玉飲玉舟——我踏著白雪到金山上遊賞,天風也助興,把我吹上山頂的瓊樓,到了瓊樓上可不是要為浮玉山的景色而飲酒。這兩句字麵意思看似非常愉悅,但詩人真正的感情卻正好相反:楊萬裏此時是以“接伴使”而不是作為“詩人”的身份登上金山的,登金山也不是“清遊”,而是“慣例”,“不為浮玉飲玉舟”這句說得更明白,登山的目的當然不是賞景飲酒,而是為金國使臣“烹茶”!清遊,指清雅遊賞。玉舟,指大酒杯。
大江端的替人羞!金山端的替人愁——南宋初期金兵曾經南侵,韓世忠、虞允文等大將曾大敗金兀術於金山之下,而如今卻要低聲下氣地請敵寇到金山品茶,真是讓大江替人羞,金山替人愁!這兩句看似與全詩不協調,其實卻是詩人壓抑的情感在最後的爆發,也是全詩的點睛之筆。詩人是在陪同金使遊覽金山,並且烹茶獻“客”,這對楊萬裏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端的,真的,確實的意思。
從詩的主要內容看,這是一首登臨賞景的詩,但詩人的情感最終走向了政治諷刺。全詩可分為兩大部分,第一部分從開篇到“槌鼓撞鍾聞九州”,以浪漫的筆法寫出金山的壯美。詩人在開篇就寫金山的不凡,竟似與南鬥相平;然後用大量筆墨寫揚子江不可阻擋的氣勢,為寫金山做好了鋪墊。“金山一何強”,一個“強”字寫出金山的卓立超凡,然後以誇張的筆墨描繪金山的無所依傍,以及金山上的“金宮銀闕”和悠揚的鍾鼓聲。第一部分的語調和情緒都是昂揚愉悅的,仿佛已經為這壯麗的山河景觀而陶醉。詩的第二部分寫詩人踏雪登山,語調雖然還是歡快的,但是歡快語調的背後卻有了與字麵相反的意義,“不為浮玉飲玉舟”一句,不禁讓人追問,不為此,到底為何?而這追問則仿佛導火索,引出詩的抒情部分:“大江端的替人羞!金山端的替人愁!”這兩句仿佛石破天驚之語,其實是對登金山的真正緣由——烹茶獻敵虜——的感慨,江山之壯麗恰與朝廷之卑瑣相對照,隻能讓江山蒙羞。
全詩構思奇特,寫景固然奇麗,最終諷刺更發人深省,終篇點出“羞”、“愁”二字,卻不多說,原因之一是楊萬裏接伴使的身份,使他不能直接吐露胸中的怨怒;另一方麵,如此戛然而止反倒讓詩更有餘味。
竹枝歌有序(七首選二)
晚發丹陽館下,五更至丹陽縣。舟人及牽夫終夕有聲,蓋謳吟嘯謔,以相其勞者。其辭亦略可辨,有雲:“張歌歌,李歌歌,大家著力齊一拖。”又雲:“一休休,二休休,月子彎彎照幾州。”其聲淒婉,一唱眾和。因括之為《竹枝歌》雲。
此詩作於宋孝宗淳熙十六年(1189)冬,楊萬裏作為迎接金國賀正旦使的接伴使,陪同金國使臣前往臨安。一路上船夫、纖夫唱著民間歌謠,協調步調,緩解疲乏。船工、纖夫的歌唱觸動了詩人的詩思,於是模擬民歌創作了這組《竹枝歌》。
詩前小序說:昨晚從丹陽館出發,五更時分到達丹陽縣。一路上船夫和纖夫整夜唱著民歌,大略是吟唱戲謔,來緩解疲勞。他們唱的歌詞也大略可以辨認,有唱:“張歌歌,李歌歌,大家著力齊一拖。”也有唱:“一休休,二休休,月子彎彎照幾州。”歌聲淒涼婉轉,一唱眾和。我於是加以剪裁改寫,創作了《竹枝歌》。
其六
這是第六首,詩人把民間歌詞略加改動,給原本淒婉的歌詞添上幾許樂觀放達的態度。
月子彎彎照幾州?幾家歡樂幾家愁?
愁殺人來關月事,得休休處且休休。
月子彎彎照幾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彎彎的月亮照著神州大地,並無差別,但是月光下的萬戶千家卻是不同的,有的歡樂,有的愁苦。這兩句是直接引用民歌的歌詞。首句對月起興,第二句是用疑問來表達世事不平的感慨。月子,即月亮。
愁殺人來關月事,得休休處且休休——世上本就有很多讓人愁苦的事情,但就是愁白了頭又關月亮什麼事?何必望月而傷懷呢?倒不如放下愁思,在能享受片刻快樂時且享受片刻快樂。愁殺,謂使人極為憂愁。殺,表示程度深。關月事,關月亮什麼事?指不關月亮什麼事。休休,安閑,快樂。
這首詩的前兩句來自從宋代開始就廣為流傳的民間歌謠,《京本通俗小說》中所收《馮玉梅團圓》一篇說道:“‘月子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家飄散在他州?’……此歌出自我宋建炎年間,述民間離亂之苦。”楊萬裏詩前小序中所引的“一休休,二休休,月子彎彎照幾州”,或者是同一民歌的不同變化翻唱,而調子是“淒婉”的。楊萬裏此詩的一二句全引民歌,並無改動,語義最終落到“愁”字上,而第三句向對月而生愁的人發問,“愁殺人來關月事”,帶著一種玩笑的語調,卻也真能把那些對月長籲的人問住。最後一句則說人生應該自信達觀,多去品味生活之樂。楊萬裏把這首民歌加以改動,使詩的語調轉為開朗豁達,情調上變得靈動活潑,層次上從悲苦之音入而從達觀之調出,也更曲折有致了。
其七
此詩從夜間由晴轉雨的天氣寫起,詩人體察到了船工、纖夫夜間勞作的辛苦,但是並不寫作悲聲,詩中語言頗有趣味,這首詩也帶上了一種苦中作樂的意味。
幸自通宵暖更晴,何勞細雨送殘更?
知儂笠漏芒鞋破,須遣拖泥帶水行。
幸自通宵暖更晴,何勞細雨送殘更——本來這一夜並不寒冷,而且天還是晴的,這老天爺怎麼好像專門跟人作對似的,怎麼偏偏在五更的時候下起細雨來了呢?幸自,本自、原來的意思。何勞,猶言何須煩勞,用不著。殘更,舊時將一夜分為五更,第五更時稱殘更,天將明的時候。
知儂笠漏芒鞋破,須遣拖泥帶水行——定然是老天知道我們的笠帽上有洞,芒鞋破爛,所以故意下這麼一場雨,讓我們拖泥帶水地趕路吧。這兩句寫纖夫雨中的勞苦,卻用輕鬆的話說出,給人剛健爽朗的感受。笠,指笠帽。芒鞋,用芒莖外皮編織成的鞋,亦泛指草鞋。拖泥帶水,形容在泥濘道路中行走的狀貌。
如果沒有仁愛之心,便不能同情勞動者的疾苦。一般官僚士大夫能同情勞苦大眾已經不易,而楊萬裏更進一步,他出身貧寒,更了解樸實的勞動者所具有的優秀品格,並且讚賞他們那種自信、達觀、爽朗的品質,這種了解和讚賞比同情憐憫更難能可貴。也正因為能抓住勞動者樂觀的精神,所以楊萬裏的竹枝歌從風味上也就接近真正的民歌。纖夫拉纖趕路自然非常辛苦,而天公弄人,偏偏下雨,更是給人們帶來不便。楊萬裏在這首詩中並沒有帶著憐憫同情的心態寫纖夫的悲苦,而寫勞動者用豪邁爽朗的品格來對待老天的“惡作劇”。
全詩以一種自問自答的方式構成,“何勞細雨送殘更”一句是對老天的發問,如此一問,就把老天擬人化了,顯得新鮮有趣。詩的後兩句“知儂笠漏芒鞋破,須遣拖泥帶水行”的猜想好像是代老天作的回答,以輕鬆之筆寫出行路的艱難,不僅沒有半點怨天尤人的意思,還帶著幾分風趣幽默。
當然,並不是所有人都欣賞楊萬裏《竹枝歌》的風味,清人翁方綱在其《石洲詩話》中曾說“誠齋之《竹枝》,較石湖更俚矣。”楊萬裏的《竹枝歌》確實帶有俗文學的味道,但是本就源自民歌的《竹枝歌》若是一味“雅”下去,其獨特風味也就喪失了。
蜂兒
此詩作於宋光宗趙惇紹熙元年(1190)。這首詩是楊萬裏伴金使北返途中所作,是詩人擔當接伴使、送伴使過程中對宋金關係的總結。全詩以蜜蜂喻南宋百姓,蜂王喻皇帝,以老饕喻金國,非常恰當地揭示了宋金兩國關係和金國的用心。此詩語言淺白通俗,用意深刻。
蜜蜂不食人間倉,玉露為酒花為糧。
作蜜不忙采花忙,蜜成猶帶百花香。
蜜成萬蜂不敢嚐,要輸蜜國供蜂王。
蜂王未及享,人已割蜜房。
老蜜已成蠟,嫩蜜方成蜜。
蜜房蠟片割無餘,老饕更來搜我室。
老蜂無味隻有滓,幼蜂初化未成兒。
老饕火攻不知止,既毀我室取我子。
蜜蜂不食人間倉,玉露為酒花為糧——蜜蜂不同人們爭糧,它們渴則飲朝露,饑則餐花蜜,與世無爭,與人無害。其實南宋的百姓也與蜜蜂仿佛,豐年或者好過一些,遇到災年也隻能忍饑挨餓,“餐風飲露”了。倉,貯藏糧食的場所,這裏用來指糧食穀物。
作蜜不忙采花忙,蜜成猶帶百花香——蜜蜂每日飛來飛去,忙著采花釀蜜,辛勤勞動終有成果,最終釀成甜美的還帶著百花香氣的蜂蜜。作蜜,指釀蜜。
蜜成萬蜂不敢嚐,要輸蜜國供蜂王——蜜成之後,辛苦勞作的蜜蜂不能享用香甜的蜜汁,這些蜂蜜全都是要送到蜜國裏去供養蜂王的。“不敢嚐”三字耐人尋味,群蜂大約也飽受橫征暴斂之苦。輸,指輸送,轉送。
蜂王未及享,人已割蜜房——蜂王還沒來得及享用群蜂送來的蜜,已經有人拿著刀來割蜂巢取蜂蜜了。南宋向金納貢的情形與之相似:從民間征斂來的財物,其中可觀的一部分——銀絹各二十萬兩匹——在南宋的庫房裏放不了多久就成了歲幣運到金國了。蜜房,即蜜蜂的巢。
老蜜已成蠟,嫩蜜方成蜜——蜜房裏有蜂蠟,也有剛剛釀好的蜂蜜。蜂房之中除了蜂蠟之外就是“嫩蜜”,是暗示南宋朝廷財政也並不充裕。蠟,指蜂蠟,是蜜蜂腹部的蠟腺分泌的蠟質,是蜜蜂造蜂巢的材料,通稱黃蠟。蜂蠟並不是“老蜜”所化。
蜜房蠟片割無餘,老饕更來搜我室——貪得無厭的老饕來勢洶洶,割取蜂房,取盡了蜂蜜和蜂蠟,然而還不滿足,還要繼續進行破壞,定要把蜂巢徹底翻個遍。老饕,指貪食的人。
老蜂無味隻有滓,幼蜂初化未成兒——老饕翻遍蜂巢的發現:蜂巢裏的老蜂隻剩下無味的渣滓,小蜂還沒有長成。也就是說,蜂房裏並沒有多少能夠狠狠蜇這老饕的工蜂,這好像是在感慨南宋兵力疲弱。滓,渣滓。
老饕火攻不知止,既毀我室取我子——老饕決不會滿足於奪取蜂蠟蜂蜜,最終還是要燒毀蜂巢。這是警示人們,金國的胃口不是區區歲幣能填滿的,其野心是滅掉南宋,占取江南。毀室取子,指斬草除根,徹底消滅。語出《詩經·鴟》:“既取我子,無毀我室。”
這是一首非常通俗淺顯的寓言詩。南宋自紹興和議之後,每年向金國納貢銀、絹各二十五萬兩匹,興隆和議之後改為每年納銀、絹各二十萬兩匹。南宋勞動人民不僅要供養南宋朝廷,還要承擔金國的這種間接的掠奪,在沉重的賦稅重壓下苦苦掙紮。但金國不會滿足於南宋的納貢稱臣,他的目的在於徹底滅掉南宋。這首詩就以寓言的方式揭露金國的野心。
此詩沒有任何文字的障礙,仿佛民謠,詩中蘊含的政治寓意也讓人一望即知,淺白通俗可以稱得上是“老嫗能解”了。此詩的淺白和比喻手法很容易讓人想到白居易的寓言諷刺詩。當然,不論是白居易還是楊萬裏都能把政治題材寫得很深沉,很典雅,但是他們都選擇了寓言樣通俗的形式,並且正是這種某些詩人不屑一顧的通俗,使他們的作品在民間廣為流傳,讓這種諷喻性的作品發揮最大的功能。
泊平江百花洲
此詩作於宋光宗紹熙元年(1190),楊萬裏在年初伴送金國賀正旦使北返,行船至平江停泊在百花洲時,感慨自己一生漂泊,寫詩抒懷。平江,指平江府,在今江蘇蘇州,宋徽宗政和三年(1113)升蘇州為平江府,建有姑蘇館、接官廳,專門接待朝廷官員和國外來使。百花洲位於城外河邊,當時洲上有百花庵,屋宇宏偉,規模頗大。
吳中好處是蘇州,卻為王程得勝遊。
半世三江五湖棹,十年四泊百花洲。
岸傍楊柳都相識,眼底雲山苦見留。
莫怨孤舟無定處,此身自是一孤舟。
吳中好處是蘇州,卻為王程得勝遊——蘇州是吳中繁華熱鬧的所在,如今我因為公事經過這裏,也得以在此處遊覽一番。吳中,今江蘇吳縣一帶,亦泛指吳地。王程,奉公命差遣的行程。楊萬裏是伴送金使途經此處,所以說是“王程”。勝遊,快意的遊覽。
半世三江五湖棹,十年四泊百花洲——我半生都在仕宦路程中度過,足跡遍布江南,如今又停船在百花洲畔,看到熟悉的景物,不禁回想從前,屈指一算,在十年之中這已經是第四次泊船百花洲了。三江五湖,江河湖泊的泛稱。楊萬裏從紹興二十四年(1154)中進士即開始宦遊,到寫此詩時已經六十四歲了。
岸傍楊柳都相識,眼底雲山苦見留——我曾經“四泊百花洲”,對此地的景物自然非常熟悉,而河岸的楊柳、眼底的雲山也好像都認得我了,好像老朋友一般想要挽留我。這兩句詩是互文見義,楊柳、雲山都與詩人相識,都想挽留詩人。
莫怨孤舟無定處,此身自是一孤舟——縱然楊柳相識,雲山見留,但這孤舟還是要繼續漂泊,不會永遠停在一處,而我也不會去怨那把自己載向三江五湖的孤舟了,我自己其實也是一隻到處漂泊的孤舟。這兩句是詩人對自己半生漂泊的感慨。
這是一首即景抒懷之作,楊萬裏一生宦遊四方,在山程水驛中寫下許多山水佳篇,很少流露出傷感情調,然而詩人畢竟有懷鄉之情,在這首詩中,詩人含蓄有致地寫出了半生漂泊之苦。從藝術上看,此詩結構嚴謹有度,很有章法。首聯點題,寫泊舟之處是吳中佳地,勝遊之所。頷聯寫出詩人半生遊曆,百花洲是舊遊之地。這兩句對仗非常工整,兩句中除了數目詞全都相對之外,“江”與“泊”也成借義對,且對仗精工自然,毫無造作的痕跡。頸聯承接頷聯的舊遊之意,寫出對此地風物的熟悉,且用擬人手法寫來,顯得很有情致,不落俗套。尾聯抒情,從“半世三江五湖棹”引出人如孤舟,漂泊無定的感慨。
此詩最終抒發“人如孤舟”的感歎,但全詩的調子並不流於悲苦,而是帶著一種灑脫自然的情緒,尾聯對人生的感慨雖然帶著淡淡的愁思,但並不給人悲涼之感,更像是詩人對人生的感悟,真可謂“哀而不傷”了。
讀詩
此詩作於宋光宗紹熙元年(1190)冬。這一年八月,孝宗《日曆》(此處的日曆是指史官按日記載朝政事務的冊子,是史官纂修國史的依據)成書,按照慣例,應該由擔任秘書省長官的楊萬裏作序,但是左丞相留正讓禮部郎官傅伯壽作序,楊萬裏因此以“失職”為由請求去職,宋光宗不允,楊萬裏於是請求外任。是年十一月,他出任江東轉運副使(轉運司設在建康,在今南京市)。此詩是他離開杭州前往江東任上的途中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