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蕙蘅一早照例在西直門地鐵站坐班車,前往設在京郊的國家信息中心上班。國家信息中心坐落在西山深處,深入山腹幾千米。這是原來冷戰時期修築的係列工事之一,2012年以來在國家信息化大潮的推動下,經曆了三年多的密集建設,成為了國家政務管理的一個神經中樞節點。雖然上班離住的地方很遠,每天來回要坐三個小時的班車,但是她覺得她的工作很有意義。
周蕙蘅是江南人,在北京讀的大學,畢業後參加公務員考試被國土資源部錄用。兩年前籌建土地資源管理信息係統時,她作為部裏的實施項目組成員,從頭至尾和國內外的軟件、硬件、谘詢公司一起,不分晝夜地設計流程、整理數據、測試各種可能遇到的政務情景、模擬係統的不同運行模式,終於在今年春節前正式把這個係統投入實際運行。這是一個龐大的信息係統,全國每年幾十萬件的土地資源申請都由這個係統來處理。係統由多個應用程序服務器組成,運行在基於雲計算的華為服務器和存儲平台上。她大學學的是曆史,萬萬沒想到日後的工作和信息技術關聯如此緊密,但是自從她參與了這個項目的實施後,她發現利用信息技術可以把很多原本管不了的事情管起來,把管不好的事情管理得井井有條,信息溝通的迅速更是讓人刮目相看—現在她處理的申請,從遞交進係統到經部裏批準,快的話隻要一天,不知道為社會和企業節約了多少時間和成本。她還記得清末盛宣懷創建電報局的故事,當時左宗棠自浙江進軍新疆平叛,俄國利用電報、大清朝卻利用驛道傳遞軍情。清軍的一舉一動,從位於十裏洋場的江南租界,經香港、新加坡、檳城、孟買到達倫敦,然後到聖彼得堡,一天就能跑幾個來回;而清軍用六百裏加急用驛道馳送,自江南至北京,換馬換人,來回也要八天。西北邊陲雖然最後由左宗棠收複伊犁南疆,但是被俄國人侵占的幾十萬平方公裏土地,至今還沒有歸還。
班車在北京擁擠的車流和濃厚的霧霾中掙紮了一個多小時才到了信息中心,周蕙蘅經過安全檢查後進入了工作大廳。這是一個上萬平方米的空間,好幾個部委的信息處理都在這裏進行。上千台終端電腦有序地排列成幾個區域,到處是忙碌的身影,空氣中不斷傳來鍵盤敲擊和激光打印機工作的嘶嘶聲響。
她來到自己的座位上,打開筆記本電腦連到局域網中,開始運行信息係統的圖形界麵。登陸幾秒鍾之後,在屏幕上便出現了一長串的申請清單,這是她今天收到的請求。按照現在國土資源部的流程要求,她要在兩個工作日內完成審核,符合基本要求的就加上自己的數字簽名,轉發給上司批準,不符合基本要求的,附加上自己的意見,轉發給上司斟酌。上司批準後加上數字簽名和國土資源部的數字印章,瞬間就回複給申請人,申請人就可以在當地進行拆遷準證申請,經批準後就可以動工了。她熟讀清史,覺得自己就像當年軍機處的章京,各地傳來的軍情,先要經過他們審查,寫個節略後轉發給軍機大臣甚至皇帝。所以工作雖然繁雜,但是處理的都是幾十上百億的交易,因此很有成就感。
當她看到編號為江南2016041901的申請後,不由自主地打開看了起來,她對家鄉還是挺關心的,雖然在北京待了七八年了,還是時時懷念江南的風情,現在正值陽春三月,龍華的桃花可開的正盛?多年沒有回去看桃花,真是人麵不知何處去了。
一看到土地的方位和價格,她的心猛地縮了一下。雖然近些日子地產行業不太景氣,但是在江南哪裏還有這麼便宜的地?再往下看,一切手續一應俱全,江南市土地管理辦公室的數字簽名赫然在目,項目投標的公證標號、公證處的數字簽名也列於其上。在投標申請日誌文件裏,周蕙蘅發現了劉萬裏的簡短說明:土地聯合開發拍賣價格8000每平方米,特此批準。
她滿心疑惑地點擊了投標公司的文檔鏈接,在瀏覽器裏她看到了投標書的頁麵,除了價格讓人不解外,別的可以說是無可挑剔,看得出這幾家公司都是花了心思來競標的,但不知為什麼,一家比一家出價低,而且這些公司還都不在江南,滬上那麼多知名房地產公司,新加坡的嘉德置地、香港的新世界、九龍地產,麵對這麼大一塊肥肉,為何都不見動靜?
她決定先留中這個申請。當即在係統裏發了一條信息給江南土地局,要求審核是不是數據錄入有錯誤,1個小時不到,回複就來了:沒有。
她決定不批準這個請求,寫下自己的意見後,在係統裏轉發給了上司——專門負責簽發批準的土地管理處處長何頤壽,她覺得何頤壽能做出判斷,她點擊完轉發鍵,仿佛覺得壓在身上的一塊大石瞬間被移去,心裏一陣輕鬆。
接下來的申請比較好處理,下班前周蕙蘅就把這些全部料理清楚了。國土資源部有兩百多位土地“章京”在這裏辦公,再加上財政部派駐聯席處理收款流程的人員,有將近三百人,平均每天要處理三千多件申請,攤在每個人頭上就是十幾件,一天八小時盯著電腦看,確實勞神。她伸了個懶腰,活動活動身子,起身倒了杯茶,準備休息一下然後坐班車回去。
和鄰座的女孩聊了十幾分鍾,她回到了座位上,打開係統界麵,點擊今天的任務清單,隻見屏幕上一片綠色,所有的申請,包括她轉發給何頤壽的,已經全部通過。
周蕙蘅接下來這幾天一直有些神不守舍,她心裏一直惦記著那份申請,如果就這樣輕易被蓋過去了,實在是覺得自己也有很大的責任——如果自己把那份申請駁回去,國土資源部在這塊土地上的收入,就可能增加幾個億。在現在的政策下,土地轉賣的入項,直接由開發商打入國土資源部的虛擬賬戶進行統計歸集,而款項則實際轉入財政部的相關聯實體賬戶,同稅收和其他收費一起,構成政府收入的主要來源。這套體係是從2015年開始實施的,土地劃撥由地方和中央兩級管理,而收入則統一上繳中央國庫。這麼做的目的一是為了減少地方上土地流通環節中的腐敗尋租,二是為了徹底打破地方政府對土地財政的依賴,讓他們專心搞好環境治理和實體經濟。現在正是財政吃緊的時候,每年的支出都捉襟見肘-教育、軍事、補銀行係統的壞賬、補社會保障的窟窿、治理西北內蒙古的沙化、黃淮長江的防汛、全國範圍內的環境治理等等。
周蕙蘅深知國土資源統一管理能給政府帶來的好處,中飽私囊、侵吞國家財產的機會大大減少了,單從這個月上交的申請就能看得出來:係統裏累計分配了3000多個申請編號,但是真正交上來請求批準的隻有1000多件。很多申請都是中間就打了退堂鼓,因為新的流程限製太多了。每當一個申請被批準,信息係統就會自動產生一張發票,幾秒鍾之內發給當地國土資源局,要求開發商兩周內付款,與此同時,電腦還會自動產生應收賬款的記錄,對應在開發商名下。開發商一旦付款,國家財政部的同事就會把應收賬款的記錄轉為已付款記錄,並在係統內自動產生收據,幾秒鍾之內發給當地國土資源局,開發商就可以憑借這份收據和以前的土地申請批文,正式開始申請後續開發。如果款項不能按時到達,這份批準就作廢,土地重新回到可開發狀態。
按照當前的市價,這塊地最少可以賣五個億,現在的價錢不過兩個多億,中間的近三個億就這樣蒸發掉了。一個西部農民的月生活費不過100元,這筆錢,足夠幾十萬農民一年的開銷。
周蕙蘅想到這裏,幾乎泫然欲涕。她上大學時參加過青年誌願者的活動,到過隴蜀省的農村進行義務教育,把一個暑假的時光消磨在那裏的山村。城市裏的孩子們在放暑假,待在空調房裏看動畫片、打聯網遊戲、刷微信聊天,村裏的孩子們卻要披星戴月地幹家務、下田耕作、喂養家畜,就是為了換取白天那幾個小時寶貴的時間聽他們這些青年誌願者講課。周蕙蘅當時講的是中國曆史,在講到唐朝時,她給坐在地上的孩子們講了一個關於唐太宗的故事,是她從貞觀政要上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