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年間,關中平原大起蝗災,太宗心如火焚,和百官前往長安郊區巡視災情,看到蝗蟲鋪天蓋地而來,經過之處寸草不留,他憂憤萬千,盛怒之下從地上抓起一把蝗蟲,指天起誓:爾等可齧食我心,不許傷我百姓嘉禾!然後把蝗蟲放入口中,咬碎吞噬。左右侍臣無不大驚失色。說來也怪,從此至太宗一朝結束,關中再也沒有遭到蝗災。
她講完這個故事,一個渾身髒兮兮的小男孩用清脆的聲音問她:我們這裏去年也遭了蝗災,好多地裏的莊稼都給吃光了,以後要是再有蝗蟲飛來,我們的省長會不會來看我們?
周蕙蘅一時答不出話來,她想了想,說道:“應該會的,但是省長也很忙,不一定每次都有時間,他應該是惦記著你們的……”
“你騙人!”小男孩一雙清澈的眼睛看著她,“我們這裏遭災,縣裏的官老爺都沒來過,省長怎麼會來?”
“不是官老爺,是幹部們——”
“就是官老爺,俺娘說的,俺前些日子還見到呢,到俺們這裏的地裏轉過,好多小汽車,出著大太陽還有人給他打把傘呢,好神氣的,身邊的人見了我們還讓我們滾一邊去。”
周蕙蘅無言以對,小男孩臉上的表情由於誇張顯得十分滑稽,但是她卻止不住眼裏的淚水,隻能以擦黑板為由,轉身拭去臉上的珠玉——這是人世間最為寶貴的清露啊!一個少女的善良、同情、悲憤、責任,都蘊含在這點點滴滴中,灑落在黃土飛揚的講台上。
從那個時刻起,她竟然產生了當國家公務員的念頭。她知道公務員三個字在民眾心裏已經是聲名狼藉,而自己隻會是千千萬萬公務員中微不足道的一個,憑自己的力量要想改變這腐敗透頂的官僚體係,猶如秋日清晨養心殿滴水簷上的露珠,若要擊穿簷下的磐石,或許要億萬年的功夫。但總是有希望的,哪怕是千萬萬分之一。也許有一天億萬顆露珠會凝聚在一起,化為雷霆暴雨、融雪消冰,彙聚成橫掃山川之勢,將那磐石卷入大海,永世不得再見天日。
在隴蜀的幾個月,讓周蕙蘅對中國的農村有了深刻的認識。她見過交不起學費在家務農的少年,見過因屢次上訪而被當地政府視為眼中釘的老漢,見過為了省錢給兒子結婚、重病後躺在床上等死的母親,見過愛子因為服用劣質奶粉而夭折、悲痛欲絕的父親……她流過多少次淚,自己都記不清了。
進入國土資源部後不久,國家就開始著手建立這個信息係統。她怎麼也忘不了那幾百個日日夜夜,同來自各個領域的專家、谘詢顧問、工程師們一起工作的場麵——可謂群賢畢至,老少鹹集——流程模擬、測試、定型由部裏的人和來自新加坡、香港的政府事務谘詢顧問一起完成;幾個模塊的軟件設計開發由用友、東軟等軟件公司負責;服務器和存儲、通信設施由華為集中承建,操作係統是基於開源LINUX的中文界麵和金山WPS辦公套件,桌麵終端和移動平板則是聯想的客戶端。在那些日子裏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希望。她曾經問過負責這個項目的政府谘詢顧問——一位來自新加坡建屋局的退休資深官員,問他是否這個係統真的能夠消除土地管理的腐敗?老先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長地跟她說道:能還是不能,要看你們怎麼用了。中國有句古話,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最後效果還是要看你們國家領導人的決心和你們這些日後使用它的人。
想了這麼一大通,周蕙蘅最後決定要問問這件申請。今天是4月29號,何頤壽到江南開會去了,等他回來要跟他談談。現在係統隻是把發票送出去了,收款的期限是十個工作日,應該在五月中旬。這段時期內駁回申請並不麻煩,注銷發票標號就可以了。如果等到開發商交了錢後再撤銷批準,那就是國家違約了,要付違約金。這可不是筆小數目——這當中每一分錢都是人民的血汗。她已經打定主意,五一過後上班第一天就去找何頤壽。
五一節的三天假周蕙蘅哪裏也沒去,而是待在自己的宿舍裏看書。五月四號一上班,她就給何頤壽打了個電話,說要談談江南的那宗土地申請,何頤壽很爽快地答應了。一吃過午飯,周蕙蘅就來到了何頤壽的辦公室。
何頤壽四十開外,一表人才,他很有風度地請周蕙蘅在沙發上坐下,親自給她倒了杯茶,然後拉了把椅子坐在了她對麵。他是官場混久了的人,樂得以靜製動,氣定神閑地等著周蕙蘅開口。
一陣短暫的沉默後,周蕙蘅說話了。她盡量斟酌著自己的用詞,婉轉地說道:
“何處長,我想跟您談談江南那塊地,我看您已經批準了-您可能不知道那邊的具體情況,我看了看幾家開發商的標書,覺得當中有些可疑之處-一旦日後發生問題,上麵有人查下來,肯定會追究到咱們的責任。所以我想先把這個申請擱一擱,再跟江南的土地局和那幾家地產商聯係一下,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再作打算。”
何頤壽雖然早料到來者不善,但以前總覺得周蕙蘅容易對付。一個才畢業幾年的黃毛丫頭,平日裏文文靜靜,見了生人都會臉紅,今天居然敢拿這種口氣跟自己說話,不由得心裏有氣。批準土地到底是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你不過是個文職人員,這種批文隻是在你那裏走個過場,你還真以為自己是閻王了?他臉上卻不動聲色,靜靜地聽周蕙蘅講完後,慢條斯理地開口了:
“小周,我沒想到你這麼負責。以後我也要向你多學習學習!”
他隻說了這一句話,周蕙蘅就覺得下不了台,頓時滿臉通紅。這一切都看在何頤壽的眼裏,他心裏不由得一陣感慨:這丫頭平時不施脂粉,素麵朝天,受窘的樣子卻如此可人!如果真的打扮起來,定是十足的美人一個。想到這裏,他腦子裏不由得閃過一陣旖念,突然想起自己要說的正題,他旋即收攝心神,順著思路繼續說下去:
“這個申請的文檔我也看了。你的疑慮我也有,價格是比較低,我當時就有些猶豫,但是我查了查前些年的檔案,江南那邊比這低的價格也不少。還有近期地產行業開始萎靡,很多開發商資金緊張不去投標,導致地價過低也是有可能的。因此我就批準了。”
他的話並不能讓周蕙蘅信服。建立這套信息係統,主要目的就是為了減少土地管理當中的腐敗,加強監管,使過程透明化。用以前的價格來對比,真可謂是刻舟求劍。何況她本身就是江南大學的子弟,對那一帶的土地價值還是很了解的。但是她這話不能說出口,她讓自己的心緒平靜了一下,然後用商量的口氣說:
“何處長,我理解您的處境,換了我很可能也會這樣做,因為有先例可循,放到哪裏都站得住腳。但是我覺得這筆單子疑問太大,出入幾億元的差別,您身上的幹係可不輕呢。您再考慮考慮,如果同意的話,我去把發票銷掉,讓江南方麵重新審核。”
“小賤貨!”何頤壽心裏暗罵一句,“真是倔頭,女孩子家這樣,看你以後怎麼嫁得出去。”口裏卻說道:“好,多謝你的提醒,我考慮考慮,盡快給你答複。”
周蕙蘅聽到這話,心裏的喜悅竟然怎麼也收不住,迅速透到了臉上,她努力使自己的興奮看起來不那麼誇張,勉強湊出了一幅端莊的微笑,對何頤壽說:“謝謝您,何處長!請您盡快給我消息,如果那邊付款了,我們改起來就很麻煩了。”
“嗯,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