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作義不能不與解放軍作戰,也不能不與中共和談。但是,戰,力不從心;和,顧慮重重。
會議室裏所有的人都屏著氣。傅作義從孫英年旁邊走開,掃視了一下大家。
黃翔一聽,心裏真是一種“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驚喜的感覺。
傅作義翻著翻著,突然一張紙上的幾行字跡跳進眼簾。
傅作義慢慢地坐立起來,默默地望著這位交情多年的辛亥革命前輩。
正處於動搖猶豫痛苦之中的傅作義一聽,頓時如釋重負,解除了一些顧慮。
傅作義長歎一聲說:“現在已是‘四麵楚歌’,南下不可能了,隻有與古城共存,以報委座厚愛。”
總司令為什麼急著讓他出城談判,如今有了初步結果,反倒變得這樣冷漠。
集合眾心腹,巧吹求和風
1948年12月中旬的一天,寒風瑟瑟,玻璃上凝結著一層冰霜。傅作義一動不動地站在窗前沉思……
他近來心情很沉重,思想和行為都表現出極度的矛盾。也許人們難以置信,就在他竭盡全力拯救35軍的同時,他也派出代表與解放軍聯係,苦心謀求和平解決問題的道路;他讓部下準備打仗,但所談的內容總是不離和談;他提出問題讓人家回答,人家回答時他似乎認真聽,過後他又會再提出同一個問題。
難以琢磨的傅作義!
他不能不與解放軍作戰,也不能不與中共和談。但是,戰,力不從心;和,顧慮重重。
傅作義第一次感到了總司令這麼難當。他猶豫徘徊,憂心忡忡。
參謀長李世傑向他建議說:“談和比打仗難,需要更大的勇氣。為了避免引起騷動和不必要的麻煩,必須事先進行說服工作,由上而下地在精神上做好準備。先由本部起與各高級軍官個別談談,摸摸情況,探探虛實,以便有所準備。”
傅作義覺得參謀長的話有道理,再說可以向親信吹吹風,集思廣益一下,於是采納了李的建議。他先後通過各種方式征求了副參謀長梁述哉和鄭長海、副司令郭宗汾、104軍軍長安春山、重建的35軍軍長朱大純以及新編騎兵4師師長劉春方的意見,這些人各有說法,各有理由,但多數人傾向於與中共和談。
粱述哉:“準備守城是臨時的辦法,準備和談是解決問題的辦法,這是對的。但是,單獨講和很不容易,得不到好處,應及早與李宗仁、白崇禧聯絡,取得一致主張,一致行動才好。”
鄭長海:“過去沒有采用向津沽轉進的方案是失策的,目前隻能堅守,和談是不讚成的。”
郭宗汾:“現在隻有堅守北平一條路,可惜北平事前準備得不夠,但是按太原守城的辦法去做,趕快做工事也還是可以的。我們軍人隻有一個主張。為了集思廣益,找些地方上、行政上的人談談也好。”
安春山、朱大純、劉春方都同意走和平道路,通過和談解決問題。
12月15日,傅作義召集了的嫡係部隊軍、師長們到中南海居仁堂開會,有安春山、朱大純、劉春方和311師師長孫英年、309師師長趙樹橋、250師師長王建業等人。大家好像不知道要開什麼會,又似乎有所預料,氣氛有幾分沉悶。
軍、師長們到齊後靜等了一會兒,總參議張濯清、政工處長王克俊麵無表情地依次走進會議室,傅作義則從另一個旁門走了進來。
傅作義沒有講話,也沒有坐下,而是繞著中間會議桌走了一圈,停下來問:“北平已經被圍了,共軍兵臨城下,你們說怎麼辦?”
沒人回答,到會者一個個勾著頭。
傅作義又連問了好幾聲,還是靜悄悄的。會議室出現了冷場,成了一個濃縮所有尷尬的世界。
看來,傅作義今天非要從這些到會者的嘴裏掏出他想知道的話不可。他走到師長們坐的一邊,由東向西依次地問,點到名字的都站起來,可是一個個都耷拉著腦袋,就是不說話。
“孫英年,你說咱們該怎麼辦?”傅作義接著問。
孫英年這位美械裝備師的師長,在傅作義提問別人時就已想好了答案。傅的問話聲剛落,他脫口而出:“打!”
傅作義愣了一下,似乎感到很意外,便提高聲調又問:“你說怎麼辦?”
“打!”孫英年還是堅決地回答。
“我問你能打幾下?”
“我可以打一下半!”
“一下半?”傅作義疑惑地問:“什麼意思,你給解釋解釋。”
孫英年說:“我的師可以參加一次大縱深的出擊,回來還可以參加守城防禦戰,就這麼個‘一下半’。”“一下半完了怎麼辦?”
“不成功便成仁!”
會議室裏所有的人都屏著氣。傅作義從孫英年旁邊走開,掃視了一下大家,正色地責問道:“噢!我們打仗就是為了死?死還不容易,辦法多得很,為什麼非要打仗死呢?”
孫英年不再說話了。傅作義又依次問下去,被問的人都是站起不言語。
傅作義又開始繞著中間會議桌踱步,停下許久才說:“北平惟一的解決辦法是‘和平’,用軍事、打仗的辦法已不能解決中國的問題了。”
稍停片刻,傅作義盯著孫英年說:“你孫英年當營長時,我曾在你的營部住過一星期,可你當了師長後,幾次要我去檢閱你的美械裝備和部隊,我都沒有去,因為軍事已經不能解決中國的問題了。不要說你一個美械師,就是再有10個、20個美械師也不能解決問題了。所以,我傅作義對軍隊已經不感興趣。”他接著說:“今年6月,人家共產黨公布了土地法大綱後,按說我們就不應當再打仗了,可是我們又多打了半年仗。我們為了實現孫中山的‘耕者有其田’的主張,曾叫周北峰領導一個土地局,可是幾年也沒有提出一個解決問題的辦法。話又說回來,即使有辦法,也不能施行。這些年來我們就是給地主當了看莊護院的打手,能分他們的土地嗎?”
傅作義坐在一個空位上,喝了一口茶水,繼續說:“‘和平’並不是失敗。如果一定要說失敗的話,那也是我傅作義一個人的失敗。對你們來說是勝利,我把你們從絕境中帶到生路上來。”
孫英年插話問:“既然如此,總司令為什麼不在一年前就領導我們走這條路呢?”
傅作義厲聲地說:“一年前我說今天的話,會有人掏槍打死我傅作義,這個人也許就是你孫英年。隻有今天我才能跟你們講這些話,你們也才有可能跟我走。”
“解決北平的問題,我決心走‘和平’這條路了。蔣先生已經沒有力量妨礙我們了。你們不必擔心,蔣先生方麵由我負責來對付。”
最後,傅作義讓政工處副處長閻又文念了早就起草好的和平通電稿,征求到會者的意見。
孫英年還是第一個表態,冒失地說:“這個通電是單方麵的停戰,解放軍同意不同意?如果人家不同意,發出這樣的通電,我們的軍心會渙散,部隊會輕易被解放軍消滅。再說,通電隻強調北平文化古城免遭破壞,人民免遭塗炭,我們有什麼政治主張呢?這個通電是兵臨城下的哀鳴!”
傅作義有些不悅,便質問孫英年:“是‘哀鳴’嗎?”
孫英年堅持說:“是的,這就是哀鳴!”
這時,政工處長王克俊站起來說:“怎麼能說成‘哀鳴’呢?孫英年,這是政治,不是操場上喊一二一!”
傅作義凝神沉思,慢慢地站起來說:“看來條件還不夠成熟,不該開今天這個會。”
會議室裏異常寂靜。
傅作義宣布散會,他特別強調說:“誰也不準許向外泄露今天會議的內容,誰要是講出去,我定要追查到底,軍法從事!”
12月17日清晨,傅作義接到報告:南苑機場失守了!
南苑機場是北平的命脈。自從解放軍兵臨城下後,這裏便成了北平依靠南京補給的惟一的著陸地。現在丟了,補給線斷了,而且很可能是永遠地斷了。
他大為不滿,當即給蔣係92軍軍部打電話,嚴令軍長黃翔必須即日收複南苑機場。
當晚,傅作義得知92軍還沒有收複失地,更為惱怒,說:“他們哪裏是在打仗,簡直是在表演!這是黃翔的失職,我要撤他的職!”
沒人敢迎合這句話。總司令撤換一個軍長是件容易的事,可是在形勢日趨緊張複雜的情況下,此事也就變得不容易了。再說,傅作義那個樣兒也不像是要動真格的。
後來的事實是:黃翔仍然是92軍軍長。傅作義隻是下令在城內的東單、天壇修建了兩個簡易機場。當然,他們都在思考。
傅作義:92軍的收複行動純屬應付差事,擺擺樣子給我看,是不是黃翔與共軍有什麼協議?總司令為什麼指揮不動蔣係一個軍長?
黃翔:傅總司令為什麼沒有撤換我?
他們都沒有結論,事情也沒有完結。
1949年1月3日,黃翔接到總部的電話通知,要他速到中南海麵見傅總司令。黃翔放下電話,心裏非常不安。他想,傅作義突然召見他會有什麼事?莫不是92軍與解放軍的聯係被總司令知道了,今天要對他進行處置?還是……
在去中南海的路上,黃翔還在不停地想著,腦海裏呈現出20天前發生的一些事:
92軍原在天津駐防,16軍西援35軍後被調到北平。沒想到12月12日以後豐台、通縣等外圍據點相繼失守,北平完全成了一個座孤城,92軍再回天津的希望已經破滅。作為軍長的黃翔,心裏非常焦急,悔恨當初不該到北平來自投羅網。就在他失望苦悶之時,21師師長張伯權把一個自稱曾在92軍工作過的陌生人帶到了王府井梯子胡同他的家中。陌生人叫李介人。當然,後來黃翔知道了這個李介人的身份,即中共地下黨員。
李介人問黃翔:“現在北平已被包圍,形勢這樣危急,軍長有什麼打算沒有?”
黃翔不明對方來意,隨便說了句:“除了準備當俘虜或者戰死以外,還有什麼打算呢?還有什麼出路?”
“黃軍長未免有點太悲觀了吧?”
“那麼你有什麼打算?”黃翔反問李介人。
李介人笑了笑,說:“也不盡然吧!軍長所談的都是死路,還有活路呢,就是你是否願意走。”接著,他說明了來意,建議黃翔走起義的道路。
黃翔聽後,立即猜測可能是老軍長、第17兵團司令官侯鏡如的意見,因為侯在12月上旬92軍由天津調往北平時曾向他暗示過,加上張伯權又是侯的外甥,所以表示說:“起義是一條生路,我完全同意。”
接著,黃翔和李介人、張伯權共同商定,選派21師的心腹參謀宋銓夏隨同李介人出城與解放軍接洽。大約兩天後,他倆回來對黃翔說,他們在馬駒橋受到解放軍東北野戰軍3縱隊司令員韓先楚的熱情接見,雙方達成口頭停火協議,並讓92軍另候指示行動。黃翔一聽,心裏真是一種“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驚喜的感覺。
與解放軍接洽後沒過幾天,21師守備的南苑機場就失守了,傅作義嚴令黃翔必須即日收複。黃翔左右為難,最後把奪回機場的任務下達給了張伯權的21師。他知道張師長會怎麼處理這道軍令。張伯權當即派了一個團去執行反擊任務,那個團隻派出一個連去佯攻了一下。所以,傅作義說92軍在演戲……
突然,一陣刺耳的刹車聲,打斷了黃翔的沉思。中南海到了,黃翔硬著頭皮走進居仁堂傅作義的辦公室。一見麵,他發現傅的態度很和藹,也很客氣,便放了心。
傅作義不緊不慢地問:“黃軍長,你對戰事的前途有什麼看法?”
黃翔說:“在我看來,北平能不能守下去,主要是一個補給問題。現在城內幾十萬軍隊,光靠飛機投送糧食,是不能解決補給問題的。”他看了看傅作義,接著說,“至於彈藥武器,就更不能依靠飛機來投送了。城內雖然正在趕修臨時機場,但很容易受到炮火威脅,也不太可靠。”
他的意思是固守很困難,糧彈無法解決。但又不能不表個決心,說:“我完全聽從總司令的命令。總司令要我們怎樣就怎樣吧!”
傅作義點點頭,說:“我們今天就談到這裏,以後有事再談吧!”
還是沒有結論。
1948年12月中旬,形勢急轉直下,北平周圍布滿了解放軍。
“華北剿總”司令部由西郊遷入中南海後,傅作義在居仁堂召集了獨立師長和總部處長以上高級軍官參加的重要軍事會議。名義上是商討作戰問題,實際上是傅作義想作一次更大範圍的試探,以求心中有數。
傅作義首先致辭,他說:“共軍的先頭部隊已打到西山,我們城外的部隊大都已撤回北平城內,幾十萬大軍入城,應有一個適當部署和作戰方針。今天把諸位找來就是為此事,希望各兵團司令和各軍、師長們,各抒己見,盡所欲言,集思廣益,想出好辦法來,打好這場保衛戰。”
傅作義的話音剛落,蔣係部隊第9兵團司令兼13軍軍長石覺開口道:“我們要在傅總司令的統一領導下,鼓舞士氣,各盡所能,打好這場保衛北平文化古都的大會戰。我們的決心是要破釜沉舟地打好打勝這一仗。隻有打好打勝這一仗,我們才有出路。否則,我們就沒有前途,就對不起黨國,就對不起委員長!”
“我完全讚同石司令的意見。”蔣係部隊第4兵團司令李文跟著發言說:“我們要在傅總司令的指揮下,精誠團結,拚命打好這場保衛戰,我們才有出路。不然的話,黨國前途、個人前途都是不堪設想的。”
傅係部隊104軍軍長安春山見蔣係二個兵團司令都表示要拚命死守,有些沉不住氣了,便唱起反調說:“我過去和二位兵團司令是同樣的主張,軍人就是要打仗的,打仗就要打勝仗,打好仗。但我經過這幾年打仗的經驗,認為今天我們所處的形勢,用軍事打仗的辦法已經肯定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了。從日本投降就開始打仗,已經三年了,打的結果怎麼樣?八路軍越打越強,我們則是越打越縮小。再打,前途又會怎樣?我的軍隊已經打完了,沒有資格再談打仗,再打全靠各位了。要打必須出去打,北平城內不能打仗,因為北平不是涿州。涿州有三分之一的空地,可以承受炮擊。北平人口太密,死傷的人會很多,人民肯定反對。單靠軍隊打仗是不行的……”
傅作義越聽越覺得味道不對,越聽越覺得安春山在冒險,不分場合亂放炮。他馬上擺手打斷了安春山的話,高聲說道:“休會!”
軍官們離席,議論紛紛。
傅作義把安春山叫到自己的辦公室,劈頭就問:“你今天的發言是否代表共產黨來向我們勸降?”
“不是!絕對不是。我是從客觀事實出發,為國家、為人民、為軍隊、為你我著想,說出心裏話,供你決策參考。”安春山感到委屈,連忙解釋說。
傅作義說:“我相信你說的都是心裏話,可你也太冒失了,當著這麼多人的麵亂說一通。如果石覺、李文他們向我當場提出安春山在叛逆,你叫我怎麼處理?向共產黨求和,就是通敵,在今天的場合說那些話簡直太危險了。”
稍停片刻,他沉思著說:“你說打仗解決不了問題,豈不是要我們向共產黨投降?這樣做我們是不是對國民黨和蔣委員長的背叛?我們過去雖然和共產黨有過一段曆史交往,但在日本人投降後,又打了幾年仗,共產黨要我們這些人嗎?對你我以及咱們的部下殺不殺?用不用?信不信……”
總司令又舊話重提,說明他還在擔心他本人的名節以及部下出路的問題,老疙瘩未解開也難解開。安春山想了想,說:“今天蔣政權肯定完蛋了,我們不應跟他一起完。我們讀古人的書,知道‘否極泰來’‘罪之魁首可以為功之首’,今天要看我們是不是讀懂這句話,如何運用它了。”
停了一會兒,安春山接著說:“我們輸了,敗了,就要找出路。向共產黨求和不是投降,而是通過談判解決問題,不使古城遭受戰火破壞,不使百姓遭受損失。我想共產黨是願意幹的,人民是歡迎的。至於是不是對國民黨和蔣委員長的背叛,我看這是早晚的事情,大勢所趨,我們現在隻能如此了。”
傅作義說:“今天咱們談的是心裏話,你相信我,我也相信你。你今天對我說實話是對的。但是,你剛才在會上說的就有點不注意場合了。今天開會討論的議題是如何打好防禦戰,你的發言跑題了。會還要開下去,你要承認說錯了,重新表示擁護主戰,你明白嗎?我們今天的力量太小了,蔣係有兩個兵團在城裏,求和的事不能讓他們知道,否則就有殺身之禍。事情不會像你想的那樣簡單,由我領銜打個通電就行,還必須想多些。你能擔負起南京下令對我們討逆的風險嗎?和解放軍尚未談好,一旦發生內外夾擊,怎麼辦?今天晚上咱們再詳細研究對策,有什麼話到時再說,你先認錯。”
複會後,傅作義說道:“我完全同意石覺和李文二位司令的決心和方針。軍隊以戰為主,打好仗就有了我們的一切,打敗了仗就丟掉了我們的一切。我們要團結起來,堅決打好這一仗。”
他看了安春山一眼,又說:“方才,安軍長由於懷來戰敗,有點泄氣,說了些泄氣話,文不對題。休會時我對他作了嚴厲的教訓,他已認錯。不過,他跟我多年,他的104軍這次損失很大,有點低落情緒是可以理解的,我想諸位的心裏也會很不好受。我們業已調撥軍旅為他補齊,他還是能打的。”
說到這兒,傅作義側臉問安春山:“安軍長,你怎麼樣?還有什麼意見?”
安春山十分誠懇地說:“我接受傅總司令對我的訓斥,堅決擁護石、李二位司令的發言,隻有打勝這一仗,我們才有出路。我準備接受艱巨和重要的任務,決不泄氣。”
傅作義點點頭,掃視一下會場,說:“好了,今天這個會就開到這裏吧!關於軍隊部署,由參謀處擬定,以命令下達。散會!”
當晚,傅作義和安春山徹夜長談,進一步交換了對戰局前途、求和、對付蔣係部隊等問題的意見,潛心研究了周密的軍事部署。
最後,傅作義對安春山說:“我從來沒有任何野心,我認為自己沒有救國的能力,我們也沒有救國的廣大群眾和人才。隻要能救國,成功何必自我!”
傅作義上了“黑名單”,周北峰受命去談判
1948年12月下旬,傅作義在華北的嫡係主力104軍、105軍和35軍全部被解放軍吃掉。這是他賴以起家發跡的老本,也是確保在蔣介石心目中地位的籌碼,還是跟共產黨和談的資本。現在完了,徹底完了!他一連幾天不吃不喝,閉門謝客,一個人呆在屋裏唉聲歎氣,沒完沒了地踱步轉圈。
他承受不了這樣接二連三的沉重打擊,痛心疾首,懊悔萬分。
12月25日清晨,一夜都沒能入睡的傅作義,強打精神,拖著沉重的步子,正在屋裏打轉轉。門開了,新聞秘書跟往日一樣給他送來了幾份材料。他接過材料,坐在沙發上,看了起來。
第一份材料是解放軍平津前線司令部司令員林彪、政治委員羅榮桓於12月22日頒布的“約法八章”。不知是出於急切還是煩躁等原因,傅作義沒有從頭到尾地細看,而是尋找著重點內容、目光跳躍著閱讀:
本軍奉命殲滅國民黨匪軍,解放北平、天津、唐山、張家口諸城市。茲特宣布約法八章,願與我全體人民共同遵守:
(一)保護各城市全體人民的生命財產……
(二)保護民族工商業……
(五)除首要的戰爭罪犯及罪大惡極的反革命分子外,凡屬國民黨省、市、縣各級政府的官員、警察人員,區鎮鄉保甲人員,凡不持槍抵抗者,不陰謀破壞者,本軍一律不加俘虜或逮捕,並責成上述人員各安職守,服從本軍及民主政府的命令,負責保護各機關資財、檔案,聽候接收處理。這些人員中,凡有一技之長,而無反動行為或嚴重劣跡者,民主政府準予分別錄用。如有乘機破壞、偷盜舞弊,攜帶公款、公物、檔案潛逃,或拒不交待者,定予依法嚴辦。
(六)為確保城市治安,安定社會秩序,一切散兵遊匪均應向當地政府、本軍部隊及警備司令部或公安局投誠報到。凡自動投誠報到並將所有武器交出者,概不追究;其不報到及隱藏武器者,即予逮捕查究,決不姑寬;窩藏不報者,亦須受應得的處分。
(八)無論在本軍進城以前和進城以後,城內一切居民及各界人士,均須共同負責,維持全城秩序免遭破壞,凡保護有功者獎,陰謀破壞者罰……
傅作義強烈地感到了一種不可遏止的衝擊波,洶湧地向他迎麵撲來!他好像在夢裏看見一道穿過牆縫的光亮,又好像看見了一股透進屋頂的冷風。
他繼續翻閱著材料,都是一些不願看見然而又不得不看下去的消息:
在“華中剿總”司令白崇禧的指使下,國民黨湖北省參議會通過致蔣電,要求蔣介石“和平解決中國問題”,強調“如戰禍繼續蔓延,不主謀改弦更張之道,則國將不國,民將不民……”,目的在於逼蔣下台,提高桂係勢力的影響和地位;
國民黨空軍總部直屬第八大隊的九名飛行員駕駛重型轟炸機由南京飛往石家莊起義;
北平郊區的河北省保安第1旅等部向共軍投誠……
傅作義翻著翻著,突然一張紙上的幾行字跡跳進眼簾:今日,中共以權威人士的名義發表聲明,公布了國民黨軍政要員43人為頭等戰犯的名單,有蔣介石、宋子文、陳誠、何應欽、顧祝同、陳立夫、陳果夫、吳國楨、湯恩伯、桂永清……傅作義……
他的目光疑惑地盯著“傅作義”這個名字,傅作義是誰?是我嗎?我怎麼會出現在中共的戰犯名單上?
傅作義緊閉雙眼,不敢再看下去了。他捏著那張紙的手不由得顫抖起來,心跳加速,臉上像落了一層厚霜。
不可能!他暴怒地把材料往沙發上一扔,但隨即又撿了起來,不置可否地掂在手中,一字一句地細讀了一遍。沒錯,傅作義是主要戰犯,是罪大惡極的戰犯!
這樣做豈不違背中共的寬大政策?這一定是中共一批青年幹部幹的,毛澤東先生一定不知道。傅作義就怕一旦平津問題和平解決後,得不到中共的諒解,把他作為戰犯處決。今天,他的名字上了戰犯名單,他再也經受不住這樣的精神刺激,嚎啕大哭,哭喊著:“完了,一切都完了,政治生命也完了!”
他不理解,恨得咬牙砸東西,把新聞紙撕得粉碎,從來不說髒話的他也破例了。
“華北剿總”秘書長兼政工處處長王克俊和劉厚同老先生聞訊後大為吃驚,急忙趕到傅作義辦公室。他們擔心傅作義一時想不開,會做出什麼蠢事來。
辦公室裏,傅作義半躺在沙發上,目光呆滯地盯著天花板,一動不動,依然陷在極度的痛苦之中。副官和幾個衛士正在收拾地上的東西,麵帶愁容,小心翼翼。
劉厚同看到傅作義的沮喪樣子,很傷心,淚水在眼眶裏轉動。但他明白,傅作義在這個時候最需要的不是蒼白無力的安慰,而是冷峻的思考。
劉厚同說:“宜生,不要悲觀!現在應該當機立斷,順應人心,堅定地走和談之路。千萬不可自我毀滅,萬萬不可!”
傅作義沒吭聲,也沒坐起來。
良久,他才聲音悲淒地說了句:“這下我的政治生命完了!”
劉厚同向前走了幾步,說:“依我看,舊的政治生命完了,可以開始新的政治生命。中共電台廣播一則新聞就說,像你這樣的人要想不作戰犯,避免懲處是不可能的,但想減輕懲處則有可能,那就是下令全軍繳械投降,不再搞破壞,不再殺人。這就是說,隻要你下決心接受和談,保全古都,他們就可以不把你定為戰犯。”
傅作義慢慢地坐立起來,默默地望著這位交情多年的辛亥革命前輩。很明顯,他希望劉厚同繼續說下去,多說些。
可是,劉厚同沒有話了。他故意留下空間,好讓傅作義平靜下來,思考思考應該思考的問題。
劉厚同挨著傅作義坐下,把手杖靠放在沙發扶手上。過去他從來沒有這樣做過,然而今天他覺得需要這樣。
“我是想走和談之路,但是他們的條件太高,讓人實在難以接受!”傅作義情緒很灰,抱怨著說。
“高?不就是要你必要時逮捕蔣係的軍、師長嗎?你辦不到,可以說明情況,再說嘛!”劉厚同口氣堅硬,極力相勸。
傅作義激動地說:“那不是條件,是讓我繳械投降,讓我當叛逆。這麼走了,對不起朋友,也對不起我的部下,會落個千古罵名!”
劉厚同說:“宜生,此念差矣!商湯、周武王都是桀、紂的臣,可是後來他們討伐桀、紂,後人不但沒罵他們為叛逆,反倒讚美他們是聖賢。忠,應該忠於人民,而非忠於一人。目前國事敗壞成這個樣子,人民渴望和平,政府必須改造。如果能順應人心,起來倡導和平,天下人會簞食壺漿歡迎你,誰還會罵你是叛逆呢?!”
傅作義低頭沉思,不說話。
稍加停頓,劉厚同接著說:“如果文化古都毀在你傅宜生的手裏,你可就真的成了千古罪人啦!現在的情勢,我想你這個總司令比我這個老叟更清楚。蔣介石自顧不暇,解放軍重兵包圍北平城,你率部南撤或西去綏遠都不可能了。盡管現在與中共和談的資本已不如過去,但議和一成,北平、天津免遭戰火塗炭,城內軍民生命財產得以保全,這可是深得人心的大好事。中共說話是算數的,高樹勳起義就是一個見證嘛。你萬萬不可三心二意,胡思亂想,還是抓緊和談為上策。”
傅作義沒表態,隻是半靠在沙發上,閉上眼睛,聲音低沉著說:“你們都去吧,讓我一個人好好想想。”
當天午後,傅作義決定把談判代表崔載之召回,李炳泉、報務員、譯電員留下,以便繼續與中共保持聯係。他找來稱病住院的李騰九,讓李起草了一個急電給崔載之。電文中說:“總座純為國家為人民及保全平津文物與工商業基礎,毫無任何政治企圖,其意亦即幫助成功者速成,而不是依附成功者求自己發展。因為,如果繳械亦可先從自身繳起,吾兄迭次來電意見均甚好,希即返平麵談。”
看來,傅作義對中共把他列為“戰犯”的做法產生了誤解,想中斷已經開始的談判。
其實,中共中央公布戰犯名單,是為了打擊國民黨的和談欺騙,澄清中間派別中的混亂思想。況且,采用非正式的即權威人士發言的方式公布,並在廣播中說像傅作義這樣的戰犯隻要繳械投誠是可以減輕懲處的。這樣做對於傅作義是有利的,也是可以接受的。因為,把傅作義定為戰犯,可以加強傅在蔣介石方麵的地位,使傅有理由向蔣表示與共軍打到底,防止蔣聽說傅與中共和談而對傅下毒手。同時,告訴傅作義,他最後是否正式被定為戰犯,主要看他下一步如何行動。這些意圖當時傅作義是無法理解的。
為了消除傅部的誤解和顧慮,敦促傅作義端正態度,繼續談判,中共中央軍委於1949年1月1日電示林彪、羅榮桓、聶榮臻要認真進行傅作義的工作,要派一個可靠的人,並通過與傅作義親近的人引見,當麵向傅講清中共方麵的六條意見。這六條意見包括:
1.傅作義目前不要發通電起義。此電一發,他即沒有合法地位了,他本人和他的部屬都可能受到蔣係的壓迫,甚至被解決。我們亦不能接受傅所設想的一套做法,那是很不實際的,也是很危險的。
2.傅作義反共甚久,我方不能不將他和劉峙、白崇禧、閻錫山、胡宗南等一同列為戰犯。我們這樣一宣布,傅在蔣介石及蔣係軍隊麵前的地位立即加強了,傅可借此大做文章,表示隻有堅決打下去,除此以外再無出路。但在實際上,則與我們和談,裏應外合,和平解放北平,或經過不很激烈的戰鬥解放北平。傅作義立此一大功勞,我們就有理由赦免其戰犯罪,並保存其部屬。北平城內全部傅係直屬部隊均可不繳械,並可允許編為一個軍。
3.傅給毛澤東主席的電報已經收到。毛認為他的態度不切實際,應按上述意見辦理,我方才能接受。
4.傅方談判代表崔載之態度很好,歡迎今後再來聯絡傳達雙方意見。惟我們希望傅作義能派一個有地位、能負責的代表偕同崔載之及張東蓀先生一道秘密出城談判。
5.傅作義沒有去南京參加高級軍事會議是對的,今後亦不應再去,否則有被蔣介石扣留的危險。
6.彭澤湘(曾冒充李濟深的代表,建議傅反蔣獨立,走第三條道路)是中共叛徒,我方不信任他,希望傅作義亦不要信任他。
由誰當麵直接向傅作義轉達這些意見呢?
聶榮臻說:“從城裏找地下黨的同誌去傳達,看來難度很大,那樣時間也太慢。是否就讓李炳泉去?他是中共黨員,曾當麵向傅作義講過此事,現在又剛從平津前線司令部回城,受我們的委托,因此能引起傅作義的重視。再說,李炳泉是與傅的代表崔載之一起來談判的,由他回去傳達我方意見,名正言順。”
林彪說:“李炳泉去有李騰九、崔載之的保駕,安全問題也比較放心。”
於是,李炳泉風塵仆仆地返回北平城,在李騰九、崔載之的引導下,秘密到中南海當麵向傅作義陳述了中共方麵的六條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