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總司對赤衛隊的做法哪能答應。
12月11日,工總司等組織在上海人民廣場召開號稱有60萬人參加的迎頭痛擊市委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反撲大會,慶祝在《解放日報》事件中的勝利。在這次大會上,曹荻秋等人被迫簽字,同意工總司出版《工人造反報》。
12月14日,工總司等18個組織召開聯席會議,做出決議:上海市委及各級領導必須在行動上完全支持革命造反派,沒有革命造反派的批準,曹荻秋和各級領導幹部一律不準作檢查,也不準將檢查材料交給任何人。
由於曹荻秋迫於無奈公開表示赤衛隊的大方向錯了,推翻了對赤衛隊的承諾,赤衛隊也不肯善罷甘休。12月23日,赤衛隊在人民廣場召開了“批判上海市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大會。曹荻秋在12月24日又簽字接受赤衛隊的“八項要求”,承認赤衛隊是革命群眾組織。
12月25日,工總司看赤衛隊占了便宜,便來了個針鋒相對,也在文化廣場召開了批判曹荻秋為首的上海市委執行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大會,曹荻秋在大會上又不得不撤消了對赤衛隊的支持。曹荻秋有苦難言,焦頭爛額。不支持工總司,就不符合中央文革的指示精神;支持了,又製造群眾分裂。
支持誰,都不行,怎麼辦?曹荻秋左右為難。赤衛隊與工總司之間的矛盾更加激化了。12月27日,赤衛隊召開會議,商討對策,決定一方麵給中共中央、國務院打電報,要求中央派專人來處理上海問題;另一方麵,調人包圍康平路上海市委書記處所在地,找陳丕顯、曹荻秋算賬。到了28日晚,已有萬餘名赤衛隊員開進康平路上海市委辦公地點靜坐,要求陳丕顯、曹荻秋出麵承認赤衛隊是革命群眾組織,大方向是對的。
正當赤衛隊在康平路上大鬧市委時,有人憑著道聽途說,向在北京的張春橋彙報:赤衛隊抄了你的家,還要搞全市性的停水、停電、停交通。
張春橋一聽就急了,立即慌慌張張打電話回家問是怎麼回事。他的大女兒接了電話,說赤衛隊沒有抄我們的家。
張春橋又叫他的老婆接電話,嘰嘰咕咕一陣子,就把電話掛了。
天亮後,隻聽張春橋家裏傳來大叫大嚷的聲音,說赤衛隊抄了他們的家,毀了他們家的東西。
“赤衛隊砸了張春橋家”的消息像長了翅膀似的,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傳遍了上海市區。再到街上走一走,隻見鬧市區到處貼滿了張春橋家被砸的照片和張春橋妻子署名的《聲明》。
《聲明》中寫道:今天,有一批赤衛隊員無視公安部的規定,公然衝擊我的家……我呼籲上海的造反派戰友們、紅衛兵小將們謹防舊市委一小撮別有用心的人轉移鬥爭大方向,撈取救命稻草。一旦康平路發生什麼衝突,陳丕顯、曹荻秋的罪責難逃……
這一招確是厲害,因為公安部的新法令中有一條明文規定:誰衝擊中央文革成員的家,誰就是反對無產階級司令部,就是反革命。工總司衝擊赤衛隊就是保護中央文革領導,合情合法。
接著,一卡車一卡車的造反隊員浩浩蕩蕩地馳向康平路,潮水般湧向市委……
12月29日,氣喘籲籲,麵色憔悴的曹荻秋來到康平路,同赤衛隊談判。與此同時,工總司總司令王洪文率領十幾萬造反隊員,把康平路周圍一些街道團團包圍起來,並在街上飯店設立了“火線指揮部”。
當天下午,人在北京心在上海的張春橋又給她老婆打電話,說:“赤衛隊去造曹荻秋的反,上海的造反派為什麼看著不動?望上海的造反派想想這件事的後果。如果曹荻秋投降了,簽字同意赤衛隊的要求,那麼上海造反派打下的天下,就是赤衛隊的了,要告訴造反派不能置之不理。”
還說:“我在上海的桃子熟了。這個桃子不能讓陳丕顯摘去。對赤衛隊員要加強政治攻勢,瓦解他們,造反隊員去的越多,曹荻秋就越不敢輕易投降。”
張春橋老婆就把張春橋的“指示”告訴了上海市委的徐景賢。徐景賢又將這一“指示”告訴了“指揮部”。
王洪文一拍大腿,高聲說:“有中央首長支持,我們還怕什麼?”
於是,“指揮部”的頭頭們一合計,決定在12月30日淩晨向赤衛隊進行衝擊。
夜色沉沉,寒風颯颯。三萬名處於重圍中的赤衛隊隊員正困倦難熬,啃著餅幹充饑。淩晨2時,兩顆信號彈帶著刺眼驚心的嫣紅劃破沉沉夜空。
頓時,康平路附近各街口,出現了帶紅袖章標有“選反派”的工總司隊員,殺氣騰騰朝梧桐樹方向衝過來。
“赤衛隊是保皇隊!”
“受蒙蔽無罪,反戈一擊有功!”
那從成千上萬的喉嚨裏發出的呼喊聲,驚天動地,震蕩著康平路,搖撼著整個上海灘。
先是幾十個甚至上百個工人造反隊員,圍住一個或幾個赤衛隊隊員舌戰。接著,有人動手撕扯,有人推拉,雙方發生對罵。
亂中,“草莽司令”陳阿大擊出一拳,又有人擊出一拳,接著拳腳相加,高叫“打倒保皇隊!”……
流血了,鮮紅的血從赤衛隊員的鼻中和口中流了出來。所有的路口都被封鎖了,赤衛隊孤立無援。
赤衛隊開始了突圍,在大街上手挽手,排成行,阻擋前衝的人群。一次又一次被衝散,一次又一次彙集,高呼:“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道路被塞得水泄不通。
敵意與敵意隨時都在碰撞,隨時都會產生火星。
攢動的隊伍中,忽然有人飛起一腳,一名赤衛隊隊員捂著肚子滾倒在地。打紅了眼的陳阿大他們竟指揮隊員一個個踩踏著他的身體衝出過去。踏得這位老工人遍體鱗傷,胃大出血,送進醫院輸了很多血,20多個小時才從死亡線上活了下來。
又一夥人衝了過來,為首的是王洪文手下的“五虎將”之一的黃金海。他們個個頭戴安全帽,手持木棒、彈弓。
赤衛隊隊員見勢不妙,退到市委書記大院內。
黃金海指揮隊員從院外架起大彈弓,拉開弓,大小石頭如雨點般落下,赤衛隊隊員東藏西躲,仍然逃不過牆外飛來的“子彈”。有人“哎喲”一聲大叫,雙手緊緊捂住臉,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雖然赤衛隊頭頭們在一遍又一遍地鼓動,但還是寡不敵眾。
黃金海衝不進赤衛隊死守的大院,便命人抬來一根木頭衝撞大門。
“嘩”的一聲,大門被攻破,工總司隊員便高呼口號,揮舞手中的指揮棒衝了進去。赤衛隊隊員手挽手的防守線,頃刻被衝散。
五個工總司隊員把一位赤衛隊員逼到了樓邊上,三條鐵棍,兩把彈弓,直逼赤衛隊員的胸膛,但工總司隊員並沒有打下來,隻是一次次叫“繳槍不殺……”
衝殺追逐,從這間辦公室打到那間辦公室,從這個角落追到那邊角落。一名工總司隊員揮著一根外麵包著一層紙的鐵棍向赤衛隊隊員打去。被打的赤衛隊隊員慘叫倒地。
一名赤衛隊隊員試圖衝出大門。無數石塊朝他砸來,砸在他的頭上、身上、手上,剛近門口,慘叫一聲,當場休克。又一名赤衛隊員被棍棒擊中頭部,雙手抱頭,在地上打滾。很多人流血了,血與汗混合,把衣服染得斑斑駁駁。
混戰最瘋狂時,各街道被堵,救護車無法進來救護,傷員的血就這樣不止地流。
在喧囂的,變了調的吼聲裏,又夾雜著赤衛隊隊員可憐的呼喊:“要文鬥不要武鬥!”“毛主席萬歲!”……不久,工人造反隊就驅逐了赤衛隊,占領了市委大院,砸了曹荻秋、陳丕顯的家。
到6點多鍾,康平路舊市委書記處院內的赤衛隊全部“投降”。
7點多鍾,近2萬名被“俘”的赤衛隊員排成單行,分成六路,到四馬路上集中,共繳獲戰利品――紅袖章六大堆。在“戰鬥”中,共有91名赤衛隊員受傷到醫院治療。
12月31日,王洪文神采飛揚地代表工總司發布緊急通知,要各級造反隊員把赤衛隊的負責人統統抓起來,把各工廠企業的赤衛隊的負責人也抓起來。共關押赤衛隊主要負責人240餘人。
這樣,赤衛隊就在這場武鬥中徹底敗下陣來。
這一仗,上海市委癱瘓,垮台了。緊接著,張春橋就在上海開始策劃一場奪權、接權、掌權的鬧劇,開始攀摘“一月革命”的“勝利”果實。
市長的名字倒著寫
市委大樓的警衛戰士已成為聾子的耳朵,任何人隻要有兩條腳,就能往裏闖。各個辦公室裏,亂哄哄地擠滿了前來提各種要求的造反者。一些淮北農村出來逃荒要飯的人,在大院的某個旮旯處安家落戶,一些從未踏進森嚴的市委大門的市民也進來巡視一番。
在幽暗慘淡的光線中,一個穿著中式棉襖、戴著大口罩、裹著灰色羊毛圍巾的老頭,正吃力地一級級登上旋轉的樓梯,開電梯的小夥子已成為徐景賢麾下的造反派,他看到老頭,鼻孔隻“哼”了一聲。
沒辦法,老頭隻得慢慢地爬樓梯,爬到了四樓,他歇了一歇,穿過幾道包著棕色皮革的橡木門,踏進了市委小會議室。這兒悄無一人,他摘下大口罩,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會議室的玻璃被打碎了兩塊,一月的寒風嗖嗖地往屋裏鑽,五顏六色的大字報嘩嘩作響,翩翩起舞。
他微駝著背,立在窗前心情沉重地俯視著混濁的黃浦江。他臉色憔悴,目光呆滯,斑白的頭發在寒風中拂動。
當“文化大革命”的第一聲號炮衝天而起,成千上萬張大字報鋪天蓋地撲來時,他和大多數中、高級幹部一樣大為震驚。確切地說,他感到憂慮,甚至害怕。
軍閥他不怕,日本鬼子他不怕,蔣介石他也不怕,這回有些害怕,是因為自己政權的基礎在反對自己啊!當第一陣衝擊波過後,他安慰妻子說:“就算北京市委是針插不進,水潑不進,我們上海和北京不一樣。毛主席經常住上海,文化大革命還在上海發動的呢!”
紅革會、工總司衝擊《解放日報》,占領市委大院後,他才清醒而又痛苦地意識到:自己已和中央文革的戰略部署格格不入,已和上海的造反大軍勢不兩立。多少個不眠之夜,他悄悄地問自己:“自己難道真的錯了,真的是資產階級嗎?”
中央文革小組像長空的颶風,造反大軍像黃浦江的狂濤,市委則如同一隻羅盤失靈的船,有氣無力,隨波逐流,任憑嘩嘩的江水不斷地灌進一個個破艙,它再也不是在航行,而是在漂流……
張春橋到上海的消息,他是前天才聽說的。張春橋、姚文元一不進康平路、二不跟市委打招呼,擺出一副居高臨下的架勢。這位權勢赫赫的中央文革副組長,這次回上海來幹什麼呢?他從北京帶給上海的是“抽水機”還是“太平斧”?
他的腦海裏又閃過一幅幅這樣的畫圖:
上鋼五廠,鋼水凝固在煉鋼爐裏,老工人急得直跺腳……
國棉八廠,織布車間成了幼兒園,紡織女工們和孩子們在捉迷藏……
上港六區,出口貨物堆積如山,無人裝卸,外國輪船主勒令中國照章賠款……
正當他在胡思亂想時,倏地,一隻手落在他的肩頭:“老頭兒,這兒有管事的人嗎?”
他慢慢轉過身,冷冷地瞥一眼站著的一男一女。手臂上兩塊血紅的袖章撲入他的眼簾,一股無名之火浮上心頭。他不吭一聲。
“走!”女的不耐煩地說,“這些市委的官老爺們怕被抓去戴高帽子,躲進老鼠洞了。”老頭冷冷一笑,說:“不見得吧。”
男的心頭一動。直覺告訴他,這老頭有來頭,他有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他上前一步,麵帶微笑地說:“老同誌,我們有緊急事情。”
“人都到下麵的機關、廠礦看大字報了。”老頭審視了他倆一眼,換了一種語調問:“什麼緊急事情啊?”
“跟你這老頭說也沒用!”女的嘴撇了一下。
“你也不會長生不老的。”老頭挖苦一句,又扭臉對男的說:“小同誌,不妨讓我這個老頭也知道知道,也許還能有點用喲。”
男的望了老頭一眼,似曾相識,卻又一時想不起來。他想了想,就把包裏的一份稿子遞給了老頭。
老頭摸出老花眼鏡戴上,嘴角一牽一動念出聲來。
(一)革命造反派的工人、機關幹部、學生必須堅決貫徹執行毛主席提出的“抓革命、促生產”的指示。
(二)呼籲在各地造反的上海工人、機關幹部、企事業工作人員等立即回滬,完成1967年生產計劃。
(三)……(四)……
老頭的聲音時而高又時而低,末了,他抬起頭,目光溫和地看著這對年輕男女,讚賞地說:“好,想不到你們居然抓住了如此重大的問題!”
他又習慣地一字一句讀了好幾遍,然後站起頭來,指著材料說:“謝謝你們,造反派中也有你們這樣的。市委當然也沒有睡大覺,不過……”他極力掩飾住內心的激動。
過了一會兒,他歎了一口氣,搖搖頭,說:“市政府已喪失權威性,以政府名義發此材料難啊!”
他昂起頭來,摘下老花眼鏡,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苦笑:“我建議你們多聯係幾家群眾組織,將這份材料印出來發下去,你們說話比我靈啊!印刷有困難嗎?紙張怎麼樣?”
“沒有難處,也不會來找市委的老爺們了!”女的指了指牆上大字報上畫的市委“群醜圖”。
“說話客氣點嘛!我介紹你們到新華印刷廠。哎,今天,碰上了我這個無用的老頭,那就……”他摸出一支英雄鋼筆,在上麵寫了幾個字,鄭重地點了點頭,拖著沉重的步履,走出了會議室。
老頭走後,他們把材料翻開,在一塊空白處,一行粗大的鋼筆字印入眼簾:“同意,立即付印五十萬份。”
他倆目瞪口呆,沒錯,絕對沒錯,就是他,這個在上海人人知曉,被無數大字報倒寫著並又打了叉的名字――市長曹荻秋。
“群英會”,張、姚逞威
這裏我們先介紹一下“丁香別墅”。
“丁香別墅”位於上海靜安寺與徐家彙之間,這是一座不對外開放的花園,一道波浪起伏的圍牆巧妙地砌成長龍臥地的形狀,名叫“臥龍壁”。據說當年是清朝李鴻章的別墅,因園內種植許多丁香,每逢四月春光,便到處星星點點,開滿了天藍色的,淡紫色的,幽雅清淡,馥鬱芬芳,故又名“丁香花園”。如今它則顯出一派萎謝、荒蕪的衰容。
就在丁香花園旁邊,有一幢小洋樓,是中共上海市委寫作組的所在地。寫作組的負責人,便是徐景賢。
徐景賢眼看原上海市委陳丕顯、曹荻秋大勢已去,敗局已定,善於隨機應變的他,便搖身一變,也開始造反了。
今天是徐景賢倡議的籌建全市造反派聯絡總站的會議。
“……運動發展到今天,革命造反派隻有聯合起來,把力量統一起來,才能組成浩浩蕩蕩的革命大軍。”他以東道主的身份坐在大桌前講話。在他的左右是王洪文、郭子坤。市委機關造反派聯絡站的另一個頭頭柯仁俊在作記錄。
徐景賢是頗有水平的造反者,口才和筆頭的功夫都“十分了得”。他口若懸河的雄辯,使聽眾為之一震。最後他說:“怎麼樣,各路英雄好漢,表表態吧!”
會議卻陷入了沉默。各人都揣著自己的心事。運動發展到今天,造反派由“洪水猛獸”翻為“革命左派”,眼下是最得意的時刻,開不完的祝捷慶功會……從《解放日報》《文彙報》接管後,緊跟著的是公安局,如今各條戰線接管成風。
80萬赤衛隊被擊潰,力量對比發生了很大變化。上海何去何從?人人都意識到將要發生一次大事變,但又沒有一個人能說得明白。各自打著自己的算盤。有的人盤算著未來的聯盟誰為盟主,自己又能坐哪把交椅;有的人擔憂會被吞並收編,隻能當小夥計……
幾分鍾過去了,還是沉默。屋裏煙霧騰騰的。柯仁俊站起身,推開了兩扇窗戶。窗外傳來小轎車的喇叭聲。有人忽然鼓起掌來。人們都立刻站起身,熱烈地拍著手掌。
門口,出現了穿著草綠色軍大衣的張春橋和姚文元。他們揮著手,走到主席台上坐下。張春橋和姚文元怎麼回到上海的?原來,徐景賢有兩條熱線電話。明裏,姚文元從中央文革所在地釣魚台,跟他聯係;暗裏,張春橋掛電話到上海康平路家中,由老婆文靜來回傳遞。
《解放日報》事件、康平路事件,使上海市委變得岌岌可危了,徐景賢已經意識到,張、姚取代陳、曹一統上海,是大勢所趨了。於是一個電話打到北京,請張春橋“百忙”中回上海來“指導”。
“坐下坐下”徐景賢提高了調門,興奮地說:“革命造反派的戰友們,春橋、文元同誌百忙中來看望我們,是對我們上海造反派的最大關懷,最大愛護、最大支持!當上海的運動發展到關鍵時刻,無產階級司令部就派來春橋、文元同誌,這是我們上海造反派戰友的最大幸福!”
人群一下亂起來,有人死命地往前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