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擁抱到決裂
紀念紅軍長征出發80周年
作者:少華
百丈,南下的拐點
分手時,毛澤東與張國燾把話都說得決絕。
張國燾預言:紅一、紅三軍團單獨北上,“將成無止境的逃跑”,“不拖死也會餓死”。
毛澤東斷言:“南下是絕路!”
當時,多數人不相信毛澤東的話,特別是紅四方麵軍南下的指戰員。
紅四方麵軍政治部主任傅鍾為兩軍合而後分感到擔憂,私下問陳昌浩:“究竟出了什麼事,為什麼到了這種地步?”
陳昌浩非常自負地說:“你不必擔心,我們還有幾個軍,自有出路!”
紅四方麵軍總指揮徐向前雖然對張國燾另立中央非常不滿,但對於南下作戰的前景感到樂觀。這種樂觀來自對川軍屢戰屢勝的勝績上。
遺憾的是,他們看扁了川軍。
川軍是支善於“變臉”的軍隊。他們愚昧,有時又表現出驚人的智慧;他們怯弱,有時又充滿血性;他們意誌薄弱,有時又具有山藤般的堅韌;他們鬆散,有時又能團結得如同磐石。一切都依時間、地點、對象的不同而改變。決定川軍怯弱或凶悍的,是對手對川地的態度。
紅一、紅四方麵軍會師以後,戰略上取北上態勢,四川軍閥采取尾隨戰術。他們保持與紅軍一天行軍距離,旨在把紅軍和尾隨紅軍的蔣軍送出川境,現在紅四方麵軍去而複返,張國燾還提出“赤化全川”的政治口號,這樣就逼出了川軍凶殘血性的一麵。
10月20日,張國燾下達《天蘆名雅邛大戰役計劃》,提出徹底消滅遭受重創的楊森、劉文輝兩部川軍,進而迎擊最強大的川敵劉湘。
天蘆名雅戰役出奇順利,助長了紅四方麵軍對川軍的蔑視心理。陳昌浩撰寫《天蘆名雅戰役之勝利與我們當前緊急任務》,總結了川敵八個缺點,結論是:“紅軍具有足以誇耀人類而震駭敵人的強大的戰力”,“蘇維埃的四川,蘇維埃的中國為期不遠,隻在我們決死去爭取”!
這時,徐、陳手中所能集中的兵力不到20個團,處於以一敵三的劣勢。他們不太清楚,如今的川軍已非昔日的“雙槍將”(鴉片槍和鋼槍),四川軍情發生根本性的變化。
其一,蔣介石采取“一箭兩雕”的戰術,尾追紅軍進入四川,一方麵逼迫川軍與紅軍作戰,一方麵乘機削弱和收服地方軍閥勢力。四川已經成為蔣介石的“一統天下”,政令一致,軍法森嚴,不再有錯綜複雜的軍閥矛盾可供利用。蔣介石還發布訓令,將重慶行營前方指揮權、全川軍事處置權包括入川中央軍的指揮權全部交給劉湘,旨在將前方與後方、中央軍與川軍無縫對接,全力對付南下紅軍。
其二,川軍按照統一軍製進行整編。整編後的川軍,總計為80個團,雖然在名額上縮減三分之一,但充實建製、補充武器,精神麵貌和戰鬥力煥然一新。
其三,川軍背水一戰。劉湘發表談話稱:“要不惜一切代價,阻止共匪入川。要曉得,我們不是打仗,而是保家衛國。”從11月2日起,他親臨設在邛崍的總司令部坐鎮,發布手令:“有臨陣退縮,畏縮不前,或慌報軍情,作戰不力者,一律軍前正法,其各官兵,倘有違令者,排長以下得有連長槍決,連長以下得由營長槍決,營長以下得由團長槍決,團長以下得由旅長槍決,旅長以下得由師長槍決,師長得由總指揮槍決,總指揮……由總司令部查明依法嚴懲。”
其四,經過整編後的川軍戰役戰術水平有顯著提高。現代戰爭講究空地配合,劉湘進口德國先進戰機,聘請德國教官訓練飛行員,使其飛行技術和作戰能力發生質變,成為川軍對付紅軍的殺手鐧之一。
在川軍整體實力全麵提升的同時,蔣介石的嫡係部隊也火速向川西前線靠攏。11月12日,薛嶽親率其第一縱隊吳奇偉部由南充出發,第二縱隊周渾元部自甘南出發,加上原先就在瀘定一帶的第五縱隊的李韞珩(李抱冰)部,中央軍總兵力達到6個師。蔣介石將這6個師作為預備隊擺在二線,目的有二,一是逼迫川軍向前,二是隨時頂上去與兵鋒漸鈍的紅軍進行二次決戰。
這樣,南下的紅四方麵軍以不到20個團的兵力,要與80個團的川軍血拚;即或取勝,還要與蔣介石6個主力師的中央軍決一死戰,其取勝希望微乎其微。
接著,紅四方麵軍又發起了天(全)蘆(山)戰役,仍舊是“戰若雷霆,奔若怒馬”。但是,敏銳的徐向前隱隱滋生了一絲不安。問題就出在摧枯拉朽的“勝仗”上。南下以來,紅四方麵軍節節勝利,但是打的都是擊潰戰。以綏(靖)崇(化)丹(巴)懋(功)戰役為例,紅軍擊潰劉文輝、楊森部6個旅,隻斃俘敵人3000餘人,相當於每旅被殲一個營,均未傷筋動骨。
天蘆戰役中,徐向前鉚足了勁想打殲滅仗,反複強調集中兵力緊盯敵軍主力,他把目標鎖定在劉湘的兩個王牌師,特別是郭勳祺的“模範師”上。
捕捉“模範師”的任務落在善於攻堅的第四軍身上。他們在天全作戰的第一階段,打得有聲有色,先是許世友派突擊隊迂回敵陣與正麵部隊夾擊攻克城外據點,接著王近山巧扮川軍智取天全城。但是,在第四軍擊破“模範師”一個旅之後,未能乘勝追擊,而是用一天兩夜鞏固陣地,等到再發起追擊時,郭勳祺率部早已撤至安全地帶。
徐向前、陳昌浩怒不可遏,當即發出電報斥責:
誌(亮)、仕(友)、建(安)、世(才):
(甲)郭師全退,你們見敵不追,失此千載一時之機,真軍事上之盲子,革命之罪人,一誤再誤,酌先予你們各嚴重警告一次。四台台長拒不收報,大誤軍機,先予警告,如敢再犯即以軍紀製裁。
昌、向
徐向前素以儒雅著稱,對部下嗬護備至,即使有批評,也很講究方式方法。他有句口頭禪叫“響鼓不用重錘,悶鼓敲破牛皮也沒用”。但是,這封電報一口氣點了紅四方麵軍參謀長倪誌亮、第四軍軍長許世友、第四軍政治委員王建安和第三十軍軍長程世才4位愛將的名字,指責中的痛徹之意、憤恨之情溢於言表,這在紅四方麵軍曆史上並不多見。
徐向前的憤怒是有道理的。“模範師”不僅是劉湘的王牌主力,而且是川軍的精神支柱,如果能全殲這支部隊,可令川軍震怖,使其防線出現巨大豁口,即使在追擊中打殘這支部隊,迫使其退出戰鬥序列,對於紅四方麵軍百丈大戰也有極大幫忙。後來正是因為郭部在天全戰鬥中全身而退,後又死守黑竹關,頂在最前麵,使得百丈大戰遲遲打不開局麵。
紅軍攻占名(山)邛(崍)通道,標誌著川軍將紅軍阻擊於天(全)蘆(山)以西崇山峻嶺之間的企圖破產,劉湘發表緊急通電,驚呼“南路緊急,匪軍大股有直趨成都之勢”,急調主力唐式遵第二十一軍、潘文華第二十三軍、王瓚緒第四十四軍前往名山,統歸“南岸剿匪總指揮”潘文華指揮。
潘文華(1886—1950),號仲三,四川仁壽人,早年因穿房越脊、擒拿格鬥名列川軍前茅,人贈外號“潘鷂子”。潘文華匆匆將指揮部搬到百丈關附近的大塘鋪。
這時,第一○四師師長李家鈺率部經百丈準備到西昌布防。
潘文華攔住李家鈺說:“你不能走。”
李家鈺問:“為什麼?”
潘文華說:“前麵有紅軍過不去。”
李家鈺說:“不是有你們擋住嗎?”
“真人麵前不說假話。”潘文華如實相告,“名邛一帶現僅有郭勳祺的模範師和楊國禎的教導師,這兩部都遭受紅軍重創,王瓚緒、唐式遵、範紹曾等部還在途中,如果你一走,這裏防線可能一擊即潰。”
李家鈺有些猶豫。他是從鄧錫侯部分離出來的一支部隊,是川軍中最小的軍閥,如果留在名山就意味著拿全部家當與紅軍血拚。
潘文華激道:“後麵是你的家鄉蒲江,難道你能讓紅軍端了你的老家?”
李家鈺被他說動了,下令全師4個旅就地布防。
李家鈺師臨時加入名山防線,與楊國禎的教導師、郭勳祺的模範師相為依托,形成鼎足之勢。從11月19日開始,川軍增援部隊全部趕至黑竹關及其毗鄰一線,總兵力增至20個旅共計80個團,從東、北、南三個方向發起總攻,戰場形勢逆轉,紅軍由出擊轉為堵擊。
決定紅四方麵軍南下命運的決戰拉開序幕。
總攻在拂曉打響。川軍依仗著強大的火力,在飛機的空中支援下,以團為單位發起輪番攻擊。從黑竹關到百丈關20餘裏的弧形戰線上,刀光血影,戰火彌漫。
百丈一帶,地勢開闊,視野清晰,便於大兵團展開。川軍發揮人數上的優勢,整團整營成建製地投入進攻。蔣介石下令空軍參戰,數十架戰機輪番轟炸或掃射紅軍的前沿陣地。炮火連天,彈片迸飛,硝煙蔽日,敵我雙方的戰士扭打在每一個山頭、每一道深溝、每一片樹林、每一座村落。
紅四方麵軍與川軍激戰七日,尤其是19、20、21日連續三晝夜的血戰,雙方都傷亡慘重。紅軍死亡近萬人,川軍傷亡達1.5萬人。
對於擁有20萬兵力的川軍來說,1.5萬人不過是九牛一毛;而對於總人數隻有8萬的紅軍而言,近萬的傷亡代價可謂觸目驚心,尤其這些指戰員都來自方麵軍最有戰鬥力的三個主力師——第八十、第二十五、第七十三師。
11月下旬,參加百丈大戰的紅軍部隊陸續轉移陣地。第三十、第九軍撤出百丈地區,向西後退一線,轉移到北起九頂山,南經天品山、王家口至名山西北附近之蓮花山一線;第四軍轉移到青衣江以北;在西麵大炮山的第三十三軍則繼續鞏固陣地,與李抱冰部相持。
在遭受敵重兵壓迫和堡壘封鎖的情況下,紅四方麵軍繼續南下或東出都已不可能。這意味著紅軍南下作戰遭受失敗。這一仗成為紅四方麵軍由盛而衰的曆史拐點。
1988年10月,徐向前在《曆史的回顧》中從戰役指揮者的角度,總結了自己的三大失誤:第一,對川敵死保川西平原的決心和作戰能力,估計不足,口張得太大;第二,與此相聯係,我軍高度集中兵力不夠;第三,戰役的選擇失當。“凡此種種,都與我們在戰役指導思想上的急躁和輕敵有關。”
百丈取勝後,劉湘並沒有揮軍窮追,而是力排眾議,采取了緩攻的戰略。緩攻的實質,是在保持軍事壓力的前提下,將紅軍交給反常的寒冬、永久的饑餓和出沒無常的襲擊。
很快,紅軍指戰員就感覺到沒有硝煙的戰爭是何等殘酷。在三個月的相持期,紅四方麵軍由7萬人減至4萬,戰鬥和非戰鬥減員達3萬餘人,相當於三個百丈大戰的損失。紅四方麵軍由8萬銳減至4萬。
張國燾怎麼也沒有想到,僅僅用了三個月,戰爭就驗證了毛澤東的預言,他的寒冬到了。
林育英妙手彌補“兩個中央”裂隙
川康邊境,紅軍遭遇百年未有的嚴寒。比風雪更令張國燾寒徹入骨的是黨內軍內驟然陡增的懷疑和反對。
首先,是與陝北紅一方麵軍大戰連捷的鮮明對比。紅一方麵軍9月單獨北上後,一路斬關奪隘,11月初進入陝北蘇區,與徐海東、劉誌丹領導的紅十五軍團會合,在直羅鎮殲敵一個師,然後揮師東征入晉,消滅閻錫山部隊5000餘人,擴充新兵8000餘人,總兵力由分手時不到1萬人猛增一倍。
徐向前興衝衝地來找張國燾:“中央紅軍在直羅鎮打了大勝仗,咱們出個捷報,發給部隊,鼓舞鼓舞士氣吧!”
張國燾冷冷地看著徐向前,撇撇嘴:“消滅敵人一個師有什麼了不起,用不著宣傳。”
徐向前碰了一鼻子灰,轉身就走,心裏直冒火星。
張國燾最重要的助手——陳昌浩開始懷疑南下路線的正確性。他不同意向戰士們封鎖消息,下令在紅四方麵軍的《紅星》報上公布直羅鎮大捷的消息。
紅四方麵軍將士竊竊私語:
“張總政委不是說,北上不拖死也會凍死,至多剩下幾個中央委員到陝北嗎,怎麼他們全軍都到了陝北?”
“我們南下吃了大虧,看來還是毛澤東計高一籌。”
“我們也應該北上!”
不滿的情緒令軍事將領膽子也壯了,軍中出現了紅四軍軍長許世友咆哮總部事件。
在南下作戰中,紅四軍損失慘重。據朱德回憶,“因為張國燾那不正確的辦法,扯上扯下損失了部隊有三分之一以上,譬如四軍、三十軍一兩萬人,損失到剩下四五千人。有些是打仗死的,有些是困難中逃跑了”。
情緒低落的許世友來到任家壩方麵軍總部,詢問下一步行動計劃。
張國燾非常敏感:“世友同誌是不是有情緒呀?勝負乃兵家常事,不要太在意一時一地的得失。”
陳昌浩回答:“有行動自然會下命令,問這麼多幹!”
許世友被嗆得火起,聲音陡提八度:“成天呆在這個死地方,走又不走,打又不打,想幹嘛?你們是怎麼指揮的!”
軍事上的不滿還引發了對另立中央的懷疑。團隊的政工幹部問第八十八師政委鄭維山:“基層連隊戰士提問這樣做是否符合黨章,怎麼回答?”
鄭維山避開話題,然後他請教軍政委李先念:“張國燾成立個中央,怎麼比我們成立支部還簡單?”李先念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他又找方麵軍總政委陳昌浩:“我們現在有黨中央,為什麼還要另立中央呢?一國不能有二主嘛!”陳昌浩無言以對。
……
這正是張國燾擔心的事情。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擊破,如果將帥離心、官兵逆反,那離瓦解就不遠了。
更令張國燾不安的是,共產國際這時也插手幹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