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賓德拉納特不像一個在校的學童回到了家,而儼如一個征服世界的小英雄凱旋。昔日的喜馬拉雅山,不是今日新式小汽車或靈巧的飛機能夠到達的山麓,它宛如一個虛無縹緲的夢境,一個神話傳說的仙界,隻有極少的英雄和聖賢才能到達那兒。而羅賓卻同遐邇聞名的“大仙”一同遊曆了凡人難以跋涉的山區!這次旅行使羅賓身價百倍,提高了在家庭中的地位。他的母親總是不厭其煩地向閨閣裏的其他婦女誇耀秉性聰穎的兒子,而婦女們也總是津津有味地傾聽她講述兒子的冒險故事。小羅賓也像小孔雀一樣,為炫耀自己剛剛長出的羽毛,來回走動,不以為劣。
羅賓在回家的路上,就預先嚐到了受人尊敬的滋味。他這樣帶著仆人獨自旅行,言談舉止之間洋溢著健康和愉快,再加上那頂引人注目的平舌小帽,所有他在車上遇到的英國人都很恭維他。當羅賓回到家的時候,不但是旅行歸來,而且更是從下房的“流放”回到他內院的應有的地位上去。當內院的家人聚集在母親房裏的時候,羅賓也有了一個很高的座位,就連家裏那位最年輕的新娘子也把感情和關心傾注在他身上。
在孩子的幼年時期,婦女們的愛護是不由自主的。孩子們就像對生活中必需的空氣和水一樣,隻管接受,也不必回報。而在成長中的孩子,卻顯出急於從婦女們關切的羅網中解放出來的渴望。但是那份愛護,在理應得到的時期被剝奪掉,是很可憐的事情。羅賓的境況就是如此。因而,在“傭人統治”中長大之後,突然獲得女人撫愛機會時,他是不會拒絕的。
在內院離羅賓還很遙遠的日子裏,它是羅賓想象中的樂土。內院,從外麵看上去是片草地,對於羅賓卻是一個自由之家,學校和老師都不在那裏,而且似乎任何人都不必做自己所不願做的事情。羅賓的小姐姐尤其是這樣,對於她,雖然也和羅賓一起上尼爾卡瑪先生的課,但無論她功課做得好壞,老師都不動聲色。在10點鍾的時候,羅賓必須趕緊吃過早飯準備上學,她呢,卻甩著小辮得意揚揚地走進院子裏去。當那位新娘子掛著金項鏈來到家裏,內院的神秘顯得更加幽深了。那位“柔軟手腕上戴著金燦燦的細手鐲”的媳婦,是他哥哥喬迪楞德拉納特的妻子,名叫迦登帕莉,年齡比羅賓德拉納特稍大一些。羅賓渴望和她相處在一起,但卻一直在安全的距離外轉悠,不敢靠近她。外來的這位女子已經深深地銘刻在他心裏,雖然陌生,但有親切感,而且出奇地吸引著他。當羅賓千方百計地靠近新娘子的時候,他的小姐姐就把他推開,一麵說:“你們男孩們在這裏做什麼?——快到外麵去吧。”失望加上受辱,他就趕快逃走了。從她們房子的玻璃門外麵,隻能看到一些新奇的玩意兒——陶瓷和玻璃做的,顏色裝潢都十分鮮豔。無論如何,那些都是稀罕奇妙的東西,對於男孩子而言,它們給內院又渲染上了一層魅力。
從遠處山上流下來的雨水會把舊的堤防衝倒,新的女主人也給家裏帶來了新的規矩。新嫂子把連接頂樓的一間房占了,整個頂樓變成了她的區域,他們結婚的喜筵就設在那裏。在嫂子請客的日子裏,羅賓便成了貴賓。嫂子很會做菜,而且喜歡招待客人,羅賓常常去滿足她這種待賓的欲望。羅賓每天從學校回來就會看見嫂子親手做的好吃的東西。有一天是咖喱小蝦和前一天的剩飯,她拌上一點辣椒,味道便好極了。有時當她到親戚家裏去,房門前看不見她的鞋子時,羅賓便“憤怒”地藏起她屋子裏的貴重東西,於是兩人之間埋下了吵架的根基。羅賓孩子氣地說:“你到外麵去了,誰給你看房子呀?難道我是你的看門的嗎?”新嫂子也生氣了,說:“你不用給我看門,你隻要看好自己的手就行了。”今天的女孩子們一定會笑,她們也許會說:“除了家裏的小叔子,就沒有別的小兄弟可以玩耍嗎?”這話不錯,不過那時畢竟是個單純質樸的年代。
每天夜晚9點鍾以後,上完阿哥爾先生的課,羅賓就進去睡覺。一個陰暗搖閃的燈籠,掛在通往內外院的長長的裝有百葉窗的甬道裏,甬道盡頭的轉折處,有四五層樓梯,是光線照不到的地方,一條柱子似的月光從東方天上斜照到回廊的西角,其餘的地方都隱在黑暗裏。在這一塊光亮中,女仆們聚在一起,伸著腿緊挨著坐在地上,把廢棉搓成燈芯,一麵低聲地談她們鄉村裏的家事。晚飯之後,在躺到寬大的床上以前,孩子們必須在走廊上洗了手腳。保姆之一,亭卡裏或是硼卡裏,就在床頭,講著一個王子怎樣在曠野荒郊裏一直漫遊下去的故事。故事講完了,屋裏寂靜下來,羅賓麵向牆壁凝望著灰牆上剝落的地方,黑一塊白一塊地在微光中模糊隱現,從這上麵他幻擬出許多奇異的形象,慢慢就睡著了。有時在半夜,羅賓朦朧間還能聽見守夜的斯瓦茹卜在巡視樓廊時的吆喝聲。
新的秩序來到了。當羅賓從裏麵的、他所想象的陌生的夢境裏,得到了久已渴望的洋溢的關懷。當那自然的、應該是每天來到的東西,忽然連積累的餘款一起補償給他的時候,他感到暈頭轉向。“小旅行家”充滿了旅行的故事,而且由於每次複述時候的拉扯,這敘述越來越散漫了,以致和事實毫不相符。和其他一切事物一樣,故事陳舊了,說書人的光榮也受了損害,因此他每次必須添上新的情節來使故事永遠新鮮。
從山上歸來之後,在母親的晚間露天集會上,羅賓成了主講人。在自己母親眼裏,兒子成為一個有名人物的誘惑,是那樣的難以抗拒。他在師範學校上課的時候,在某一本書上頭一次看到說太陽比地球大過幾千倍,於是他立刻就把這事實告訴母親,這是為了證明這個看來很小的人頭腦裏也有豐富的知識。有時羅賓也把孟加拉文法書上,在講到作詩法或是修辭學時所用的例子的詩句背給她聽,但更多的還是講述從普羅克特書上摘抄來的零碎的天文知識。父親“大仙”的仆人基肖裏曾當過達薩拉提敘事詩彈唱團的團員。當他們一起在山上的時候,他常對羅賓說:“啊,孩子,我們若是有你來參加我們的說唱隊,我們就能獲得很好的演出效果。”他的一句話向羅賓展示了一幅誘人的漫遊的圖畫,做一個小旅行樂師遠比天文學有趣得多。
但羅賓德拉納特最引起母親注意的卻是他讀過大聖賢瓦爾米基的梵文韻律的原文,對於隻懂孟加拉語的母親來說無疑是一個喜悅,她要求說:“孩子,給我念幾段這種梵文的《羅摩衍那》吧,念吧!”不幸得很,羅賓讀的瓦爾米基的《羅摩衍那》隻限於梵文讀本選錄的一小段,即使這樣他也不能完全應付。重新溫習一下,他發現他的記憶欺騙了他,許多他以為記得的,都變得模糊了。但是在熱誠的母親等待著誇耀她兒子是奇才時,羅賓沒有膽量去說“不”,因此在他朗誦的詩句裏,原作的意圖和他的解說有很大分歧。那位善心的、聖賢的在天之靈,一定會饒恕這個為求得母親嘉獎的孩子的膽大妄為。
母親對於羅賓的卓絕的朗誦,壓抑不住她的感情,她想讓所有的人都能分享她的喜悅。她說:“你必須得把這個朗誦給都維京都拉聽。”
羅賓心裏想:“這一下子逃不過了!”他提出一切他能想到的逃脫的理由,但是母親堅決不聽。她把羅賓的哥哥都維京都拉叫來,他一到,母親立刻對他說:“你聽聽羅賓念瓦爾米基的《羅摩衍那》吧,他念得多好!”但都維京都拉一定是在忙著寫作的時候被叫來的,他並不想聽羅賓把梵文譯成孟加拉文的朗誦,羅賓剛念了幾節,他就說“很好”,便走開了。這一下,羅賓得救了。
羅賓從喜馬拉雅回來以後,更難恢複他的學生生活了,他用一切逃避手段來脫離孟加拉中學。以後家裏人又勉強送他進聖謝浮爾學校,可結果也並不好。哥哥們做過短期的努力之後,對羅賓完全失望了——他們連罵也不罵他了。有一天,大姐說:“我們都希望羅賓會長大成人,他使我們大大失望了。”羅賓感到他的價值顯著下降了,但是他不能下定決心去被拴在磨坊似的學校的無盡折磨上。這和一切生活永遠分離的磨坊式學校,就像是一個可恨的殘酷的醫院和監獄的混合物。
在聖謝浮爾學校羅賓有一個珍貴的記憶——那就是學校裏的老師們。他們並不都是最好的,特別是他班上的老師們,說不上尊敬與否。教師們同樣逃不過“教書機器”的模式,這個教育機器無情而有力,年輕的心真正地被碾壓了。但是,羅賓卻有一個把他對於教師的印象提高到理想水平的回憶。
這是關於德庇尼仁達神父的回憶。他和同學們沒有太多的接觸,隻在短期內代過羅賓班上的課。他是西班牙人,說英文時有點口吃,也許因為這個緣故,學生們對他的話都不大注意,但他一天一天柔和地忍受下去。不知為什麼,羅賓的心在同情中總是向著他,他的臉並不漂亮,但他的相貌對羅賓有一種奇異的吸引力。無論什麼時候,隻要看見他,羅賓的心靈就在祈禱,一種深沉的寧靜充滿了他的身心。
學生們有半個鍾頭的時間仿寫字帖,這時就是羅賓心不在焉地、手裏拿著筆、思想到處漫步的時間。有一天是德庇尼仁達神父監督這一門課。他在課桌前麵踱來踱去,看見羅賓一直沒有動筆,便在羅賓的課桌旁站住,俯下身來把手輕輕地放在羅賓的肩上柔和地問:“你不舒服嗎,泰戈爾?”這不過是一句簡單的問話,但卻是一句羅賓永遠忘不掉的話。羅賓不知道別的學生對他的印象如何,但是羅賓感到他有一顆偉大的靈魂。直到後來這回憶仿佛變成了他進到幽靜的上帝殿堂的護照。
在泰戈爾的少年時期,孟加拉文學的數量很少,他把當時可讀和不可讀的書都讀過了。兒童文學那時還沒有發展到有自己特殊類型的地步,兒童的書應該包括一部分他們能懂和一部分他們不能懂的東西。在孩子小的時候,他們把能拿到手的兩個極端的書都看了,看得懂和看不懂的都在心裏積存下來,這就是世界在孩子意識中的反映。孩子懂的東西就變成孩子自己的了,在他了解以外的東西,就把他又往前推進了一步。
甘先生,是瓦當達瓦吉許先生的兒子,那時是泰戈爾的家庭教師。當他發現學校的科目不能吸引羅賓的注意力的時候,他改變了教學方向。他教羅賓讀迦梨陀婆的《戰神的誕生》,也讀莎士比亞的《麥克白》,並加以解釋,然後把羅賓關在教室裏,直到他把一天所讀的都譯成孟加拉文詩句為止。這樣他使羅賓翻譯了整個劇本,並提高了羅賓的孟加拉文水平。
拉姆沙爾瓦梭先生,他的責任是促進羅賓梵文的進步。他也同樣地放棄了那無結果的、沒有顯著成效的教授學生的做法,而代之以同羅賓一起讀《沙恭達羅》。有一天,他把羅賓譯好的《麥克白》送給一位老先生看,並一同去了他家裏。當時一位在印度著名的用孟加拉語寫作的印度詩人和評論家——拉吉克裏許那·穆克吉也在。羅賓麵對這麼著名的偉大人物,心跳得厲害,但是,這也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擁有這麼有名望的聽眾,他心裏有很強烈的表現欲望。
當代那班都·米德拉(孟加拉語的劇作家)的“諷刺文學”剛興起時,羅賓正處於不適宜閱讀的年齡。他的一個親戚正在看這樣一本書,不管羅賓怎樣懇求,她都不肯借給羅賓看,並把書鎖起來。越拿不到書羅賓越想看,他下定決心一定要弄到書。有一天下午,這位親戚正在玩紙牌,她的一串鑰匙拴在紗麗的一端,搭在她的肩上。羅賓對於玩牌從來是不關心的,甚至可以說是討厭的。但那天他卻是熱心的觀眾,最後在一邊快要和了的緊張時刻,他抓住這個機會去解拴鑰匙的結子。但羅賓手腳不靈,加上緊張而匆忙,就被她捉住了。於是她微笑著把紗麗拉下,把鑰匙放在膝上,繼續玩牌。後來羅賓又想了一條妙計。這位親戚喜歡吃“班”(一種食品),羅賓於是趕緊去取“班”來放在她的麵前。她站起來吐掉渣子的時候把鑰匙掉在了地上。這次他得手了,書讀到了!書的主人想責罵他,但她的努力沒有成功,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在羅賓三哥的書架上有一本拉進德拉文·米德拉博士編的附圖的雜文月刊。他想法拿到了這本雜誌。許多個假日的中午他仰臥在床上,這本四四方方的書就放在胸前。他體味著閱讀的愉快心情,讀著各種有趣離奇的故事。可後來便不再出版這種雜誌了。一方麵有哲學和科學的文章,一方麵有枯燥無味的故事和遊記,卻沒有這種普通人可以舒服地讀的質樸的雜誌,就像英國的《陳伯》、《卡索爾》或者《斯特朗德》一樣,能夠供給一般讀者以簡單而使人滿足的家常便飯,而且對大多數人有最大的用處。
在少年時期羅賓也看過一種叫《愚人之友》的月刊,他在大哥的書房裏找到了幾本,就坐在他書房的門檻上,麵對著小小的南麵涼台,一天一天地閱讀著。就在這雜誌的書頁裏,他第一次和微哈裏拉爾、查克拉瓦蒂(都是印度詩人)的詩交上了朋友。這些詩深深地打動了他,抒情詩的那種天真活潑的笛子旋律,喚醒了羅賓心中的田野和林沼的音樂。在這些書頁裏,羅賓也為《保爾和薇吉妮》〔法國作家貝爾納丹·德·聖皮埃爾(1737—1814)的代表作,描寫一對少年男女純真的戀愛故事〕的譯文流了許多眼淚。那美妙的大海,微風搖蕩著海岸上的棗柳樹林,林外的小山坡上,有山羊在活潑地跳躍嬉戲——這些都在加爾各答的屋頂涼台上,幻出一個新鮮愉快的海市蜃樓。啊!還有那在荒島的林徑裏,進行著的孟加拉的小讀者和頭裹花巾的小薇吉妮之間的戀愛追求。
羅賓在年少所得到的一個很大的益處,就是彌漫在家庭中的文學氛圍。小時候,他常可以倚在能望見那座有客廳的房子的獨立建築的涼台欄杆上。每天晚上這幾間客廳都是燈火輝煌,華麗的馬車一直行進到門廊底下,賓客來往不絕。說不上那是什麼樣的聚會,羅賓隻是從黑暗中凝望著一排排亮著的窗戶。隔斷的空間雖然不大,但兒童世界和這些光亮之間的空隙,卻是無限的。
羅賓的堂兄迦南德拉拿到塔卡拉特那先生(孟加拉著名劇作家)寫的一個劇本,要在泰戈爾家裏演出。堂兄迦南德拉對於文學和美術的熱情是無限量的,永遠有意識地努力從各方麵如服裝、文學、音樂、美術、戲劇上突出民族主義。他對各國曆史都有認真的研究,並且用孟加拉文寫了些曆史研究著作,他翻譯並且發表了梵文戲劇《優哩婆濕》,還有許多有名的頌歌都是他的手筆。在創作愛國詩歌上他也是領路人。當時的“印度教徒協會”(印度的一個愛國者組織)經常唱他那首《唱到印度的光榮我感到羞愧》。在羅賓還很小的時候,迦南德拉堂兄就在盛年去世了,但凡見過他的人都忘不了他英俊、莊嚴的相貌,他有一種不可抵抗的社會影響,他能夠把人們吸引到他的周圍,而且永遠和他連接在一起,在任何一個有大的政治團體、社會或商業團體的國家裏,這種人會自然地成為政治領袖的。如果不是他的早逝,他將會更多地影響泰戈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