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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二次關於鬥而廊的旅行,是在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況下恍然完成的。怎麼說呢,這種感覺既熟悉又陌生,就像在喧鬧的市井,手裏捏著柿餅,忽然同一位失散多年的老友相逢,驚喜萬分,又擦肩而過。現在,我在衰樹之下,回憶的花圃中,那個類似我們家後院的大花圃,借由收獲這些斷斷續續的記憶的種籽,找到了對韓挾、莊龍、老叫化和也珠兒的最後一點印象。直到現在,這次對我來說有些過分了的曆險仍然沒有結束。

那時我年紀尚小,也還不認識你。在靜靜流動的小河邊,天還未黑卻苦臉想著我的家——那座曾經為我們遮風擋雨,帶有院落的,森林幽深中的小舍。不是我在想著怎麼能夠晚一點回家以便玩得更加盡興,而是,幾乎不知道我到底應該怎麼回家去,怎麼對我的爹娘說,我把他們給我的小石弄丟了一顆。

按說我的爹娘,較之同樣是住草棚瓦舍的其他小兒父母並沒什麼不同,可是他們卻一本正經的,不知從哪裏找來兩顆極為相似的小圓石叫我佩戴。曾經有個遠方遊蕩而來的小叫化子,數次拿這種石頭騙了本地人,所以再沒有誰相信那些鬼話連篇的故事,連賣豆漿的胡碴子笨大叔都不相信;而在我的爹娘沒有遇見那個後來被我一直認定是小叫化子的爺爺的盲算命人之前,他們也大抵不信這個的——我也不信,可是爹強按住我的兩條胳膊,娘就在這時,將紅繩變戲法似的穿過沒有孔洞小石,細細繞在我的肩頭。石珠兒就這樣夾在了我的腋下,不斷摩擦我的皮肉,讓我不能在池塘旁痛快撒歡兒。爹低頭威脅我說,如果我哪天膽敢把石頭取下來,就一定痛打我的屁股,就連搓澡的時候也不例外;而且,他還不準娘用棉花和布片為我掂在腋下緩解疼痛,嘴裏總是念念有詞,看樣子是生怕減弱了石頭的神奇效力。

由此,我自然而然的堅信這是算命人的毒計,因為我曾經用泥巴丟過我認為是他孫兒的那賣石頭的小叫化。所以他報複我——我現在可不想講任何關於瞎老頭的事——可是他那天確實用一個小紙包收買了爹娘的。他們睜大眼睛看了那紙包裏的什麼東西,從此性情大變,對我管教更加嚴苛了。

太陽在穹廬轉了不少個來回後,他們就弄來了小石頭。我疑心這也是從小叫化那裏買到的。算命老頭確實算得準,耍得妙:這種一石群鳥的毒計,也許隻有他這種眼珠子壞掉的大濫人才想得出來。

老家夥狠狠敲了爹一筆,臨走還順便送了他的準孫子一份厚禮。他的紙包也讓我吃盡了掃帚柄的苦頭,讓我在好幾年內一直悔恨當初投出了那些泥巴,當然,隨著時間的流逝,在我首次造訪鬥而廊之前,我的雙腋早已適應了圓石帶給我的異物感。

可就在那個特殊的傍晚,我失去了一顆圓石。就那麼突然丟掉了,在河邊。我和佟阿瓜打架完後特意看過的,綁得仍然牢固;現在卻隱匿了,我趴著,像田鼠那樣摸了一陣子,最後哭著站起來。遠處遊來獸的叫聲。我幼小的心已然感到這事情十分棘手。我暈頭轉向,脖子生疼,獸叫聲苦悶,似乎哪隻也丟了自己的寶貝。嗯,我的脖子總是這樣刺痛,而且我還時常頭昏。我跟爹告狀說是佟阿瓜夥同幾個壞小子偷打了我的後頸。爹說不對,那隻是因為我體質孱弱。兩塊普通的石頭對我來說並不重要,我卻必須一直保護它們,有時候是暈暈乎乎的保護。當時我已經不再想著我的鬥而廊了,盡管那時的我並不知道它真正的名字到底是什麼。但是我沒有忘記爹曾經說過多次的要打我一類的話。第一次遇到鬥而廊後,我們的生活開始變得顛沛流離。不,並沒有戰爭或者饑荒。中原像未沸的鼎中之水般平靜,也許隻有邊緣我們稱之為“蠻夷”的地方才會時不時地冒出幾個令人唏噓的戰爭的泡泡;我家境也並不貧窮,至少每次搬家時我們總被好幾撥山匪盯上,就恰恰證明了這一點。

爹娘總是在恐懼著什麼。好像我們的遷徙正跟我腋下的小石有關,自從向小叫化丟過泥巴之後我便有了這種奇妙的預感,盡管那時候,我還未曾料到,一個謊言之後,我會遭到他們祖孫倆合夥的暗算。如果我是瞎老頭就好啦,這樣就可以用幾根枯黃的蓍草,擺出一個神秘莫測的圖騰,向卜神大支祈禱,之後,輕易看穿我和圓石之間的層層關係。不過這樣我會瞎眼的,因為能夠占卜未來的人終究是要遭到天罰,正像大支神的命運一般。所以,即使我能夠提前觀察到這種微妙的聯係,在首次進入鬥而廊之前的日子裏克製自己,不聽小叫化給我瞎謅的故事,不惱火,不向他丟泥巴,瞎老頭也就不會為難我——但果真這樣看破天機,我的眼就會瞎,興許我的父母還會去買小叫化的圓珠兒石頭,當作眼珠放在我的眼眶中。小叫化向眾人吹牛說過,這種石頭功效頗為奇異,能夠掩蓋是非,替代是非——那石頭是有名字的,叫什麼我卻想不起來了。我想,它們放在我的眼眶中,說不定還真挺像眼珠呢:這樣他又可以拿到不少爹給的銀錢,一蹦一跳的、搖著胳膊,跑去同他的爺爺平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