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陽光璀璨的一天。即便在焦煤鎮,有時也能碰到這樣的陽光。

這樣的天氣,從遠處看,焦煤鎮被自己的煙霧籠罩著,仿佛連太陽光線都穿透不進去。你僅僅知道有一個城鎮存在於此,因為如果沒有這樣一個城鎮,這裏的遠景就不會呈現出這麼陰鬱的一片斑點。煤灰和煙霧混雜成一片汙跡,漫無目的地一會飄往這邊,一會又飄往那邊,有時直衝雲霄,有時又陰沉地順著地麵浮動,隨風起起落落、更迭方向:一團濃密的、不成形的,又雜亂的煙霧,裏邊有一束束的光線,不過什麼都看不出來,隻能看到漆黑一團——雖然在遠處連一塊都看不清,但焦煤鎮還是暗示著自己的存在。

令人詫異的是,它竟然還存在於此。它經常麵臨致命的摧毀,讓人不解的是,它是如何經受住的這麼多的打擊。的確,沒有哪一種瓷像焦煤鎮廠主們做的瓷那麼脆弱。隻要輕輕地觸碰一下,就會輕易地被打碎,所以你可能會懷疑它們是不是之前就是碎片粘合而成的。當需要把童工送去學校的時候,他們就遭殃了;當巡查員奉命來檢查工作的時候,他們就遭殃了;當這些巡查員置疑他們是否有充足的理由讓自己的員工承受被機器絞碎的危險時,他們就遭殃了;當他們被暗示他們大概不應當產生這麼多煙霧的時候,他們就完全破滅了。在焦煤鎮,除了龐得貝先生的金湯匙理論被普遍接受之外,還有一種非常流行的假說。這種假說以威脅的形式存在著。每當有焦煤鎮人感覺到自己沒有受到應有的待遇——也就是說,每當他沒有完全自由自在的感覺,又被人們提醒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時——他必定會說出那些帶有威脅性的、可怕的話語,說他“寧可把財產拋向大西洋”。把內務大臣被這樣嚇得屁滾尿流得不止一兩次。

即便是這樣,焦煤鎮人還是很愛國的,至少到現在還從來沒有把財產投到大西洋去過,反而是對他們的財產百般嗬護。瞧那遠處的煙霧,他們的錢財就是在那裏日積月累著。

夏天,街上又熱又髒,灰塵鋪麵而來,而陽光又是那麼強烈,透過焦煤鎮上空的煙霧直射下來,讓人不敢抬眼正視。司爐們從低矮的地下室的門道中走了出來,來到工廠的場地上來,分散地坐在台階上、柱子上和圍欄上,一邊擦拭著黝黑的臉龐,一邊注視著煤堆。整個城鎮就像是在熱鍋的油上煎著。令人窒息的熱油味四處飄散。蒸汽機上閃著油光,手套上糊著油漬,工廠裏每個樓層都被熱油滲透,滴滴答答地流著。在神話故事中,那些宮殿的氛圍就好似阿拉伯地帶的熱風一樣,那裏的居民讓熱風損耗著體力,在沙漠裏疲憊不堪地勞作著。然而,不會有什麼溫度可以讓本來就陰鬱又瘋狂的大象變得更瘋狂或者更理智。它們那令人厭惡的腦袋總是以相同的頻率上下晃動著,無論天氣是冷是熱,是潮濕是幹燥,是好是壞。它們那按規律晃動的腦袋在牆上形成的投影,成為焦煤鎮樹葉婆娑景象的代替品;在這裏一年到頭,從周一的黎明到周末的深夜充斥的都是機軸和機輪運轉的聲音,成為鳥語蟲鳴的代替品。

即便是在這種豔陽高照的日子裏,它們還是在疲憊地運轉著,讓路過工廠圍牆的人們感到更加燥熱和昏昏欲睡。遮陽傘和灑水形成的水霧,讓大街和店鋪顯得稍微清涼了一些;不過那些工廠和大街小巷還是被炙熱的氣焰烘烤著。在那條被染料弄得又黑又髒的河中,有幾個焦煤鎮的男孩子在自由自在地玩耍著——罕見之至——他們劃著一條破爛不堪的小船,劃過之處就會形成一道道的水沫,每一槳都會泛起一陣惡臭。一般來說,太陽對人是有益的,但對焦煤鎮來說,陽光卻比嚴霜還有害,而且很少照射到那些人口稠密的地方,這樣給人的健康帶來的害處遠遠大於益處。所以,當無用的或肮髒的手插放在太陽光和它所照射的事物之間時,上帝之眼就會變成邪惡之眼。

斯巴塞太太正坐在銀行裏喝下午茶的房間,房間坐落在被炙烤著的街道的陰麵。工作時間已經結束了;大熱天裏,每當到這個時刻,她通常會用她那貴族般的儀態粉飾著自己,從公共辦公室挪到行政會議室。她的私人起居室在更上邊一層,每天早上,她總會坐在那個像瞭望台一樣的窗口旁等著龐得貝先生的到來,準備好用對待“犧牲者”的同情語氣招呼他。他到現在已經結婚一年了;而一直以來,斯巴塞太太一刻都沒有停止過自己對他的憐憫之情。

銀行沒有擾亂整個城鎮有益身心的單一氛圍。它也是座紅磚房子,外麵有黑色的百葉窗,裏麵掛著綠色的遮陽簾,踏上兩層白色台階就是一扇黑色的臨街大門,門上有塊銅牌,還有個句點似的銅把手。它比龐得貝先生的房子還要大一倍,就跟比其他房子小1/2或1/6一樣;而其他方麵,它們是嚴格按照同一個模式設計的。

斯巴塞太太意識到,在黃昏的時候來到放置著文具的寫字桌之中,她就會散發出女性的魅力,更不用說以貴族般的優雅氣質壓倒群芳了。她拿著針線活兒或者編結針坐在窗口,就有一種孤芳自賞的自我保護感,以為憑借她嫻熟高貴的儀態可以改變此地魯莽粗俗的市儈習氣。因為斯巴塞太太自覺是個有趣的人,所以在某種程度上來看,她總覺得自己是銀行“一枝花”。然而,經過路過的城鎮上的居民卻把她當作是銀行的“恐龍”,坐在那兒看管著礦山的寶藏。

那些寶藏究竟是什麼?斯巴塞太太跟他們一樣對此所知甚少。由此,她盡情地展開了想象,最有可能的東西便是金幣銀幣、有價證券或者其他秘密的東西,而這些秘密的東西一旦被泄露出去就會使某些不明的人(不過,一般來講,是她自己討厭的人)遭受到某些不明的損失。除此之外,她還知道下班後她就可以在各種辦公設備和用3把鎖鎖著的保險庫之中稱王稱霸。這保險庫的門口每晚都會駐守著一個小門房,他腦袋靠在門上,坐在矮床上便睡去了,天一亮矮床就會被撤走。另外,她還是儲物室的女王,這個儲物室用尖釘子釘住,與弱肉強食的外界隔絕著;還有,她還是一天下來所有工作遺跡的女王,像墨痕啊,用壞的筆頭啊,破損的圓紙啊,撕碎的紙屑啊等等,雖然斯巴塞太太努力地想在裏邊辨認出一些有趣的字跡,但還是失敗了。最後,她是一些彎刀和卡賓槍的女王,它們被掛在辦公室的壁爐上方,怒氣衝衝地排成一列;她還是一排消防桶的女王,它們是一個地方財源滾滾的保障,是傳統的、值得尊敬的東西。據說這些消防桶不管在任何場合都不具備任何的實際用途,不過由於模樣好似金條,所以它們會對大多數看到它的人們產生一種良好的精神上的影響。

斯巴塞太太的女王天地裏有兩個臣民,一個是聾女仆,另一個是小門房。傳說那個聾女仆非常富有;多年來,焦煤鎮下層社會中一直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終會有一天,在銀行下班之後,她會被人謀財害命。人們確實普遍認為,她壽限已滿,早該死了;但她卻一直以一種惡劣的韌勁兒保持著旺盛的生命力和穩固的社會地位,這讓許多人有了受挫感和失望之情。

斯巴塞太太的茶點剛被放在一張小巧的三腿桌上,這玩意兒是她趁下班時間悄悄地弄進來的,把它安置在房間中央那張方方正正的、皮麵的、長長的會議桌旁邊略顯獨特。門房把茶托放在上麵,用指關節敲打著額頭以向夫人致敬。

“謝謝你,畢周。”斯巴塞太太說。

“謝謝您,夫人。”小門房回應道。他確實是個特別小的門房;小到似乎退回到了他眨著眼睛幫20號女生給馬下定義時的那些歲月。

“門都關上了嗎,畢周?”斯巴塞太太問。

“都關上了,夫人。”

“那麼,”斯巴塞太太倒著茶水問道,“今天有什麼新聞嗎?有嗎?”

“呃,夫人,我不能說自己聽到過什麼特別的事。我們那些人都是一群大混蛋,夫人;不過遺憾的是,沒什麼新聞。”

“那些不安分的卑鄙小人現在在做些什麼?”斯巴塞太太問。

“還不是老一套,夫人。勾結,形成聯盟,然後狼狽為奸。”

“真遺憾,”斯巴塞太太說,“那些團結一致的廠主竟然允許這個階級相互勾結,真是太遺憾了。”說話的時候一用勁兒,她的鼻子就變得更具羅馬人特點,眉毛也變得更像柯理奧藍樓斯那樣的眉毛了。

“是的,夫人。”畢周說。

“廠主們既然那麼團結,那他們就應該都堅決不雇用那些加入 那個相互勾結的聯盟的人才是。”斯巴塞太太說。

“他們已經那麼做過了,夫人,”畢周答道,“不過沒有成功,夫人。”

“我不假裝很了解這些事情,”斯巴塞太太莊嚴地說,“我原本生活在一個完全不同的圈子裏;我丈夫斯巴塞先生是帕沃勒人,從來都是對這些紛紛擾擾避而遠之。我隻知道這些人必須被鎮壓下去,而現在正是最合適的時機,僅此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