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慢慢地消逝了(1 / 3)

斯蒂芬從龐得貝先生家走出來的時候,天色已晚。夜幕降臨得如此迅速,以至於關上門的時候他都看不清自己,隻好緩慢又沉重地直奔街道。讓他意外的是,他竟然碰到了上次來的時候就遇見過的一個怪異的老太太,不過,他聽到背後響起了熟悉的腳步聲,然後扭頭一看,結果發現那個老太太竟然和瑞秋走在一起。

他先看到的是瑞秋,因為他隻聽見她的腳步聲。

“啊,我親愛的瑞秋!老太太,您怎麼跟她在一起?”

“呃,你現在肯定感到很意外吧,我不得不說你確實有理由感到奇怪,”那老太太答道,“你瞧,我又來了。”

“可你為什麼會跟瑞秋在一起呢?”斯蒂芬問,他放慢腳步來到她們中間,看看這邊,又看看那邊。

“怎麼,我遇到這位如此好的姑娘,就跟上次我遇見你一樣,”老太太開心地回答道,“今年我來的時間比以往晚了一些,因為我犯了氣喘病,所以拖到天氣暖和一些的時候才來。由於相同的原因,我的旅行不再是在一天內完成,而延長到了兩天,今晚我就在鐵路邊上的那個‘旅客咖啡館’找個床位住下(那房間又幹淨又漂亮),明早6點再坐國會安排的車回去。呃,你要問這跟這位好姑娘有什麼關係呢?我就來告訴你。我聽說龐得貝先生結婚了。我是從報紙上看到的,婚禮看起來很排場——哦,太好看了!”老太太用一股怪異的熱情在講述著這件事“我想見一下他夫人。我還沒見過她呢。不過,你信嗎,她打今天中午開始就沒出過那房間。可我也不想就這麼輕易地放棄見見她的念頭,於是就在那兒一直走來走去地候著,就在那段時間裏,這位好姑娘在路上出現了有兩三次;她長得非常友善,讓我禁不住想跟她聊聊天,然後她也跟我聊了起來。就這樣!”那老太太跟斯蒂芬說,“剩餘的部分你就可以想象得到了,我敢說你想象的會比我嘮叨的要簡短得多。”

雖然老太太的行為舉止再單純、誠懇不過了,但斯蒂芬還是本能地又一次產生了像上次一樣的厭惡感,然後又不得不去克服它。他用一種對他說來是自然的、他知道對瑞秋來說也是自然而親切的態度繼續跟老太太聊著她那個年紀感興趣的話題。

“呃,老太太,”他說,“我見過那位夫人,她年輕又漂亮。瑞秋,我從沒見過像她那樣的烏黑美麗又滿是思慮的大眼睛,還有她那安詳的個性。”

“年輕又漂亮。好啊!”老太太相當高興得叫起來,“像玫瑰花一樣美麗!多麼幸福的妻子啊!”

“是啊,老太太,我也覺得她很幸福。”斯蒂芬說。不過他卻用懷疑的眼神瞄了瑞秋一眼。

“你也覺得她很幸福?是啊,必然的。她可是你上司的夫人呐。”老太太回答說。

斯蒂芬讚同地點了點頭。“不過,至於上司,”他說著又瞄了一眼瑞秋,“他現在不再是我的上司了。他已經開除我了。”

“你不給他幹活了嗎?”瑞秋擔心地趕忙問道。

“嗯,瑞秋,”他答道,“無論是他開除我還是我辭職,結果都一樣。我跟他廠裏的活分離了。你們出現時,我正在想其實這樣也挺好。如果我繼續待下去的話,指不定會惹出什麼麻煩呢。走了對自己也是件好事;總之,這麼做已成定局。我必須暫別焦煤鎮一段時間,找個出路,重新開始,我親愛的。”

“那你打算去哪兒呢,斯蒂芬?”

“今晚我還不知道,”他說著摘下帽子,用掌心把稀疏的頭發捋了捋,“不過,瑞秋,今晚我不走,明天也不走。我現在還很難決定去哪兒,不過很快就會有好主意的。”

他之所以能下這麼大的決心,是因為他那慷慨無私的想法在支撐著他。在他還沒把龐得貝的房門關緊的時候,就已經想到他這樣做至少對她是有利的,也免得擔心她會因為跟自己交往而被認定有問題。盡管跟她分離是一件很痛苦的事,盡管他已經預測到換個地方會經曆同樣的遭遇,他同樣會遭受別人的譴責,不過他想到,就算前方存在再多未知的苦難,隻要能擺脫像那4天一樣的艱難日子,也算是一種解脫。

所以,他很實在地說著,“瑞秋,沒想到做出這個決定以後我全身都感到輕鬆了。”她也不想增加他的負擔,於是就給他一個安慰的微笑作為回應。接著,他們3個人就這麼一起走著。

窮人總是對那些上了年紀的人倍加關懷,尤其是那些能自立而樂觀的老人。這老太太舉止得體,懂得知足常樂,雖然看上去比上次老了很多,但她滿不在乎,所以瑞秋和斯蒂芬都對她產生了興趣。她邁著輕快的步伐緊跟他們身後,免得他們為了她特意放慢腳步,她十分感激他們能和她聊天,也很希望能繼續聊下去;所以,當他們走到他們住的區域時,她顯得比剛才更加精神矍鑠了。

“到寒舍坐坐吧,老太太。”斯蒂芬說,“瑞秋也去,一會兒我送你回旅館。瑞秋,恐怕很久以後我才有機會再和你並肩而行。”

她們都同意了,於是3個人一起來到了他的住所。當他們轉入那條狹窄的街道時,斯蒂芬瞄了一眼窗子,有種懼怕的感覺,每當他看到自己這荒涼的住宅,心頭就會縈繞著這樣的感覺;跟他走的時候一樣,窗戶大開,裏邊空無一人。幾個月前,那擾亂他生活的惡魔又跑掉了,打那以後他就再沒聽到過她的消息。目前唯一能證明她最後一次回來過的,是這屋子裏日漸稀少的家具,以及他日漸花白的頭發。

他點了一支蠟燭,擺好小茶桌,把開水從樓下提上來,又在附近的商店裏買了些茶葉、糖、長麵包和牛油。那麵包剛出爐,香脆可口,牛油也很新鮮,至於那方糖,當然也不錯——是焦煤鎮那些有頭有臉的商業巨頭最標致完美的證據,他們常說,這裏的工人過著王公一般的生活,先生。瑞秋把茶泡好(客人太多,所以有必要借個杯子),客人正美美地享用著它。這位主人已經多少天沒有過這樣的社交活動了。雖然他前途未卜,但仍舊在這兒津津有味地享用著茶點——這再次證實了那些商業巨頭們的話:這些人完全不懂得精打細算,先生。

“我忘了問您貴姓,老太太。”斯蒂芬說。

老太太自我介紹道:“派格拉太太。”

“您是遺孀吧?”斯蒂芬說。

“哦,是,很多年了!”派格拉太太算了算,斯蒂芬出生那年她丈夫就已經去世了,他是人間難覓的好男人。

“那麼好的人英年早逝,太可惜了,”斯蒂芬說,“幾個孩子?”

派格拉太太拿著茶杯,在茶托上碰得哢哢響,表明她現在的緊張不安的心情。“沒有了,”她說,“現在沒有了,現在沒有了。”

“去世了,斯蒂芬。”瑞秋輕聲提醒道。

“對不起,我不該提這個,”斯蒂芬說,“我早該想到這可能會觸碰到你的痛點。我——我自責。”

在他自責的時候,老太太的茶杯碰得更響了。“我原本有個兒子,”她說,顯得異常難過,跟普通人難過時的樣子不太一樣;“他很好,非常好。麻煩你們不要再提起他,他——”老太太把茶杯放下,兩手一甩,似乎是用這個肢體語言表達“去世了!”這個含義。之後她才大聲地說:“我失去了他。”

斯蒂芬讓老太太這麼傷心,正在他自責的時候,他的女房東正跌跌撞撞地從狹窄的樓梯上往上爬,她把他叫到門邊,跟他低聲耳語。派格拉太太耳朵絕對不聾,因為她聽到了她提到的一個姓。

“龐得貝!”她用一種難以壓製的聲音叫喊起來,接著從桌旁站起身。“哦,把我藏起來!不要讓別人看見我。我藏好之後再叫他上來。求你們了,求你們了!”她極其不安地全身顫抖著;當瑞秋竭力安撫她的時候,她躲到了她的身後;就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似的。

“聽我說,老太太,請聽我說,”斯蒂芬驚異地說,“那不是龐得貝先生,是他夫人。你不用怕她。一個小時之前,你還瘋狂地想要見見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