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1 / 2)

大約過了三五十年,當疏勒人和龜茲人都對那種無休無止的報複與反報複、糾纏和反糾纏感到極端疲憊的時候,兩個國家之間的仇視看起來更像是一種形式。其實,某些時候那種仇視更像是一種儀式。比如說,提到疏勒的時候,龜茲人如果不惡毒地咒罵幾聲,就仿佛他不愛龜茲似的。當然,提到龜茲的時候,疏勒人也是要幸災樂禍地詛咒那個國家的人失去眼珠子。

兩個相鄰的國家就這樣板著臉孔一直對峙著。

聯想到自己的國王那失去的眼睛,一些軍人出身的年邁的龜茲人總感到憋屈。在他們的意識裏,仇視疏勒已經從儀式演變成了某種下意識。他們寄希望於年輕一代的龜茲人奮發圖強,有朝一日踏平疏勒。

但是年輕一代的龜茲人並不熱衷於這一點,他們更向往去中原做香料生意,返程時帶上閃閃發光的絲綢。他們覺得,當一名優秀的生意人遠比當一名優秀的軍人充實。

在局部衝突不斷但大規模戰鬥較少的年代中,龜茲在絲綢之路上做足了過往生意,財富積累與日俱增,國家實力越來越強,以至於龜茲王宮中的浴缸,都舍得使用琉璃;廚房中的餐具,無不用純金打造,看上去金光閃閃。至於戰士們腰間的挎刀,更是使用了從中原輸入的百煉鋼,刀刃既輕又薄,但無不劍氣縱橫、寒光逼人——他們拔出腰間的佩刀,那一閃而過的劍氣和寒光,就足以克敵製勝。

與此同時,疏勒人卻仍然沉浸在很多年前虛擬的勝利中。他們耽於遛鷹走狗,但除了狩獵的技巧越來越高外,並沒有變得越來越有戰鬥力,也沒有給國家帶來更多的財富。當年,他們能把最硬的拳頭用到敢於向他們挑戰的龜茲人身上,但是現在,他們居然日複一日地窮困潦倒,手中的刀劍日複一日地鈍化。

疏勒人分明感到,他們很快就要淪為龜茲人的奴仆了。

這讓他們驚慌,但是又找不到原因到底在哪裏,又該如何解決。

偏偏這時候,發生了一件轟動克孜勒河穀的大事——疏勒國的公主被龜茲國的牧羊青年領走了。

疏勒公主是疏勒最美麗的女子,不僅是疏勒王的驕傲,也是疏勒人的驕傲。有一天,疏勒公主騎馬去克孜勒河畔遊玩,由於追逐一隻她喜歡的天鵝,她和隨從走散了,在一條很深的峽穀迷了路。

這時,她遇到了一位龜茲羊倌。身著一襲白衣的龜茲羊倌獨自一人趕著一大群羊,就像綠色草地上流動著一大片潔白的雲彩。

在山穀中,龜茲羊倌的羊將疏勒公主的馬團團圍住,就像白雲圍住一隻白天鵝。

長相英武的年輕羊倌熱烈大膽地向羊群中的這隻白天鵝唱起了情歌:

晨風啊,帶去我心中的秘密吧,

請向我的愛人送達我的問候。

清晨或黃昏你挨近她的身邊,

請轉述我對她朝夕不斷的思念

從小生長在王宮中的疏勒公主何曾聽過這樣熱辣的表白,她感到新奇,也感到激動。這是種感覺,她在疏勒國從未體驗過。

她感到,有一扇陌生的門在朝她徐徐打開。

於是,疏勒公主和龜茲羊倌相愛了。

克孜勒河畔的兩個國家獲悉這一消息後,各自吃驚得張大了嘴巴。

龜茲王宮內,羊倌跪在龜茲王麵前,忐忑不安地請求國王同意他和疏勒公主結合。龜茲國的王公大臣勃然變色,無不痛斥羊倌的無知,咒罵疏勒公主的淺薄。在所有龜茲人眼裏,這是一件荒唐得不能饒恕的事情,偉大的龜茲國的臣民們,就是一生放羊也不能向疏勒國求婚。龜茲王非常憤怒,抽出腰刀就要砍向羊倌,有人急忙拉住了他:“大王息怒,也許罪過不在羊倌身上。兩國紛爭多年,軍隊的規模在一天天損耗、削減,能夠上陣打仗的年輕人是我們國家的財富。留著羊倌,也許他還是未來討伐疏勒國時勇猛的戰士。”

龜茲王憤憤地抽回了半空中的腰刀,並馬上派人出使疏勒,質問疏勒國的女子為何擅入龜茲,並且勾引他們的男子。

新的爭端又開始了,戰爭一觸即發。

眼下,疏勒國的國王,名叫成。

疏勒王成早已知道了女兒和龜茲羊倌的戀情,他輕撫著女兒的秀發,內疚地向孩子表示,自己作為一國之主,可以決定一個人的生死,卻不能決定一份愛情的歸屬。孩子,這份愛情注定是苦澀的。

疏勒王成說,如果羊倌能把女兒帶到一個幸福的地方去,他可以將這座城池作為女兒的嫁妝。

可是,不能啊。

疏勒王成說得對。這個時候,匈奴人的長筒皮靴已經踏上克孜勒河畔了,龜茲和疏勒間的世仇,已經演變成某種攻伐的借口。龜茲,此時成了匈奴的急先鋒。

這是東漢明帝永平十六年(公元73年)的春天,沙塵暴仍在西域各國的上空肆虐,渾濁的空氣使帕米爾雄鷹發出了絕望的嘶鳴,那叫聲尖利、剛烈,似乎是從它們喉嚨中飛出的一把把尖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