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響馬出身的黎弇長著一雙鷹一樣的眼睛,高鼻,薄唇,黑褐色的頭發,身上散發著一股神秘的氣質。他出生在疏勒,成長在疏勒,成年後卻成了塔裏木河遊域一位響當當的響馬,隻是由於厭倦了響馬的生活,才接受兜題的招安,當了一名疏勒都尉。
雖然身在疏勒,但是黎弇的心總在帕米爾高原的最高處。黎弇身上有塔吉克人的血統,他總是想起一則著名的塔吉克諺語:
“人的肚臍在肚皮上,世界的肚臍在帕米爾。”
所以,他總是想站在世界的肚臍上,看一看他最崇拜的太陽。陽光是塔吉克人的力量源泉,是他們的精神依托。“高山上的陽光,比平地的流水珍貴”。受塔吉克人影響,疏勒國也把這句諺語掛在嘴上。
由於兜題的左右搖擺,疏勒國總像處於大漢與匈奴之間的一枚棋子,隨漢匈力量的變化而改變著立場。所以,黎弇在疏勒都尉任上也一直心不在焉,他總想到帕米爾占山為王,看一看腳下的世界。在那裏,冰山之父慕士塔格峰一定會保護自己,成為自己的強有力的依仗。但是,黎弇對故土疏勒有很深的感情,他迷戀這裏的一切,包括來自波斯和地中海地區的檀香、沉香、乳香、安息香、波斯樹脂、蘇合香以及來自漢朝的肉桂、龍腦、人參等等。
他喜歡疏勒的這種混合的複雜的一時難以明確界定的親切氣味。
黎弇想起自己在塔裏木河上遊當響馬的日子,不由就笑了起來,那真是一段無憂無慮、充滿了孩童色彩的日子。
和許多響馬出身的人不同,黎弇在克孜勒河沿線當響馬,是掛單作戰。他從來不與別人聯合。他來去迅速,身手非凡,在克孜勒河一枝獨秀,所以被稱作塔裏木孤膽。
塔裏木河上遊的克孜勒河有一條深狹的河穀,人煙稀少,猿嘯狼啼,兩邊多是原始森林和參差不齊的怪石,淺淺的溪流長年不斷,耐心地流了一年又一年。
那一年老天變臉,克孜勒河發了百年不遇的大水。發洪水的先一天,天空是一大塊一大塊灰色的雲團,雲團與雲團之間是藍色的天幕,看上去十分整齊,就像用白灰勾勒出的不規則的石頭牆。第二天清晨,雲彩四合,嚴嚴實實捂住了森林、板屋、帳篷和氈房,天地間黑得瘮人,仿佛疏勒人心目中神聖的太陽一分鍾之內被黑狗吃掉了。
在可怕的寂靜中,黎弇十分不安,不知道接下來將發生什麼事。但黎弇當響馬的資曆較老,積累了一定的經驗。他隨身帶著一個地聽,疏勒人又叫甕聽,是把葫蘆的小頭削平後,蒙上蛇皮、羊羔皮或幼年駱駝皮做成的。他把地聽立於平整的河灘,耳朵俯在鼓膜上認真聽。
黎弇的嘴裏咬著一支青稞,嚼了兩口,臉上的神色大變,青稞的綠汁從嘴角流出來。他在心裏默數:一匹、兩匹……五匹,有五匹馬從西邊向這個方向奔來了。馬的速度很快,快得馬蹄子都亂了套,黎弇差點數成了六匹。他初步估計,這五匹馬應當在五十裏之外。
這個世道有馬騎的人共分兩種:響馬和帕米爾獵手,但獵手騎馬不會這麼亡命,那麼這五匹馬一定是其他響馬。可是他們為什麼跑得這麼快呢?
剛剛是清晨,西邊的響馬穿過克孜勒河上遊的三個村莊,穿過一大片麻紮(墓場),花三個時辰就可以跑到塔裏木河中遊的雁子關,那裏是西域和中原的咽喉要津,各地響馬輪流坐莊,鷹一樣的眼睛緊盯商人的腰包和駱駝身上的貨物,生意火爆。
黎弇經過簡單思考,決定放他們從克孜勒河經過。
黎弇撤掉了草叢裏暗伏的逆須釘、銅鐵釘和鐵蒺藜,在大樹上插了一麵白色的小旗子,旗子上繡著塔裏木孤膽的標誌:一副用絲線繡上的羊骨架。這個絲線活還是馬鹽商被黎弇打劫後,他的小老婆——一個十六歲的中原姑娘戰戰兢兢繡上去的。按照道上的規矩,為自己付出了勞動的俘虜是需要放生的,所以黎弇給了她十兩碎銀子,連她的一根頭發都沒碰,就讓她遠走高飛了。
如果過路的響馬看見了這麵白色小旗,他們一定懂得這是塔裏木孤膽同意他們經過克孜勒河,會在馬上向旗子抱拳作揖,然後去雁子關這個要害關口當值。
貳
黎弇最為輝煌的打劫似乎隻有一次。
那一天,黎弇是跟隨波斯駝隊從帕米爾高原沿克孜勒河向下遊走,準備伺機搶劫駝隊的。但是駝隊的防範意識很強,護衛力量也很強大,黎弇遲遲下不了手,這一跟就一直跟到了伽師城。
伽師屬於疏勒國,是一個美麗富饒的地方。伽師城靠著克孜勒河生活豐盈,街上店鋪林立,行人熙攘。黎弇在鎮上吃了一斤牛肝,喝了十碗黃酒,還摔了四個缶。
此時,道上傳來消息,稱又有一批西出陽關的波斯商人,在內地犯了大罪,道上兄弟見了須無條件追殺。
黎弇的注意力於是從那撥波斯商人身上轉移到這撥波斯商人身上。
原來,波斯商人前幾天哄搶了甘州王員外的錢莊,把他的三位女兒先奸後殺,並把乳頭割了生吞下去。王員外平日樂善好施,一半家財捐給了寺院和窮人,還周濟過落魄的道上兄弟,但他與官府往來疏淡,起訴波斯商人時,因拒絕向官府行賄,被打折了雙腿,一氣之下,王員外遂把平生調教的信鴿開籠縱去,鴿筒中置有信件,言稱誰能為他報得這一深海血仇,他將盡捐家財,自獻首級,伏惟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