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處世無心(1 / 2)

人生下來所認定居住的空間,即為世;而界,是限度。那麼人的悲喜、恩怨、生死,就隻能發生在此世的界內了。

於是人生來就要與世相處。

處,是時間對空間的介入。但就生活而言,它主要是一種方式和準則。

每種方式由各人自己的人格和理想所規定著,而它的結果,就是每人各自不同的命運。

因而,處世即使不是人生的總命題,也是其中的大命題。

對於中國古代知識分子來說,讀書、致仕,然後浮遊於宦海之中。這一生所有興衰的總命題,解的就是處世。

對有人來說,處世最要緊的是“術”,而善惡、進退則是次要的事情。無論權術、縱橫術、遠交近攻術,總是一種打擊別人和保存自己的密不可傳的招法和訣竅。作為術,和拳法中的招數自然不同。前者是隱密和莫測的,譬如心術、搗鬼術和造謠術。

挑一件事說,明朝萬曆宰相嚴嵩是害人無數的大奸人,用殺人不見血和吃人不吐骨來形容他都很貼切。但是,沒有人抓到過嚴嵩害人的把柄,也沒有人說得出他幹過的什麼壞事。嚴嵩曆來是黎明即起就上早朝,冬夏皆如此,可謂兢兢業業。他待人總是一副忠厚誠懇之相,也不貪贓,隻是害人。後來皇帝從他兒子家裏抄出足可敵國的巨資,但嚴嵩自己卻不斂財。他害死的名人之一有學者王世貞。當王世貞的兒子跪地哭求嚴嵩網開一麵時,他當時也老淚縱橫,表示能力單薄但必冒死相救。爾後,嚴嵩卻向皇帝建議誅殺了王世貞,可見其兩麵三刀。

雖然民憤鼎沸,嚴嵩還是以80多歲高齡安然死在家裏。而天下人都想對其食肉寢皮,以解心頭之恨。

嚴嵩這殺人不見血的整人方法,終於被曆史證明為大惡。這種愈是害人就愈是忠厚的方法,就是術之一種。當然,術也有用於治國方麵的招法,如宋太祖杯酒釋兵權,清朝300年間用下嫁公主和推行喇嘛教的政策來摧毀蒙古人之強悍性格。術數與使用的當否和利益的大小有關,與善惡無關。

對於謀求事業成功的人來說,發奮努力的毅力,鍥而不舍的韌勁都不能缺少的。但無論著書立言也好,施善立德也好,搏擊立功也好,除了自身努力,又要有對客觀時勢的觀察和適應。因而處世對他們來說,是一種法。其優劣關係成敗,亦屬人生大命題。對成就事業者說,處世並不是他們活著的全部目的,至多是使社會容納自己的方法。因而用不著把它搞成像“術”一般的鬼祟和高深,也用不著以此整人樹己,因為沒有任何一項事業是靠“術”來建立的。但為了抗擊社會惡勢力,處世也不能不講些韜略。哥白尼愈是研究科學,就愈是強烈地相信日心說。但他的學術成果公布出來,就無異於投向教會的炸彈。哥白尼於是沉默著研究到死,身後才印行他的著作。中國古代文人吟唱“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亦是一種既保全自身又不同惡人同流合汙的操行氣節,當然也是處世之法。中國書法中兩條著名的原則“違而不犯、合而不同”(孫過庭《書譜》)即是此類處世原則的生動寫照。

還有一種人處世不以術縱橫,也不以法規矩,隻本著道德和理想。他們是人類的優秀分子,卻往往是犧牲者。梵高是一位用油畫來衡量生命的人,但他生命中最強烈的是人的尊嚴,是對人類的愛。而繪畫,隻是他最有力的語言。他出於同情,可以將一個又醜又髒的妓女養在家裏,並照料她的孩子。最後又被這個人坑得一塌糊塗。這也許說明梵高愛心的純度和愛之方式的不合時宜,但證明不了梵高會是一個愚人。他在疾病和貧窮的折磨下,比任何人活得都艱難,但終於一步一步登上了比別人都輝煌的生命之巔。從處世說,梵高或許不宜仿效,但精神粲然可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