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勞動是藝術的起源,這話有些偏頗。對中國舞蹈來講,應該說起源於和戰爭有關的武術。中國漫長的封建社會,發生最多的事情就屬戰爭。在冷兵器時代,每一個戰士首先必有的生存手段,是與人搏擊的技術,也就是武術。
但中國武術並不止於一種搏擊技術,又是一種籠罩著濃重哲學意味的行為藝術。可以作為一種“道”來學習和信奉。武術可以製敵,可以強身,亦可作變化無窮的舞蹈來欣賞。
中國的表現性舞蹈,大約隻有兩種,即宮廷舞蹈和可以作為舞蹈來看的戲曲藝術中的“做”與“打”。另有民間舞蹈,兼有表演和自娛性,姑不論。
宮廷舞蹈是很無趣的一種表演方式,它既缺少普及的特點,又沒有提高的基礎。隻是給帝王和士大夫們飲酒助興的一種陪襯,或是宗祭時的點綴,還有標誌身分的排場。所謂“八佾之舞舞於庭”也如宴席的多少道菜一樣,顯擺而已。這種舞蹈在藝術上無可恭維,至多是一些高鬟廣袖的宮女列隊徐徐而出,以袖抖摟、儀態萬千,使欣賞者有一種威儀之感,仿佛自己也躋身於神仙行列。這種舞蹈的音樂與戲曲的音樂一樣,並無固定的節奏。或疾或徐、或剛或柔。這種音樂的設置與中國哲學的意蘊相同,並不用固定的節奏來限製舞蹈的變化。譬如山間小溪、天上雲朵,其變化是時時存在亦不拘一格的。但這種廟堂音樂對宮廷舞蹈的發展來說,並沒有什麼益處。因為“舞蹈是有節拍的步調,就像詩歌是有韻律的文體一樣”(培根)。沒有鮮明的節奏,就很難產生鮮明的舞蹈。宮廷舞蹈在唐朝曾有大進,這是佛教音樂和來自西域的胡人舞蹈語彙進入中原而形成的繁榮。從敦煌壁畫的舞伎圖看,基本是中亞的少數民族舞蹈,很難和中國固有的舞蹈融合。當時的人看這種手持琵琶的樂舞,大約也不過當雜耍來觀賞,因而也未流傳下來。
戲曲中的舞蹈是中國舞蹈中的主流,京劇中的一些程式化的表演都可作舞蹈觀,其中一投足、一舉手都大有講究,也大有美感。這種舞蹈的根底全在武術。
作為表演形式,唯有戲曲稱得上是散布地域廣、曆史淵源長、觀眾接受程度深的傳統藝術。如果從舞蹈的角度看待戲曲藝術,那麼它又是一種飽浸周易學說的國粹。它將一種天人合一、起承轉合、陰陽相輔的意念客觀化。這與書法、中國畫以及中醫學說基礎相同。
著名表演藝術家蓋叫天先生說,表演的原理在於“一生二、二生三”。這與道家“無中生有,有中生多”的理論基礎是一致的。從武術脫胎而來的戲曲藝術,將表演者看作是模擬自然又歸於自然的一個係統,其基本要求是一個圓,亦可說無所不圓,這與太極拳並無二致。在這裏,手與腳,肘與膝、肩與胯、形與神、氣與力都是相輔相成並有主次之分的一種程式,這一點可說與西方舞蹈大相徑庭。
戲曲中有一句話,叫“一切從雲手出發”。所謂雲手不過是中國舞蹈“一種圓的空間美的遊動過程”最直觀的開始。戲曲大師錢寶森說過一句精辟的話:“心一想,歸於腰,奔於肋,行作於肩。”這種以腰為軸的上下奔突的動作就規定了中國舞蹈的獨特性。
這種特性規定了外來舞蹈如不與中國哲學相合,就難於站住腳,除非開放國門,去容納多元的文化。
這種特性也說明中國舞蹈現代化仍要有一個很長的融合過程。
中國舞蹈的基本語彙,如探海、旋子、上下擰身都是弧的運動,其深層又是一種“氣”的運行方式。如西方的芭蕾注重力一樣,中國舞蹈注重氣。其動作規律又同書法仿佛,欲左先右,欲退而進。
由此我們亦可窺見,一種藝術的存在,除了其民族的傳統外,更有其哲學的傳統,而融合的過程則是一種首先認同而後揚棄的實踐。
程硯秋先生把中國舞蹈看作是一株樹,表演者往台上一站,有根節、中節和梢節。其要訣是心與意合、神與貌合。又有手與腳合等說法。而表演的中心仍然是腰,根本則是氣。自然這個氣不是氧氣之氣,也不僅是氣功之氣。它如同孟子的“吾養吾浩然之氣”,是傳統的對世界本體論的認識。
大凡中國藝術都是寫意的,在書法、繪畫、雕塑和其他裝飾類藝術中大多如此,唯有舞蹈在動作上呈現一種寫實的趨向。雖然京劇等藝術在背景、場景描述和道具上也是寫意的,但表現人的各種心態和身分的動作無不是具象的。如鷂予翻手、烏龍絞柱、燕子穿林、撲虎和竄貓等等。
這些動作無不是對動物的一種模仿,又是標誌人物或英勇或沮喪的一種符號。對表演者來說又是一種功夫。
這種具象性在武術中則更明顯,如黑虎掏心,兔子蹬鷹等動作。而一些拳法幹脆以動物名之,如螳螂拳,鷹爪拳。作為武術最早起源的達摩創立的拳術和華佗之“五禽戲”亦屬此列。自然,武術作為國粹之一種,也隻是將動物之動作依其疾徐剛柔、撲跳坐臥作為一種程式吸收到套路之中,用於強身和製敵,而絕不是愚蠢地模仿動物之起居。那麼,具象的行為貫之以“氣”的神韻,就又有一種寫意的特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