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下說當今的書法藝術是怎樣發達尚缺少根據。因為從本世紀初自外國傳入硬筆之後,書法已完全從實用領域裏消失,使用軟筆書寫的人也大為減少。
書法在當今已完全進入了藝術領域。
這並非說書法先前不是藝術。中國書法自秦以來,就代代發展,是傳統藝術中最純粹的珍品之一,不僅有“法”可依、而且有“道”可求。這門藝術的源流盛衰在幾千年中與傳統哲學的侵潤、碑刻載記的需要、擢拔取仕的路徑、人品風骨的體現以及國人固有的審美旨趣是分不開的,但我們首先應該正視的是工具問題。
毛筆是古代中國人唯一的書寫工具,這是“書”的問題。而“法”則是以“書”為基礎的藝術規則。
除甲骨文是刀刻的文字外,許多鼎器和石碑的文字都是先寫後刻(鑄)的,這便有筆的作用問題。
筆的產生應該說是在戰國時期,雖然新石器時期的彩陶上亦有明顯的畫上去的圖案,但無法認定是不是軟筆。河南出土的戰國墓葬中可見最早的兔毛筆。秦始皇這位極端喜歡統一的帝王,也曾派將軍蒙恬去各地統一筆。《史記》中曾載西門豹其人喜在冠上插一支筆,作為治鄴官員,這顯然不是一種裝飾,而是提筆撰文的需要。晉代王羲之寫《蘭亭序》時用的是鼠須筆。白居易用雞爪子裏邊的毛來作筆。真正精良的筆,產於宋代之後。一些專業製筆家的筆曾使陸放翁感歎“屠希一筆價必千”。
毛筆的產生,無論如何都是一件令人矚目的大事。沒有毛筆,就產生不出中國的書法藝術。這種工具與藝術的關係,恰如馬克思所說:“顏色和大理石的物質特性不是在繪畫和雕刻的領域之外。”
筆在文房四寶之中,尊居首位。傅之曾讚美毛筆“柔不絲屈、剛不玉折。”在中國的人生哲學和藝術哲學中所推崇的富有剛柔並濟特點的中庸之道,毛筆顯然是最具代表性的物品之一。這話反過來說亦不錯,毛筆唯其獨有的特性才成為書法家表形達意的工具。
中國人慣將好的書法稱為“有勁”,勁不過是有力量的別稱。是不是膂力過人如樊噲與李逵,或當今的舉重家才是書法聖手呢?顯然不是,至少在中國書法中不是這樣。在古代書法家中,筆墨最具剛健之力的首推柳公權。其《神策軍碑》中的“集”與“朱”字,《玄秘塔》中的“雄”與“風”字,其骨力的遒勁令人頓時正色。柳字中每字都有一個中心筆,如崖難摧、舒展開張,稱為“骨”是毫不虛飾的。那麼這種銅鑄石鑿的字體用柔軟的毛筆寫出豈不令人奇怪麼?但此字隻能用毛筆寫出。當然,不是人人都能用毛筆寫出,這便是“書”與“法”的區別。
毛筆是富有彈性的書寫工具。外國人初用毛筆把漢字寫得如同一灘稀泥的原因在於其軟,或者說洋人隻知其軟,還達不到“棉裏裹針”的境界。書法的“勁道”在乎用意不用力的一股心勁,這與太極拳仿佛,其意又是在每個筆畫中以力傳到的。在書法中尤其是在筆的收勢中,如撇與捺的寫法,能否達意是一眼看得出來。墨跡已留,如何又有不能達到的意蘊呢?這不是談玄說妙,人在針灸中離不開經絡,雖然解剖學發現不了經絡,但經絡仍然存在於針灸與氣功之中。宋代的書法名家黃庭堅在三峽觀船工“長年蕩槳”之法,從而悟出自己“用筆多不到”的病。現今讀黃庭堅的行書帖,《鬆風閣詩》如淩寒古枝,傲岸磊落。《伏波神祠詩》則亂葉婆娑,長槍大戟。筆筆都貫注了作者灑脫不俗的情愫。這種清朗之氣,被鄭板橋稱作“寫字如畫竹”。
漢代的大書法家蔡邕在《九勢》中說“筆軟則奇怪生矣。”奇是如秉神意,信手之間製出妙品,怪是得乎造化,喜怒哀樂盡注筆端。我看中國書法,盡可以奇怪兩派分之。在奇的一派中,可觀雄奇之美、嚴謹之法、平和之態。王羲之名帖《蘭亭序》雍容和暢的韻味,曆來是中國書法中的扛鼎之作。唐太宗李世民在欣賞之餘還寫過一篇《王羲之讚》。顏真卿的楷書《多寶塔》字字如忠臣義士,他剛直的性格在此一覽無餘。其行書《爭座位帖》氣勢磅礴,被米芾認為在《蘭亭序》之上。歐陽詢幼時其父被誅,全家被抄,其人相貌又不起眼,常遭人冷落。而他的楷書可以明顯看出經過刻苦磨練和內心斂抑而顯出的平實穩健與方正清秀的風格,如最著名的《九成官醴泉銘》、《化度寺碑》等。學書者尤其是初學者多以歐體入門。被清人稱為“有唐第一楷書”的虞世南的《夫子廟堂碑》秀外慧中、內剛外柔。唐太宗稱他有五絕,博學強記、文章華美、談吐非凡、德行高尚、性情忠直。唐太宗說人有其一可稱名臣,世南卻有五絕,殊乎難得。唐天寶中當過北海太守的李邕也是初唐四大書家之一,此公性情奢華不拘,寫書致富恐怕在當時也居首位。他的名作《麓山寺碑》以行楷寫碑,沉雄道勁,自稱他的書法不可摹仿,“學我者俗”。在中國書法藝術最隆盛的唐朝,對後世影響最深者,除了顏真卿,便屬柳公權。當時的達官賢貴立碑,以得不到公權手書為不孝。外國人入使唐朝,也預備特別錢款,謂“此購柳書”。
所謂碑,在中國書法中的地位是極高的,並有“碑學”之說。就當時說,樹碑的目的隻在立傳。秦始皇首先在泰山勒石刻碑,頌揚自己的功德。到了漢代,作官的要刻石記載政績,民間也以此敘述先人善德。隻有這類樹在廟邊墓前道旁的石版,才叫碑。這是文字之一種載體。武則天之碑無字,但也叫碑。有名的漢隸《張遷碑》是讚頌湯陰縣令張遷的愛民事跡,書體蒼勁端方。《曹全碑》是人們感激漢朝郃陽縣令曹全收容流亡民眾的碑刻,碑體秀麗,流傳極廣。到了唐朝,立碑之風大盛,且多由書法名家撰寫。顏柳歐虞皆有碑板。除了碑之外,古人又有在摩崖上題字的需要或是逸興。位於陝西褒斜穀石門的石刻,形成中華書法瑰寶之一的《石門十三品》,內容是讚譽楊孟文開通石門,其書法屬隸體,恣肆勁拔,學書者無人小視。
作為書法的經典作品和後人摹寫的範本,除了碑外,便是帖了。兩者並稱碑帖。帖是將前代書法家寫於紙上壁上的墨跡(未經石工刻製的手寫體)摹刻在石版木版上,再拓印成帖。如王羲之《蘭亭序》、顏真卿《祭侄文稿》、柳公權《蒙詔帖》和懷素《苦筍帖》等。帖的起源當出於李世民,此公心摹手追二王的書法,曾出庫銀求購天下。刻帖到宋時已是大興,可稱帖學。可以說從唐始,經宋元明,學習書法的人皆以帖入手。清代的包世臣、康有為提倡學碑,又對後代影響很深。在書界,碑帖並稱兩派,各具千秋。但清以來的碑學對書界的影響至今依然很深,當今書法占統治地位的仍是北碑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