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摁住一個鼻孔,用力擤了擤另一個鼻孔,然後用手背擦了擦:“安拉啊!你說人,還真是隻沒有翅膀的鳥啊。這倒還好。可不知道俺那兩個夥計現在在幹嗎。阿裏,特別是阿裏,就仗著有把子力氣,真是個瘋子。憑著在村裏的時候對付三個人都不在話下,居然要給工頭來個大馬趴。有沒有腦子啊?這可是在城裏。哪能容你來大馬趴?咱來城裏,到底是為了賺上個仨瓜倆棗,還是為了比試摔跤?”

從倉庫傳來一聲劃火柴的聲音。尤素福轉過身看了一眼,無聲地笑了。他知道,那是摻了大麻的煙被點燃了。這不關他的事。可事實上,如果被發現在棉鈴倉庫抽煙的話,他們所有人都得卷鋪蓋走人。盡管有令在先,可廠主不相信所有人都會遵守,因此時常舍棄舒舒服服的覺不睡,事先不跟任何人打招呼,對廠裏,尤其是對棉鈴倉庫進行突擊檢查。起初,工友們在倉庫裏抽煙的事讓尤素福無法接受。萬一他鄉親的棉鈴著起火來,把整個廠子都給燒了呢?鄉親的東西,就是他的東西。可後來,他開始想著:“這不關俺的事。萬一俺的想法傳到‘光頭’加菲爾的耳朵裏,俺就別想安生了!”

最好的辦法,是祈求安拉,別讓棉鈴著火!

他張嘴長長地打了一個哈欠,再次看了一眼倉庫。點著了的大麻煙在一隻隻手上傳遞著,一如平時那樣。他們當然也知道老板隨時都可能出現在自己的麵前,因而盡量速戰速決,一提完神,便把煙“掐死”了,也就是熄滅了。“尤素福,”“光頭”加菲爾粗聲叫道,“過來幹活兒了!”

尤素福在蹲著的地方站直了身子。遠處出現了一片黑影,他再仔細一瞧:沒錯,搬運工們正推著裝滿棉鈴的小礦車走來。他把這個消息通報給了倉庫裏的工友們。於是,他們又重新跟平時一樣開始了工作。

“嘴上沒毛”哈桑被分到了被人稱作“濕棉鈴”的地方。

棉鈴經過軋花車間後方的噴淋機的噴淋,吸足了水分之後,被裝在白鐵皮背簍裏,運到“摔跤手”阿裏工作的碾壓機那裏,經過碎殼,然後再運到脫殼機,將籽棉與堅硬的棉鈴殼分離。

在“濕棉鈴”工作的八個工人,個個被白鐵皮背簍的縫隙裏滲出來的髒水弄得渾身精濕,不停地發著抖。這個工作是一項粗活,12個小時裏工人們唯一的任務是把浸濕了的棉鈴從一個地方背到另一個地方。不僅活粗,而且從用濕麻袋替代了玻璃的窗子裏吹進來的冷風把車間變成了一個大冰箱,因而這裏的工人大多過不了多久便會開始劇烈地咳嗽,然後便染上肺炎。幹癟的臉上胡子拉碴的“嘴上沒毛”哈桑比其他人抖得都要厲害。

他使勁搓了搓手,又朝著手心哈了哈氣,然後把雙手插到了胳肢窩裏,可一點兒都不管用。顫抖源自體內,源自體內深處。有一陣子,他抖得實在太厲害了,忍不住“哎喲!哎喲!”地呻吟了起來。

“咋了?”他身邊的工友、一個黑瘦的小夥子笑了,“撐不住了呀?”

“撐不住了,兄弟,實在撐不住了。俺身體裏麵有點兒不對勁……”

“有啥不對勁?”

“俺也不知道。”

“你們老家不冷嗎?”

“也冷。可這裏的冷真受不了!”

“別受得了受不了的。看在錢的分兒上,你也得忍著。你到這兒可不是享福來的!”

哈桑沒有接茬。此時,白鐵皮的背簍也已經裝滿了。他背起背簍,朝著“摔跤手”阿裏獨自操作著的碾壓機挪動了腳步。

工頭把身體強壯的阿裏分配去操作碾壓機。碾壓機由一個強有力的飛輪帶動,任務是將棉鈴堅硬的殼打碎。而為了將碎殼從籽棉中清除出去,還需要經過脫殼這道工序。

脫殼機有三台,並排放置在碾壓機的對麵。車間房頂上的木梁已經變得焦黃,一束束灰絮懸垂在房頂,在機器的轟鳴聲中,棉花的碎屑在飛舞,牆壁、地板、工人、滿手滿臉黑乎乎的機械師都在抖動。

“摔跤手”阿裏守在碾壓機的進料口。在另一間廠房中經過噴淋機的噴淋並被放置在後麵的倉庫中吸足了水分的棉鈴,由八個工人背著送到“摔跤手”阿裏的身邊。

阿裏用他那有力的雙手接過背簍,將背簍裏的棉鈴從機器的進料口傾瀉進由每分鍾1500轉的粗鐵片營造出來的風暴之中。在這樣的風暴中,破碎了的棉鈴在機器的出口處堆積,由脫殼工運往脫殼機。

在脫殼機中與破碎的棉鈴分離開了的帶籽的棉花,被稱為“籽棉”。籽棉工用藤條筐將這些籽棉運到軋花車間,傾倒在每台機器後麵的木匣中。狹長的軋花車間裏,36台軋花機在車間兩側一字排開,每側18台。每台機器上都坐著一個工人。他們用一隻手將籽棉一把一把地放進機器的進料口,另一隻手拿著木棍杵著遊離在輥筒之間的籽棉,使得籽棉能夠被輥筒充分碾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