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你是泥瓦匠啊。”
“是呢,俺是泥瓦匠!”
“真不錯。”
與第一次來屈庫魯瓦相比,現在的尤素福改變了許多。他穿著簇新的一身衣服,連帽子上的商標都沒有摘掉,看起來幹幹淨淨。車站職員的一句“真不錯”,讓他興奮了起來:
“俺這手藝是跟著克勒其師傅學的,可現在俺已經遠遠超過他了。俺砌的牆可不是隨便哪個師傅能砌的呀。”
車站職員此時閑來無事,正準備去小賣部喝茶。於是,他上下打量起尤素福:藏青色的毛料庫,上衣口袋裏塞著的粉紅色手帕和圓珠筆,跟褲子同樣質地的西裝,留著商標——特意沒有摘掉商標——的灰色帽子,新刮過的臉……
“去錫瓦斯的火車還得等很久。跟我來,咱一塊兒喝杯茶去!”
尤素福對眼前這個車站職員一下子感到很親近,便說:“咱話說在頭裏,茶錢俺來出。”
“不用。”
“這可不行,鄉親,得俺出。咱們既然是朋友,俺就該請你。在傑伊漢的時候,工地上的包工頭跟俺比親兄弟還親。他跟你差不多,可是個好人,跟俺大伯一樣。說起俺大伯,俺想起來了。從前俺一直以為沒人比得上俺大伯。可這一年來,俺都超過俺大伯了……”
說到這兒,尤素福突然問:
“你老家是哪個村的?”
鼻子底下留著一道細細的小胡子的車站職員像一隻碩大的狐狸般笑了:
“我老家是頭頂上沒蓋子的村!”
尤素福略加思索,然後說:
“還有頭頂上有蓋子的村子嗎?”
“沒有嗎?”
“有嗎?”
“那你老家是哪個村呢?”
“你問俺?俺是C村人。俺這是第一次來屈庫魯瓦。俺們來的時候有三個人。可憐的‘嘴上沒毛’哈桑死了,‘摔跤手’阿裏為了一個騷女人跑了,就剩下了俺一個人。俺學了本事,成了師傅。為啥會這樣呢?因為俺總是對自己說:尤素福,你為啥要從鄉下到城裏來呢?是為了能學點本事,多多少少攢下點兒錢。不然等回到鄉下,會被人笑話的。俺就發了誓。這不,就當上了泥瓦匠!”
他們來到了小賣部咖啡廳的門口。風趣的車站職員彬彬有禮地給他讓了路:
“請進,師傅!”
這一聲“師傅”讓尤素福很受用。可他嘴上卻說:“這可使不得。”
“為啥?”
“隻有安拉才配得上讓你這樣敬重!”
“你現在可是個大師傅了。有你在,我先進去,那兒能行啊?”
“你不也是個大職員嘛。”
“那又咋樣?師傅可是了不起的。你請!”
尤素福說:“能有幾個師傅像俺這樣呀?”
說完,尤素福一邊念叨著“奉至仁至慈的真主之名”,一邊抬腿走進了咖啡廳。職員跟在他的後麵。咖啡廳裏人很多,彌漫著香煙的煙霧。他們找了一張空桌,麵對麵地坐下。職員要了茶,尤素福便接著之前的話題繼續說了起來:
“俺大伯常說:你們要好好做人,城裏人長啥樣的胡子,你們就用啥樣的梳子給他們梳。城裏人就喜歡被人家奉承。你們要好好做人,要對城裏人有禮貌。這是一。第二,就是要見啥樣的胡子用啥樣的梳子。克勒其師傅手把手地教會了俺手藝。你以為隨便哪個人他都會教嗎?那是因為俺摸透了他的脾氣。他不是要做禮拜嗎?俺就一溜煙地去給他把跪毯拿來,鋪好。他不是要洗手洗臉嗎?俺就一溜煙地跑去把他的臉盆拿來。連他的尿盆俺都倒過。倒是倒過,不過他是個好人,不讓俺倒。俺想說的是,這城裏人哪,都是些笨蛋。俺說這話,你可別介意啊。你隻要一個勁兒地拍他們的馬屁,他們就會當成是真話,自以為是。俺大伯說過,讓他們自以為是好了。要是讓笨蛋們自以為是了,你們幹啥就都順了。”
用手撐著下巴聽他說話的車站職員問:
“這麼說,你當上泥瓦匠了?”
尤素福不樂意了。敢情剛才說了半天全都是白搭呀!
“當然當上了啦。對俺來說,城裏人根本不在話下。就算現在克勒其師傅站在俺跟前,俺也敢跟他比試比試。克勒其師傅算個啥?根本沒法和俺比。現在,該讓那些新手給俺端尿盆了……”
職員越聽越來氣。
“真該讓安拉不給你們這些狗娘養的任何機會!”職員在心裏恨恨地說,可嘴上卻說,“沒錯。”
“俺們的包工頭和東家求了俺半天,讓俺別走,說再也找不到像俺這樣的師傅,可俺根本就沒搭理他們。哪兒能比家鄉好呀?俺已經打定了主意,誰也改不了。俺就對他們說,朋友們,你們求也沒用。俺又不是大麻,繩子是拴不住的。俺得走,不會留下的!他們一瞧,也沒辦法了,隻好說,那你走了,可得再回來啊。俺說,俺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可俺醜話說在前頭,回來的話,現在這點兒工錢俺可不幹。跟你說實話吧,俺其實是可以不回家的,俺回去就是為了讓大家瞧瞧。誰都有幾個朋友和仇人。俺得讓‘長胡子’的兒子們和‘嘚啵蟲’瞧瞧。特別是那個‘嘚啵蟲’……咖啡館裏放個留聲機,鼻子就朝天長著。托安拉的福,來年俺也買一個。不就是花點兒錢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