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蔡元培教育思想的淵源與特點(1 / 3)

如前所述,蔡元培是一位以文化教育為職誌的民主革命家,他一生致力於在中國建立近代意義上的教育製度和教育體係,為我國教育事業的發展奠定了重要的基礎。他在多方麵的、豐富的教育實踐中,提出了許多重要的教育思想,這些教育思想涉及麵十分廣泛,涉及大學教育、基礎教育、社會教育、職業教育、女子教育、兒童教育等方麵;具有教育理論的深度,就其基本的方麵說,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教育發展的客觀規律,對我們今天仍然有著重要的啟迪和借鑒意義。因此,深入探討蔡元培教育思想的淵源及其特點,會有助於我們全麵而正確地理解他的教育思想。

其一,革命民主主義的立場和教育救國的思想,使蔡元培在其教育實踐和教育思想中,具有勇於探索、善於創新的特點。

在近代中國曆史上,蔡元培是一位真誠的革命民主主義者。在反清革命和反帝反封建的鬥爭中,他始終堅持民族民主主義立場,擁護和追隨孫中山的三民主義;在他經曆的勝利與失敗、曲折迂回的曆程中,包括他已認識到的一時失誤之後,也一如既往,不改初衷。蔡元培這種革命民主主義的立場,在他從事的教育實踐中,又同他的教育救國的思想緊密地聯係在一起。

培育新人以拯救國家危亡,這是近代中國先進知識分子在血與火的教訓中得出的一個重要結論。著名的啟蒙思想家嚴複就將中國在甲午戰爭中慘敗的原因,歸於“民力已茶,民智已卑,民德已薄故也”,因而大聲疾呼:“今日要政,統於三端:一曰鼓民力,二曰開民智,三曰新民德。”並把這三者稱之為“自強之本”。梁啟超在維新變法失敗後,創辦《新民叢報》,宣傳興“新國”必先有“新民”的思想。他在《新民說》中指出:“苟有新民,何患無新製度,無新政府,無新國家;非爾者,雖則今日變一法,明日易一人,東塗西抹,學步效顰,吾未見其能濟也。”正是基於這樣的認識,他明確提出:“重教育為主腦,以政治為附叢。”同樣,蔡元培在探討戊戌變法失敗的原因時,也認為:“康黨所以失敗,由於不先培養革新之人才,而欲以少數人弋取政權,排斥頑舊,不能不情見勢絀。”他說:“凡一種社會,必先有良好的個人,要有良好的個人,就要先有良好的教育。”他在1919年回顧近代中國自強的曆程時指出:“我國輸入歐化,六十年矣,始而造兵,繼而練軍,繼而變法,最後乃始知教育之必要”。他明確提出:“吾人苟切實從教育入手,未嚐不可使吾國轉危為安。”這就真切地闡述了他的“教育救國”的思想。

由上可見,啟迪民智,倡導教育,並把教育視為救國之道,是近代中國先進知識分子在總結慘痛的曆史經驗中提出的一個主張。誠然,單純的教育救國是不可能達到救國目的的,但是,如果把這種教育救國的主張同民主革命的要求相結合,為救國、強國培育新人,這種主張就不但具有進步的意義,而且必然發生重要的作用。應當說,蔡元培倡導並幾十年如一日為之奮鬥的教育救國思想,就屬於這樣一種進步的主張。

蔡元培之所以強調教育救國,一方麵是因為他從教育的特殊功能和作用出發,認為教育旨在立人,人立則國強。他說:“蓋嚐思人類事業,最普遍最悠久者,莫過於教育。”在他看來,教育是人類進步、社會發展不可缺少的一項事業。他認為:“人類所最需要者,即在克盡其種種責任之能力無可疑。由是教育家之任務,即在為受教育者,養成此種能力,使能盡完全責任,亦無可疑也。”他在這裏所說的能盡完全責任的“能力”,既包括為國家為社會“克盡義務”的獻身精神,又包括服務社會、克盡職責的本領。二者都必須具備,而前者尤為重要。他特別指出,要培養公民抗抵外侵、保衛國家、振興實業的本領和技能,“必先養其道德”。所以,他要求青年學生要有“獅子樣的體力”、“猴子樣的敏捷”、“駱駝樣的精神”、“崇好美術的素養”、“自愛、愛人的美德,”,即他所倡導的“健全的人格”。總之,他認為,“教育者,養成人格之事業也”,是為救國、立國、強國培養人才。另一方麵,他基於對近代中國曆史經驗的認識,認定民主共和事業完全離不開教育。蔡元培對維新變法運動持同情的態度,甚至說“雖有人說我是康黨,我也不與辯”。但他同時又批評維新派的舉動“太輕率”,他說:“中國這樣大,積弊這樣深,不在根本上從培養人才著手,他們要想靠下幾道上諭來從事改革,把這全部腐敗的局麵轉變過來,是不可能的。”他清醒地認識到,要改變中國腐敗的局麵,就必須改革,而改革不能隻依靠一個孱弱的君主,也不隻是少數人的事業,重要的是有能夠肩負此重任的革新人才,這就要“切實從教育入手”。正是受到戊戌變法失敗的震撼,蔡元培訣別仕途,投身教育,而且在他初期的教育活動中,就有為救國培養人才的明確意識。他創立中國教育會、愛國學社、愛國女學等都是為了救國革命、推翻清廷而培養人才。他曾說,他在清朝所創辦的學校都“含有革命性質”。他創辦愛國學社是為了培養“暴動的種子”,創辦愛國女學是為了培養“暗殺的種子”。所以他要求:“革命精神之所在,無論其為男為女,均應提倡,而以教育為根本。”當辛亥革命發生時,這些學生多有參加南京之役的,“不可謂非教育之成效也”。

辛亥革命後,蔡元培又明確提出:教育“務順應時勢,養成共和國民健全人格”。對於這種與革命政治需要相結合的教育救國思想,他於1917年《在愛國女學校之演說》中作了比較全麵的論述,他說:“當滿清政府未推倒時,自以革命為精神。然於普通之課程,仍力求完備。此猶家人一麵為病者求醫,一麵於日常家事,仍不能不顧也。至民國成立,改革之目的已達,如病已醫愈,不再有死亡之憂。則欲副愛國之名稱,其精神不在提倡革命,而在養成完全之人格。蓋國民而無完全人格,欲國家之隆盛,非但不可得,且有衰亡之慮焉。造成完全人格,使國家隆盛而不衰亡,真所謂愛國矣。”

總之,蔡元培是以教育為救國、立國之根本,以育人為建業、興邦之良策。他說:“教育者非為以往,非為現在,而專為將來。從前言教育者,尚有‘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之說,可見教育家必有百世不遷之主義,如‘公民道德’是。其他因時勢之需要,而亦不能不采用,用‘實利主義’及‘軍國民主義’是也。”從這裏可以看到,蔡元培“教育救國”的思想,是同他把愛國救亡、立國興邦的希望寄托在青年的身上相聯係的。他以一個愛國者的情懷,憂憤清政腐朽,國勢日蹙,他曾經感慨地說:“我們中國的社會是一個很老的社會,一切組織形式及風俗習慣,大都陳舊不堪,違反現代精神而應當改良。這也要學生們努力實行的。因為一般年紀大一點的舊人物,有時縱然看得出,想得到,而以濡染太久的緣故,很少能徹底改革的。”他懇切地指出:“就中國現時所處的可憐地位和可悲的命運而論,我們幾乎可以說:凡是可擺脫這種地位,挽回這種命運的事情和責任,直接或間接都是要落在學生們的雙肩上。”基於對民族命運的關切之情和對青年學生曆史使命的殷切期望,他義無反顧地走“教育救國”之路。這一切,使他始終堅持“從教育著手,去改造社會”;始終深信隻有“養成健全人格,提倡共和精神”,方才“可以救我們貧弱的國家”。

盡管蔡元培有過“教育萬能”一類偏頗的認識,但是,他對“教育救國”的至誠願望,以及自覺地把教育同爭取民主共和、興邦強國的目標聯結起來,是富有遠見卓識的。正是這種自覺的、革命的驅動力,使他在教育實踐中具有勇於改革、善於創新的特點。他在初期的教育活動中,就有為培養民族民主革命的人才而進行教學內容和教學方法的改革,在辛亥革命之後,他出任民國教育總長,就此開始了施展改革中國教育製度的抱負。在他的倡導和努力下,廢止了前清教育宗旨中違背共和政體和不合信仰自由原則的“忠君”和“尊孔”的條文,小學廢止讀經,大學取消經科,改革學製,修訂課程;在教育中首倡德、智、體、美四育並舉,以“養成共和健全之人格”;並積極推行義務教育和社會教育……通過這些改革,初步建立了中國新式的、與共和政體相適應的教育體製,從而揭開了我國近代教育史上新的一頁。隨後,蔡元培對北京大學的革新,成為他在教育事業上最突出的貢獻,“培植無數革命青年”,“偉大的五四運動,實先生提倡誘掖,導其先路”。可以說,改革創新的精神貫穿了蔡元培教育實踐和教育思想的全過程。

其二,深厚的國學根底和對待傳統文化的正確態度,使他在教育實踐中既能擇善而從又能注意剔除封建糟粕。

蔡元培以“翰林革命”而著稱,他“年少通經,文極古藻”(翁同龢評語),可謂舊學深沉,深知中國傳統文化。他一生博覽群書,“以一物不知為恥,種種書都讀;並且算學書也讀,醫學書也讀”。在接觸新學之前,他閱讀的範圍包括了舊學的經、史、子、集,尤涉足小學、經學、考據、訓詁、宋明理學。他在晚年回憶青年時代的讀書生活時,對所受的舊學教育仍有清晰的記憶,他說,在少年讀了蒙學小書後,接著讀《大學》、《中庸》、《論語》、《孟子》;四書讀畢,再讀《詩經》、《書經》、《周易》、《小戴禮記》、《春秋左氏傳》五經。他說:“讀小書、四書的時候,先生是不講的;等到讀五經了,先生才講一點。然後背誦是必要的,無論讀的書懂不懂,讀的遍數多了,居然背得出來。”這些奠定了他國學的基礎,“山陰才子”之名由此而得。

蔡元培雖飽讀經書,但並不盡信古書。他喜自由閱讀,喜探究人生哲理,如他讀清末學者俞正燮的《癸巳類稿》、《癸巳存稿》時,對其“從各方麵證明男女平等的理想”推崇備至。他青年時期也習作八股文,但不喜這種文體對思想的束縛,不嚴守老八股的格調,而作那種不合時宜的怪八股。他十分讚同孔子所說的“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這就是不守舊、不盲從的態度。這是蔡元培對待中國傳統文化的基本態度,也是他對待中西文化的基本準則。這個認識,對他的教育實踐和教育思想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在近代中國,文化教育的發展和創新,五四以來新舊文化的爭論,從根本上說,是一個如何對待“古今中外”關係的問題。在這方麵,長期以來存在著全盤保存國粹和全盤西化這樣兩種截然相反的主張,兩者之間的激烈爭論往往是反映了兩種迥然不同的政治立場。蔡元培曾指出這兩種主張的弊端,他說:“主張保存國粹的,說西洋科學破產;主張輸入歐化的,說中國的文明沒有價值。這是兩極端的主張。”他既反對那種拒絕外來文化、故步自封的國粹派,也不讚同消亡民族個性的全盤歐化論,而主張中西兼容、融彙創新。這反映了適應時代發展要求的、進步的文化教育觀,也反映了他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基本主張。在蔡元培看來,中國傳統文化絕不會因近代科學的發達而失去其存在的價值,他說:“雖然,科學之成立,率在近代,而人類經驗之暗合學理者,則自昔為昭。例如烹飪之法,鑄冶之術,引重致遠之具,其發起也,均在理化學未立以前,而實為理化學之導線是也。且科學成立以後,其應用也,仍不能不有資於複雜之經驗,例如機械學、氣象學,在今日固為精密矣,而應用之於航空,則屢頻危險;農藝學、工程學,在今日至為進步矣,而徑行之於素未調查之區,則動多窒礙,是也。是故鑒舊學之疏,而以新學進之,則可。謂既有新學,而一切舊日之經驗皆得以吐棄之,則不可。”這就是他所堅持的對文化思想不守舊、不盲從的正確態度。他認為,對文化思想采取極端的主張,往往是輕率的,不是應取的實事求是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