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離開(1 / 2)

史鐵生

史鐵生不等於我

要是史鐵生死了,並不就是我死了。——雖然我現在不得不以史鐵生之名寫下這句話,以及現在有人喊史鐵生,我不得不答應。

史鐵生死了——這消息日夜兼程,必有一天會到來,但那時我還在。要理解這件事,事先的一個思想練習是:傳聞這一消息的人,哪一個不是“我”呢?有哪一個——無論其塵世的姓名如何——不是居於“我”的角度在傳與聞呢?

生=我

死是不能傳聞任何消息的——這簡直可以是死的鑒定。那麼,死又是如何成為消息的呢?唯有生,可使死得以傳聞,可使死成為消息。譬如死寂的石頭,是熱情的生命使其泰然或冥頑的品質得以流傳。

故可將死作如是觀:死是生之消息的一種。

然而生呢,則必是“我”之角度的確在,或確認。

無辜的史鐵生

假設誰有一天站在了史鐵生的墳前,或骨灰盒前,或因其死無(需)葬身之地而隨便站在哪兒,悼念他、唾棄他,或不管以什麼方式涉及他,因而勞累甚至厭倦,這事都不能怨別人,說句公道話也不能怨史鐵生,這事怨“我”之不死,怨不死之“我”或需悼念以使情感延續,或需唾棄以利理性發展。總之,怨不死的“我”需要種種傳聞來構築“我”的不死,需要種種情緒來放牧活蹦亂跳的生之消息。

史鐵生≈我使用過的一台電腦

一個曾經以其相貌、體型和動作特征來顯明為史鐵生的天地之造物,損壞了,不能運作了,無法修複了,報廢了,如此而已。就像一頭老牛斷了氣而羊群還在。就像一台有別於其他很多台電腦的電腦被淘汰了,但曾流經它的消息還在,還在其曾經所聯之網上流傳。史鐵生死了,風流萬種,困惑千重的消息仍在流傳,經由每一個“我”之點,連接於億萬個“我”之間。

浪與水=我與“我”

浪終歸要落下去,水卻還是水。水不消失,浪也就不會斷滅。浪湧浪落,那是水的存在方式,是水的欲望,也叫運動,是水的表達、水的消啟、水的連接與流傳。哪一個浪是我呢?哪一個浪又不是“我”呢?

從古至今,死去了多少個“我”呀,但“我”並不消失,甚至並不減損。那是因為,世界是靠“我”的延續而流傳為消息的。也許是溫馨的消息,也許是殘忍的消息,但肯定是生動鮮活的消息,這消息隻要流傳,就必定是“我”的接力。

永遠的生=不斷地死

有生以來,你已經死掉了多少個細胞呀,你早已經不是原來的你了,你的血肉之軀已不知死了多少回,而你卻還是你!你是在流變中成為你的,世界是在流變中成為世界的。正如一個個音符,以其死而使樂曲生。

赫拉克利特說:“一個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但是,一條河流能夠兩次被同一個人踏入嗎?同樣的邏輯,還可以繼續問:“一個人可以一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嗎?”

但是,總有人在踏入河流,總有河流在被人踏入。踏入河流的人,以及被踏入的河流,各有其怎樣的塵世之名,不過標明永恒消息的各個片段、永恒樂曲的各個章節。而“我”踏入河流、爬上山巔、走在小路與大道、走過艱辛與歡樂、途經一個個幸運與背運的姓名……這卻是曆史之河所流淌著的永恒消息。正像血肉之更迭,傳遞成你生命的遊戲。

你在哪兒?

你由億萬個細胞組成,但你不能說哪一個細胞就是你,因為任何一個細胞的死亡都不影響你仍然活著。可是,如果每一個細胞都不是你,你又在哪兒呢?

同樣,你思緒萬千,但你不能說哪一種思緒就是你,可如果每一種思緒都不是你,你又在哪兒呢?

同樣,你經曆紛繁,但你不能說哪一次經曆就是你,可如果每一次經曆都不是你,你到底在哪兒呢?

你在變動不居之中。或者幹脆說,你就是變動不居:變動不居的細胞組成、變動不居的思緒結構、變動不居的經曆之網。你一直變而不居,分分秒秒的你都不一樣,你就像赫拉克利特的河,倏忽而不再。你的形轉瞬即逝,你的肉身無限短暫。

可是,變動不居的思緒與經曆,必定是牽係於變動不居的整個世界。正像一個音符的存在,必是由於樂曲中每一個音的推動與召喚。因此,每一個音符中都有全部樂曲的律動,每一個浪的湧落都攜帶了水的亙古欲望,每一個人的靈魂都牽係著無限存在的消息。

有生物學家說:整個地球,應視為一個整體的生命,就像一個人。人有五髒六腑,地球有江河林莽、原野山巒。人有七情六欲,地球有風花雪月、海嘯山崩。人之欲壑難填,地球永動不息。那生物學家又說:譬如蟻群,也是一個整體的生命,每一隻螞蟻不過是它的一個細胞。那生物學家還說:人的大腦就像蟻群,是腦細胞的集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