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穀芳
死生的尋常與不尋常
千古艱難唯一死,但生命卻正是有了這天塹才得以開展,時間若是永遠足夠,任何事就沒有非做不可的理由。宗教的作用在超凡入聖,而所謂凡,正是這死生的不得自由,死對一般人看似遙遠,可行者卻得念茲在茲。“未知生,焉知死”是世間的邏輯,“未知死,焉知生”卻是宗教的體驗,近代淨土宗印光大師關房壁上僅有一大“死”字,就說明了這個事實。
死,難!因此像鄧隱峰這種顛覆的死,乃可以發學人之疑情:究竟死是什麼?禪家死生的風光到此可謂極致,然而,對芸芸眾生來說,這等顛覆的死,距離自己也太遠了點,連“心向往之”都夠不上。好在,死生之際正是禪家的本領所在,你要何風光,他有何風光,由不得你不向往。
死,可以凜然。這凜然並非慷慨赴義,而是證得不生不滅,以死為最直接的境界,具有兩刃相交的直接痛快:
元軍陷溫州能仁寺,寺僧脫逃一空,就隻剩個無學祖元獨坐禪堂,麵對刀劍臨頸,祖元則吟出了這樣的禪偈:
乾坤無地卓孤筇,
且喜人空法亦空;
珍重大元三尺劍,
電光影裏斬春風。
別人山窮水盡,他且喜人空法空,兩刃相交之際,他卻以春風無別之姿盡納電光影斬,豈止無畏,更乃無別,不隻凜然,更是痛快,所以元軍隻能退卻。而坦白說,至此,祖元才算境界現前,能不欣喜暢快鏞我等見此風光,又怎能不心生向往!
死,可以大美。這大美不是藝術家的自憐與想象,而是諦觀緣起,了無虧欠,盡此一遭,並無餘事的美感,所以平靜、大氣,無言而自化,就如宋代天童正覺的臨終偈般:
夢幻空華,六十七年;
白鳥淹沒,秋水連天。
人家是千古艱難唯一死,他卻是秋水連天的大美,在宏智的此偈前,所有談人生詩境的藝術作品隻能“萬裏無雲,眾生低首”,又如何不使人向往!
凜然暢快、詩境大美乃至詼諧顛覆,皆是禪者麵對死生最讓人欣羨之事,但尋常人欣羨於此,正乃因生死一事太不尋常,所以龐居士一家自然成為千古絕唱:
居士將入滅,令女靈照出視日,早晚及午以報。女遽報曰:“日已中矣,而有蝕也。”居士出戶觀之,靈照即登父座,合掌而亡。居士笑曰:“我女鋒捷矣!”於是更延七日,州牧於公問疾次,居士謂曰:“但願空諸所有,慎勿實諸所無。好住,世間皆如影響。”言訖,枕公膝而化。
父女如此,而老婆呢?她去田裏告訴兒子,兒子“倚鋤而化”,她可另有性格:“你們都如此,我偏不然。”後遂不知所終。
這一家的死告訴我們,死是可以成為尋常之事的,這不尋常中的尋常,尋常中的不尋常,正是禪對世人最徹底的昭示,至此,也才真“無罣礙故,無有恐怖”。而行者雖非時刻麵對此客觀的死生之境,但卻必得時時觀照:在死生之間自己是否愈形透脫,畢竟,瞞得了別人,瞞不了自己,時時自問此點,才是行者的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