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難二首(其二)
行路難:樂府《雜曲歌辭》舊題。《樂府古題要解》:“《行路難》,備言世路艱難及離別傷悲之意。”全詩二首,第一首以富家翁與東鄰少年相對比,第二首以長安少年與讀書者相對比,東鄰少年與讀書者均為詩人自己暗寓。今選第二首。據《高適年譜》,高適二十歲時曾遊長安,此詩蓋作於此時。一本兩首次序顛倒。
長安少年不少錢,能騎駿馬鳴金鞭。
五侯相逢大道邊,美人弦管爭留連。
黃金如鬥不敢惜,片言如山莫棄捐。
安知硏讀書者,暮宿靈台私自憐。
長安少年不少錢,能騎駿馬鳴金鞭——金鞭:金飾的馬鞭。二句寫長安豪俠少年風流俊俏,衣冠光鮮,家資萬貫,富貴比天,騎上高頭駿馬,揮舞金飾的馬鞭,前呼後擁,氣派非凡。
五侯相逢大道邊,美人弦管爭留連——五侯:《漢書·元後傳》:“(西漢成帝)封舅(王)譚為平阿侯,商成都侯,立紅陽侯,根曲陽侯、逢時高平侯,五人同日封,故世謂之‘五侯’。”此處指長安達官顯貴。弦管:絲竹樂器。此處指歌舞。二句寫富貴少年遍識長安達官顯貴,相遇路邊,執手殷勤,語笑嫣嫣。華堂錦宴,笙歌燕舞,美人紅袖翩翩,爭獻鶯鶯嬌聲、婀娜媚態。
黃金如鬥不敢惜,片言如山莫棄捐——鬥:古代量具。捐:棄。二句寫為結交此豪俠少年,怎可吝惜如鬥黃金,少年片言隻語亦貴重如山,豈可輕易捐棄,如過耳旁風。
安知讀書者,暮宿靈台私自憐——:同“憔悴”。靈台:古代用以察天文星象、人間妖祥的觀台。《詩經·大雅·靈台》:“經始靈台,經之營之。”周文王所築靈台故址在長安縣西。《後漢書·第五倫傳》注引《三輔決錄》:“第五倫少子頡,公府辟舉高第,為諫議大夫,洛陽無主人,鄉裏無田宅,客止靈台中,或十日不炊。”此處借第五倫事,喻高適於長安的窮困潦倒之狀。
這首詩以長安豪俠少年縱色使財、交遊貴宦的風流生活與讀書少年貧窮孤寒、卑躬仰人的落拓境況相對比,暗寓詩人自己內心的悲涼和憂憤。高適方值弱冠少年,意氣風發,躊躇滿誌,雖家道中衰,而不甘於走科舉、門蔭入仕之途,流落長安,俯仰貴宦,冀得一睹天顏,成君臣遇合之佳話,以展大鵬九萬裏之誌。而詩人羽翼未豐、涉世未深,雖腹有詩書文章,才兼王霸大略,卻淹蹇潦倒於長安富貴繁華地、溫柔香媚鄉,既垂涎豪俠少年的驕橫淫逸,又悲憤世道的艱難坎坷,青雲之誌的遙不可及。此詩鮮明的對比中即可見出詩人憂憤不平之氣跌宕暗湧於字裏行間。全詩感情豐沛淋漓,卻並不直抒,以兩幅生動鮮明,卻又截然相反的形象畫麵,讓讀者在直觀體悟中去感歎世道艱難,生發對憔悴讀書者的惜憐之情。
別韋參軍
韋參軍:不詳其人。參軍,職官名,唐代於州郡刺史下設參軍數人,以佐理政事。此詩作於詩人宦遊長安,功業未遂,遊梁宋時期。詩中描述了詩人少年豪氣,卻無由幹謁明主,歸來田園,與友人縱酒高歌,灑淚而別的場景。“禮樂”,一作“歡樂”。“彈棋”,一作“彈琴”。
二十解書劍,西遊長安城。
舉頭望君門,屈指取公卿。
國風衝融邁三五,朝廷禮樂彌寰宇。
白璧皆言賜近臣,布衣不得幹明主。
歸來洛陽無負郭,東過梁宋非吾土。
兔苑為農歲不登,雁池垂釣心長苦。
世人向我同眾人,唯君於我最相親。
且喜百年有交態,未嚐一日辭家貧。
彈棋擊築白日晚,縱酒高歌楊柳春。
歡娛未盡分散去,使我惆悵驚心神。
丈夫不作兒女別,臨歧涕淚沾衣巾。
二十解書劍,西遊長安城。舉頭望君門,屈指取公卿——解:懂得。君門:皇宮門。屈指:彎曲手指以記數,即指日可待。四句寫詩人少年遍讀經史子集,尤好舞槍弄劍,喜談王霸大略,不甘於儒生科舉入仕的中規中矩,西遊長安,望結交達官顯宦,得其慷慨舉薦,遊說帝王以治國平天下的宏韜遠略,賜以重負,委以公卿之托,一飛衝天,一舉成名。
國風衝融邁三五,朝廷禮樂彌寰宇。白璧皆言賜近臣,布衣不得幹明主——國風:國家道德風化以成民俗。衝融:深廣貌。邁:超越。三五:三皇五帝。傳說上古三皇五帝之時,道德淳厚,政治清明,君王垂拱,而民心歸附,天下大治。禮樂:儒家以禮樂文化化治天下。彌:散播,充塞。寰宇:猶言天下。白璧:珍貴的玉器,此處泛指帝王賜物。近臣:皇帝身邊的寵臣。幹:幹謁以求官祿。四句寫大唐盛世,國風淳厚,民治國安,政治清明,禮樂教化之風遠播四夷,人民懷柔歸附,天下和樂,其功遠超經書所稱頌的三皇五帝時。帝王賞賜大臣的珍異器皿、海外奇物,不勝枚舉,但布衣之士縱有滿腹才學、經國方略,不得幹謁明主,縱橫遊說,以施展自己的抱負。
歸來洛陽無負郭,東過梁宋非吾土。兔苑為農歲不登,雁池垂釣心長苦——負郭:指城郊之田。負,背負,緊依;郭,外城。戰國蘇秦,洛陽人,遊說帝王以王霸縱橫術,身兼六國相位。曾說“使我有洛陽負郭田二頃,吾豈能配六國相印乎?”(見《史記·蘇秦列傳》)梁宋:唐代宋州(今河南商丘),於春秋時為宋國國都,西漢時梁孝王封地治所也在此。高適西遊失意,客居於梁宋,以農耕求丐為生。非吾土:不是我自己的家鄉。王粲《登樓賦》:“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兔苑:又稱梁園、梁苑。梁孝王所築的東苑,在今河南開封市東南。葛洪《西京雜記》卷二:“梁孝王好營宮室苑囿之樂,作曜華宮,築兔園,奇果異樹、瑰禽怪獸畢備。”梁園在唐時已成廢墟,故高適農耕於此。登:成熟。雁池:是當時梁園內一風景區,《西京雜記》又載:“(梁園)又有雁池,池間鶴洲鳧渚。王日與宮人賓客弋釣其中。”四句寫西遊歸來,落魄失意,詩人豪氣頓減,身無長物,田無負郭,客居梁宋亦非故土。詩人不免心灰意懶。暫借兔苑荒廢地辟一方土田,稼穡以自取,農耕以求活,但恨天公不作美,莊稼收種尚不及家用。詩人閑來垂釣雁池,緬懷梁王當時高朋濟濟,命儔嘯侶、馳騁田獵之盛事,想今日自己的蹭蹬仕途,潦倒孤寂,鴻圖難展,亦常常黯然神傷,哀感不迭。
世人向我同眾人,唯君於我最相親。且喜百年有交態,未嚐一日辭家貧——向:猶“於”,與下句“於”字為互文,對、看待義。交態:交情。辭:嫌棄。四句寫詩人但感世態炎涼,人情淡薄,世人但以燕雀看待胸有鴻鵠之誌的詩人,以平庸凡輩視詩人同眾流,唯有韋參軍慧眼獨開,伯樂識才,知詩人心存高遠之誌,不過一時蹀躞垂翅於江湖,必能一朝奮飛,一鳴驚人。與韋參軍但訂交情,情義深篤,非以世故利益之心相交,故詩人雖仍布衣之身,貧寒潦倒,也未嚐輕視嫌棄,依然對詩人青眼相加,真情相待。
彈棋擊築白日晚,縱酒高歌楊柳春。歡娛未盡分散去,使我惆悵驚心神。丈夫不作兒女別,臨歧涕淚沾衣巾——彈棋:起於漢代的一種博戲。《後漢書·梁冀傳》:“性嗜酒,能挽滿、彈棋、格五、六博、蹴鞠之戲。”李賢注引《藝經》:“彈棋,兩人對局,白黑棋各六枚,先列棋子相當,更先彈也。其局以石為之。”魏時改為十六棋,唐代增為二十四棋。擊築:築,為古代樂器,似琴,有弦,以竹擊之而發聲,故名。“丈夫”二句: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此處用其意。歧:岔路口。六句寫與韋參軍彈棋擊築,遊戲玩獵,直至日漸黃昏;縱酒使氣,慷慨高歌於楊柳前,豈問年年歲歲?然而歡樂難持久,別離已至,人生但天涯萍聚,偶然一場,豈不讓詩人黯然神傷,愁腸百結?然而大丈夫當英雄氣長,豈能在臨別路岔口作小兒女狀,淚灑巾衫,哀哀垂淚?
詩寫送別,而重在自述求宦經曆。前八句寫於長安的雄心奔發及落魄失意。中間寫客居梁宋,求丐農耕的孤悶生活及與韋參軍縱酒高歌、放逸任情的田園之樂。後四句才歸結送別。全詩感情直露,而風情並舉。詩人性情坦蕩磊落,毫不扭捏掩飾。雄心勃發時,“屈指取公卿”;憤懣不平時,幽怨委屈可溢於言表;激情突起時,亦醉酒取歡,慷慨笙歌。盛唐政治文化較開明寬鬆,詩人少些儒家溫柔敦厚風教的陳腐枷鎖,能夠自由恣肆地在詩中表現自己的慷慨憤激、塊壘不平。這在李白、高適、岑參等盛唐詩人身上都有顯著的體現。此詩用雜言體,韻腳三變,感情開合與詩歌韻律、文字的伸縮共相跌宕起伏。風格豪氣健舉,風骨淩厲,粗蕩而真淳自然,表現出詩人早期既已形成豪宕縱發、天然渾樸的詩歌風格。
宋中十首(其五)
宋中,指宋州,今河南商丘。《新唐書·地理誌》:“宋州睢陽郡治宋城。”這組詩均懷古感今,同一機杼。據年譜,為詩人開元十一年(722)東歸宋州時作。詩中“寒城”一作“寒聲”。
登高臨舊國,懷古對窮秋。
落日鴻雁度,寒城砧杵愁。
昔賢不複有,行矣莫淹留。
登高臨舊國,懷古對窮秋——舊國:西周時,微子曾國於宋;西漢時,漢文帝曾封子武於宋,故稱。《史記·宋微之世家》:“周公既承王命,誅武庚,殺管叔,放蔡叔,乃命微子開代殷後,奉其先祀,作《微子之命》以申之,國於宋。”《史記·梁孝王世家》正義引《括地誌》:“宋州宋城縣,在州南二裏外城中,本漢之睢陽縣也。漢文帝封子武於大梁,以其地卑濕,徙睢陽,故改曰梁也。”窮秋:秋深而未盡之時,猶言暮秋。鮑照《代白·曲》:“窮秋九月荷葉黃,北風驅雁天雨霜。”這兩句寫詩人深秋之際,登高臨遠,目睹梁宋舊國,懷古之情,油然而生。
落日鴻雁度,寒城砧杵愁——砧杵:搗衣之具,以木製成。何遜《贈族人秣陵兄弟》:“砧杵鳴四鄰。”這兩句寫詩人目睹鴻雁南飛,聞及城中陣陣搗衣之聲,不禁愁緒滿懷。
昔賢不複有,行矣莫淹留——昔賢:先賢,這裏指微子、梁王及其賓客等。淹留:停留。《文選》卷二十二沈約《鍾山詩應西陽王教一首》:“淹留訪五藥,顧步佇二芝。”這兩句詩人寫先賢已渺然難追,自己無緣得見,還是離開這裏,不再淹留。
這是一首懷古詩,為詩人早年所作。先就題生發,點出創作的時間、地點,繼以寫登高之見聞,最後則以致慨作結,整首詩意脈完整,渾然一體,雖為短古,但意蘊渾厚,令人回味。此詩在藝術上的高妙之處,還在於一方麵以律行古,雖為古詩,但前四句對仗工允,聲律和諧;尤其是“落日鴻雁度,寒城砧杵愁”兩句,虛實相間,境界開闊廣遠,荒寒蒼涼,頗以寫景高妙見勝,見出感情之深沉濃至,堪稱名句。另一方麵,詩歌又並未因為以律行古而影響到意脈的流暢,由此可見詩人高超的藝術功力。《唐詩直解》謂此詩“悲慨,有體有理”,《唐詩快》也以此詩評高適,謂“其詩高妙如此”,皆有助於我們體會此詩在藝術上的特點。
薊門不遇王之渙郭密之因以留贈
薊門:又名薊丘,故址在今北京市北。以其地多生薊草而得名。王之渙:盛唐著名詩人,晉陽人(今山西省太原市),少有俠氣,聲名早播,曾為冀州衡水縣主簿,被人誣陷去官,過了十五年“優遊青山”的生活,後死於長安。其作品多已散佚,《全唐詩》僅錄存六首,有《鸛雀樓》、《涼州詞》為千古膾炙人口之作。郭密之:盛唐詩人,《全唐詩》存其詩一首,《全唐詩外編》又補詩一首。清代學者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卷十五《諸暨令郭密之詩》條中稱其詩“古淡近選體”。詩人自長安失意而歸後,客居梁宋十年。開元十九年(731)曾北遊燕趙,此詩即作於此時。全詩抒發詩人獨登薊門,思念友人的真摯情感。
適遠登薊丘,茲晨獨搔屑。
賢交不可見,吾願終難說。
迢遞千裏遊,羈離十年別。
才華仰清興,功業嗟芳節。
曠蕩阻雲海,蕭條帶風雪。
逢時事多謬,失路心彌折。
行矣勿重陳,懷君但愁絕。
適遠登薊丘,茲晨獨搔屑。賢交不可見,吾願終難說——適:去,往。茲:此。搔屑:風聲。搔:同騷。劉向《九歎》:“風騷屑以搖木兮。”賢交:指王之渙、郭密之二友人。四句寫詩人於清晨登臨薊丘,但聽風聲颯颯,草木搖蕩,四野清曠,一望無垠,二友人不知漂泊在天涯何處,知交零落,心事隻能獨對,無人可以傾訴。
迢遞千裏遊,羈離十年別。才華仰清興,功業嗟芳節——迢遞:遙遠。羈離:滯留客居他鄉。十年別:指詩人與二友人訂交在十年之前。仰:欽慕地仰望。清興:清逸的興致。嗟:讚歎。芳節:芳芬流溢的高節。四句寫知交三人一別後,各自羈於宦途,奔波幹謁,千裏相隔,無由相見,至今已十年。詩人感歎二友天才的穎發及清新俊逸的文章風格,歆慕二友流芳溢彩的千載功業。
曠蕩阻雲海,蕭條帶風雪。逢時事多謬,失路心彌折——曠蕩:空曠蒼茫。帶:飛舞。謬:乖舛。彌:更加。折:傷心欲絕。四句寫登薊丘,但見天高地遠,雲煙蒼茫,山重水複,渺無涯際,秋風悲颯,衰草連天,蕭條秋景,讓人觸目心酸。詩人亦不禁感慨萬千,歎世路多舛,仕途蹭蹬,功業難遂。
行矣勿重陳,懷君但愁絕——勿重陳:不必再說。二句詩人自慰憂愁但勿複說,人生漫長,前行之路雖難,還需跋涉,思念二友之心卻如這高天厚土,更深更長。詩人坐進愁城,感世路之艱辛,而愁緒萬端。
詩寫獨登薊丘、思念友人的悲懷。首二句寫登臨。中間八句寫對友人望穿秋水的思念之情及欽仰二友人的才華和高誌。後四句為詩人自我抒懷,感慨行路艱難。全詩寫得情長意重,真摯深婉,思念友人,欽慕友人,而暗寓自己的落拓失意和孤寂憂悶。“曠蕩”二句,寫景寓情,情景交融,悲颯蕭條的秋景和詩人蒼涼孤獨的心態泯合無間,造成一種深廣渾涵、迷離蒼茫的意境,詩人獨立寒秋,感宇宙渺遠,人世悠悠,知交零落,功業難濟,不禁愴然泣下。功業的執著使盛唐詩人有那麼多的悲懷和感慨,他們敏感地驚視著時序的輪替、環境的變化,唱著青春的哀歌,擎著功業的大旗,振奮風發,闊步向前,又時而徘徊躑躅,惆悵繾綣,他們無時無刻不在真實地袒露著自己青春的傷感,單純天真,又爛漫多情,這就是盛唐詩人特有的精神風貌。他們深於情,卻不濫情,他們的情是昂揚向上、積極健朗的,情和誌統合,共同闡發著他們年輕多感、敏銳好思的內心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