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3)

答侯少府

侯少府:不詳。從全詩內容看,或當作於天寶十載(751)詩人送兵至清夷軍後南歸途中。詩人路逢侯少府,寄詩以答其厚意。全詩自敘生平仕途經曆及出使塞北,送軍清夷的所見所感,並讚美侯少府的文事武功,表達自己欲辭官歸隱的心誌。“角巾”,一作“漁巾”。

常日好讀書,晚年學垂綸。

漆園多喬木,睢水清粼粼。

詔書下柴門,天命敢逡巡?

赫赫三伏時,十日到鹹秦。

褐衣不得見,黃綬翻在身。

吏道頓羈束,生涯難重陳。

北使經大寒,關山饒苦辛。

邊兵若芻狗,戰骨成埃塵。

行矣勿複言,歸歟傷我神。

如何燕趙陲,忽遇平生親。

開館納征騎,彈弦娛遠賓。

飄天地間,一別方茲晨。

東道有佳作,南朝無此人。

性靈出萬象,風骨超常倫。

吾黨謝王粲,群賢推郗詵。

明時取秀才,落日遇蒲津。

節苦名已富,祿微家轉貧。

相逢愧薄遊,撫己荷陶鈞。

心事正堪盡,離憂寧太頻。

兩河歸路遙,二月芳草新。

柳接滹沱暗,鶯連渤海春。

誰謂行路難,猥當希代珍。

提握每終日,相思猶比鄰。

江海有扁舟,丘園有角巾。

君意定何適?我懷知所遵。

浮沉各異宜,老大貴全真。

莫作雲霄計,棲遑隨縉紳。

常日好讀書,晚年學垂綸。漆園多喬木,睢水清粼粼——常日:素昔。垂綸:漁釣。綸:絲製釣線。隱士多以漁釣為樂,此處借指隱士生活。漆園:古地名,在今河南商丘縣,莊子曾為漆園吏。喬木:高大的樹木。睢水:發源於河南杞縣,東流經唐宋州治所縣城(今商丘)南。粼粼:清澈、明淨的樣子。四句寫詩人自述少年隱居宋城的生活。平日遍覽群書,經書史傳,諸子百家,亦常手不釋卷。晚年詩人心灰意冷,漸有退隱山林,垂綸江湖之念,遊嘯於漆園,息足喬木下,與樹影共婆娑,泛詠皋壤,濯足清泉。

詔書下柴門,天命敢逡巡?赫赫三伏時,十日到鹹秦——詔書:天子頒發於臣民的文書製誥,此處指征舉的詔書。天寶八載(749),睢陽太守張九皋薦高適舉有道科,解褐汴州封丘尉,此詔書即指此事。柴門:貧民陋居常以木柴為門,故稱。此處為詩人對自己居所的謙稱。天命:天子的命令。敢:豈敢,不敢。逡巡:遲疑,怠慢。赫赫:光明貌,此處形容伏天陽光的毒烈和炎熱氣氛。鹹秦:本指鹹陽。四句寫天子征召進京應製科試舉的詔書下達到蓬門蓽戶,詩人誠惶誠恐,感恩戴德,急急收拾行裝上路,怎敢尚有怠慢遲疑。當時,正值三伏暑熱高溫天氣,日頭高照,詩人還是冒著酷暑,頂著烈日,日夜兼程,十日就到達了長安。

褐衣不得見,黃綬翻在身。吏道頓羈束,生涯難重陳——褐衣:平民所服粗布衣。不得見:謂已脫下去了。黃綬:係官印用的黃色綬帶,此處指縣尉官職,縣尉官用銅印黃綬帶。翻在身:反而穿在身。翻:反。此處指解褐授官。吏道:為吏之道,指作縣尉的公務應酬。頓:即時。生涯句:往昔不堪回首。四句寫來到長安,由於自己位卑身賤,皇帝雖賞識才華,製科中第,但龍顏難見,不過得一封丘縣尉微官而已。為吏封丘,官不大,卻事務繁忙,頗受拘束。往事不堪回首,追述之隻能徒增傷感。以上十二句為詩人回顧自己過去的生活道路。

北使經大寒,關山饒苦辛。邊兵若芻狗,戰骨成埃塵——北使:指封丘尉上送兵至清夷軍。經大寒:經曆塞北冬季的苦寒天氣。關山:指征程。饒:多。芻狗:古時結草為狗,供祭祀用,祭畢即棄去。後物凡輕賤者以芻狗稱之。《老子》:“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戰骨:指士卒屍骨。四句寫出使塞北,送兵至清夷軍,正值嚴寒的冬天,北地苦寒,風霜嚴烈,冰天雪地,河山冰封素裹,關道險阻,危機四伏,征程倍加艱辛。邊地士卒待遇不堪入目,將以犬馬類之。經年下來,老兵舊卒多已骨橫塞北,化成塵埃了。

行矣勿複言,歸歟傷我神。如何燕趙陲,忽遇平生親——如何:哪知。燕趙陲:燕趙的邊界。平生親:親朋摯友。四句寫歸途遙遙,鄉關何處?長亭短亭,行行重行行,渺茫無盡的征程似若漫漫人生路,孑孑獨行。哪知在燕趙邊界上,忽遇素昔知己,詩人若失侶的孤鴻野鶴欣欣然投向友人。

開館納征騎,彈弦娛遠賓。飄天地間,一別方茲晨——納:接待。征騎、遠賓:皆為詩人自謂。飄:動蕩不安。四句寫侯少府盛情為詩人接風洗塵,高堂置宴,弦歌聲聲,美酒金樽,殷勤寒暖,詩人暫時忘卻失意惆悵,怎奈今晨又要啟程,此地一為別,孤蓬萬裏征,自己又將踏上征程遠行。

東道有佳作,南朝無此人。性靈出萬象,風骨超常倫——東道:指侯少府。佳作:詩文佳篇。南朝:指東晉之後偏安於江南的四個朝代:宋、齊、梁、陳。時文風尚形式華美,聲律辭藻,錯彩鏤金,雕飾過甚,雖無大家,名家輩出。無此人:謂南朝詩壇眾名家不及侯少府。性靈:氣質靈性。出:超。萬象:猶萬類。風骨:一種剛健俊爽的風格神態,尤為漢魏、盛唐人所推崇。《文心雕龍·風骨篇》:“辭之待骨,如體之樹骸;情之含風,猶形之包氣。結言端直,則文骨成焉;意氣駿爽,則文風清焉。”常倫:普通物類。四句寫侯少府詩文兼美,聲情並茂,辭采華麗,風骨端翔,才氣超眾拔群,遠非南朝詩人錯彩鏤金,隻知雕縟之飾,而不知天賦粹美的靈逸之氣與深厚跌宕的情感神韻。

吾黨謝王粲,群賢推郗詵。明時取秀才,落日遇蒲津——吾黨:猶吾輩。謝:辭,不及。王粲:漢魏時著名詩人,建安七子之一,字仲宣,博學多識,曹植稱其“文若春華,思若湧泉,發言可詠,下筆成篇”(《王仲宣誄》),劉勰以之為“七子之冠冕”(《文心雕龍·才略篇》),皆推舉之甚。此處以王粲擬比侯少府。郗詵(xìshēn):字廣基,西晉著名才士,多才高博,有瑰姿逸態,泰始中詔舉賢良直言之士,詵對策應第,拜議郎官,累遷雍州刺史,武帝曾於東堂會送,問詵曰:“卿自以為何如?”詵對曰:“臣舉賢良對策,為天下第一,猶桂林第一枝,昆山之片玉。”此處借郗詵喻侯少府為眾賢所推應舉中第。按:唐朝科舉考生除可由國子監、弘文館等學校的生徒直接應舉外,另有鄉貢一門,為德才兼備而不屬生徒者經鄉裏推薦,可參加科舉。此處侯少府當為鄉貢中舉。明時:開明盛世。秀才:唐代秀才為進士的通稱,而唐代推尊進士科。蒲津:亦名蒲阪津,古黃河渡口,在山西永濟縣西。侯少府將渡蒲津赴燕趙上任。四句寫侯少府文采風流,逸氣風發,博學多識,德厚質粹,眾口皆碑,鄉裏眾賢推舉其赴京應試,果中進士之第。大唐盛世,開明聖主,凡天下英雄當遇時而起,風雲際會,輔弼國君,經治天下,侯少府亦不計官職卑微,走馬上任。落日渡口,與君相遇,同是天涯遊宦者,風流互賞,苦樂共知。

節苦名已富,祿微家轉貧。相逢愧薄遊,撫己荷陶鈞。心事正堪盡,離憂寧太頻——節苦:苦守節操。富:多,指名聲播揚於外,頗負盛名。祿微:俸祿微薄。薄遊:淡泊的遊宦,雖有取仕之心卻不亟亟渴渴。夏侯諶《東方朔像讚》:“以為濁世不可以富貴也,故薄遊以取位。”撫己:安慰自己。荷:承擔。陶鈞:本為製陶器的轉輪。《史記·魯仲連鄒陽列傳》:“是以聖王製世禦俗,獨化於陶鈞之上。”後遂以聖王治天下為轉陶鈞。盡:謂盡情傾訴心事。離憂:即離愁。寧:怎奈。太頻:過於匆促。六句寫侯少府品節操守多為人諛美,盛名遠播鄉裏鄉外,但侯少府並未亟亟渴渴幹謁求仕,依然淡泊心誌,固窮守節,家中常常儲無擔米,褐衣鶉服,而口誦詩書,安之若素。知己相逢,但感慨遊宦多年,依然兩袖清風,階位卑小,身荷天子股肱之任,即使微官,也當以天下為己任,兢兢業業,恪勤職守。秉燭夜談,把盞對飲,滿腹感慨,對知己欲以傾訴,而分手又在即,相聚匆匆,傾蓋以對,深情厚誼,使離愁變得愈加淒涼。

兩河歸路遙,二月芳草新。柳接滹沱暗,鶯連渤海春——兩河:河南河北。詩人自塞北歸封丘(屬河南道),經過河北河南兩道,此處謂歸途。滹沱:河名,源出山西繁峙縣,入河北省,與滏陽河彙入子牙河。四句寫家鄉須跨河北、河南兩郡,路途遙杳,此時恰值早春二月,芳草流新,百卉吐妍,清泉已解凍,輕盈跳澗,滹沱河水汪汪洋洋,蕩蕩而流。岸邊柳暗鶯喧,春風鬧綠,直接到遙遠的渤海郡。

誰謂行路難,猥當希代珍。提握每終日,相思猶比鄰——猥(wěi):謙詞。當:接受。希代珍:世俗少見的珍奇。提握:執持吟賞侯少府的贈詩。終日:竟日,整天。猶比鄰:曹植《贈白馬王彪》:“丈夫誌四海,萬裏猶比鄰。”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四句寫仲春三月,風蕩綠開,花柳爭暄,青春做伴,行路何難?當執持友人奉贈的文章錦繡,以寄旅途孤寂空虛和悠悠思念之情,吟誦在口,如與友人對麵話來,天涯之外猶有比鄰之溫馨。

江海有扁舟,丘園有角巾。君意定何適?我懷知所遵——扁舟:小舟。《史記·貨殖列傳》:“範蠡既雪會稽之恥……乃乘扁舟,浮於江湖。”此處意指歸隱。丘園:丘山田園,為隱士樂於棲遲處。角巾:有棱角的頭巾,古代隱士多服之。適:去,歸至。懷:內心。所遵:所遵從之路。四句寫古代隱者高尚其誌,以為世濁不可與為伍,或遁身山林,抱道守真,梅妻鶴子,野獸與群,或一葉扁舟,浮遊於海,煙波釣叟,嘯傲風塵。歸歟之誌暗長,詩人心懷已定,歸至封丘便辭官肥遁,不知好友何去何從:是寄身微官,終其守節?還是浪跡丘園,瀟灑送日月?

浮沉各異宜,老大貴全真。莫作雲霄計,棲遑隨縉紳——浮沉:仕途沉浮,此處指出世、入仕。異宜:隨時異而各有所宜。老大:身老。全真:保持真性。真性是道家所崇尚的人的自然本性。雲霄計:即飛黃騰達之誌。縉紳:縉,插;紳,官服的衣帶。古代士官上朝時常把朝芴插於衣帶中,後世以仕宦為“縉紳”。四句寫出處顯微,但隨緣任運吧,人生各有命數,時移勢宜,何必強求?雖有老當益壯,窮且益堅之訓,全性葆真,還我自然,虛無衝淡,守靜養神,才是延年益壽的妙方,不要再有騰霄萬裏、飛黃騰達之誌,不要再棲棲遑遑朝隨肥馬塵,暮叩富兒門,奴顏事縉紳。

全詩篇幅弘大,洋洋灑灑。前段自述仕途經曆,從隱居商丘到應製科舉中第授封丘尉,到北使送軍,寫出自己入仕的坎坷艱難及為官務羈束身不得自由的感慨。中間寫路遇侯少府,感謝知己的深情厚意,諛美侯少府文質彬彬,才高學富及清節自持、盛名淡處的高風亮節。後段寫乍遇又將離的人生飄泊感,詩人並自呈歸隱之誌以保持孤高清亮的自尊和純真天然的質性。全詩層次分明,思路清晰,敘述、議論、抒情、描寫,錯落有致,交融互會,其中皆滲透著詩人飽滿深厚的情感積蘊。無論自述生平,還是路遇知己,直至最後的深情依依的分別和商量歸宿,皆如吐肺腑,發自衷心,使全詩情蘊如流蕩不止的滔滔江河,語盡而意猶深長。結尾的欲歸隱的斟酌、思量和抱定決心,尤真實深切。高適一生皆自許甚高,立誌報國,經綸天下,不甘於蓬蒿草野、默默無聞,詩中多次反複申其誌。年已半百,尚羈滯於小小縣尉,詩人實在是悲憤失意、心灰意冷,歸隱的選擇見出是詩人經過多少痛苦的吞咽、失望的咀嚼後才不得不拋出的最後的消極抗爭之呐喊。詩人回去後不久即辭官,就是一個悲壯的聲音。全詩風格豪壯悲涼,雄深勁健中又見出清新秀雅的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