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3)

塞上聽吹笛

一本題作“塞上聞笛”,詩作“胡人羌笛戍樓間,樓上蕭條明月閑。借問梅花幾處落,風吹一夜滿關山”。一本題作“和王七度玉門關上吹笛”,詩作為“胡人吹笛戍樓間,樓上蕭條海月間。借問落梅幾處曲,從風一夜滿關山”。王七即王之渙(見《唐人行第錄》),王之渙有《涼州詞》:“黃沙直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與此詩韻腳相同,當係高適和詩。詩寫塞上笛聲之悠揚,寫出了邊塞之夜,月白風清的寧靜之美,頗有情致。

雪淨胡天牧馬還,月明羌笛戍樓間。

借問梅花何處落?風吹一夜滿關山。

雪淨胡天牧馬還,月明羌笛戍樓間——雪淨胡天:謂雪後天宇澄淨空明。牧馬還:指打退胡寇侵擾,驅馬回歸。羌笛:西域樂器,有三、四、五孔之別,漢代傳入。二句寫塞上荒原冰封雪厚,銀裝素裹,蒼茫天涯的白色輝映著纖塵無染的胡天,一片空明澄淨。皎皎孤月,幽靜似水,銀輝流瀉,在戍樓間徘徊沉思。清越幽咽的羌笛聲柔波般在浩淼天宇中回旋繚繞,低訴著一個征人孀婦纏綿悱惻的優美傳說。此情此景,一切都如遍披在一個光潔又朦朧的夢幻中,笛聲、月華、清風、白雪、銀漢迢迢,組成一個曠遠絕又幽靜清美的空間。無限清景,讓人悠然有出塵之想。一隊凱旋而歸的戍卒戰士驅馬得得,踏破了夜的沉寂,月華勾勒著他們健美雄壯的體魄,鎧甲的鮮明和刀劍戈戟的寒光凜凜,使皚皚白雪也黯然失色。

借問梅花何處落?風吹一夜滿關山——梅花落:樂府曲牌名,屬《樂府詩集》卷二十四《橫吹曲》類,為笛中曲。此處以《梅花落》之曲牌名代指笛聲。二句寫笛聲似穿越了時空,悠揚清越地回蕩在天宇間,梅花曲中落梅可曾開遍了邊塞荒山野嶺,開出將來的明媚春光和繽紛色彩?

全詩描寫邊塞雪後月明之景,非常優美。將士凱旋班師踏月而歸,雪淨月明,天澄氣清,羌笛幽咽繚繞,梅花落曲一唱三歎,仿佛落梅有聲,曲能通神,一夜遍開關山。詩的妙處在於作者不是笨拙地摹聲,亦步亦趨,而是將聽覺效果轉化成鮮明的視覺形象,從而創造了一個寧靜絕、深遠清曠的意境世界,亦見出詩人對邊塞山川壯麗的由衷熱愛。風格清新明快,細致淡雅,與王之渙《涼州詞》悲涼渾鬱有明顯的不同。或謂高適長於直抒胸臆,卻拙於以景傳情,可是從這首詩裏看到的高適,原是有著怎樣旖旎的情懷啊!

送 別

此詩寫送別。寫作時間、地點不詳,姑係於此。詩寫淩晨送別。詩寫得情誼深厚,頗為感人。

昨夜離心正鬱陶,三更白露西風高。

螢飛木落何淅瀝,此時夢見西歸客。

曙鍾寥亮三四聲,東鄰嘶馬使人驚。

攬衣出戶一相送,唯見歸雲縱複橫。

昨夜離心正鬱陶,三更白露西風高。螢飛木落何淅瀝,此時夢見西歸客——離心:離別憂愁。鬱陶(táo):鬱結不解。三更:更,為古時夜間計時單位,一夜分為五更,每更約為現在的2小時。三更為夜間23點至次日1點。白露:節氣名。在陽曆每年9月7日前後。西風:秋風。秋於五行屬金,方位屬西,故稱。高:指風大。螢:螢火蟲。木:葉。淅瀝:葉子下落時窸窣的聲音。西歸客:指將西行的友人。四句寫友人將遠行,離別惆悵,鬱結難解,夜已三更,詩人尤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秋夜清涼如水,玉露凋傷,秋風肅殺,亦催人愁腸,外麵螢蟲飛舞唏啐有聲,秋葉颯颯飛下如淅瀝小雨,恍惚中友人已儼裝整鞍,驅馬前行。

曙鍾寥亮三四聲,東鄰嘶馬使人驚。攬衣出戶一相送,唯見歸雲縱複橫——曙鍾:報曉的鍾聲。寥亮:清越激昂。縱複橫:形容白雲縱橫交錯之狀。四句寫當報曉的鍾聲清越寥亮地從遠處傳來,東鄰廄馬聲聲嘶鳴,劃破了夜的沉靜,驚亂詩人的一簾幽夢。詩人恍然爬起,顛倒衣裳,倉促捉鞋,出門送客。蒼茫天宇間,隻有幾條縱橫交錯的白雲飄浮於低空。

全詩首段寫送行前的離別愁緒。以景寄情,寫白露秋風、木葉蕭蕭,與心之鬱憂相互鼓蕩渲染。魂牽夢繞,依稀恍惚之狀亦映帶出詩人惜別依依的無限情意。後四句以一連串的動作寫詩人被鍾聲嘶馬驚覺,顛倒衣裳、匆忙趕去送行之畫麵,生動幽默,頗具戲劇效果。末句以人去路空,白雲雜遝而兀自卷舒,寫出詩人的失望惆悵,駐足瞻望不及,魂逐友人而去的動人情景,言近意遠,有“篇終結渾茫”之效。詩如一篇短篇敘事小品,有時間、地點、環境、人物、情節,手法新穎獨特。

酬河南節度使賀蘭大夫見贈之作

賀蘭大夫:即賀蘭進明。開元十六年(728)進士及第後授禦史大夫職。至德元年(756)冬,為河南(治所臨淮,今江蘇盱眙)節度使兼禦史大夫。當時為平戰亂,肅宗於內地置節度使,賀蘭進明、高適分授其職。此詩即寫詩人鼓勵賀蘭大夫早平戰患,英勇殺敵,同時也表達了詩人欲求參戰的強烈意識和憂國憂民的愛國情感。此詩為高適和賀蘭進明答贈之作。《全唐書》存賀蘭詩七首,而贈高適之作已佚。

高閣憑欄檻,中軍倚旆旌。

感時常激切,於己即忘情。

河華屯妖氣,伊有戰聲。

愧無戡難策,多謝出師名。

秉鉞知恩重,臨戎覺命輕。

股肱瞻列嶽,唇齒賴長城。

隱隱摧鋒勢,光光弄印榮。

魯連真義士,陸遜豈書生。

直道寧殊智,先鞭忽抗行。

楚雲隨去馬,淮月尚連營。

撫劍堪投分,悲歌益不平。

從來重然諾,況值欲橫行。

高閣憑欄檻,中軍倚旆旌。感時常激切,於己即忘情——憑:依。檻:欄杆。中軍:古代行軍作戰分左、中、右三軍,由主帥所駐的中軍發號施令。旆旌:見《燕歌行》注。感時:感懷時事。激切:激昂慷慨。忘情:忘卻一己之私情。四句寫賀蘭進明受命於國家危難之際,統率三軍,獨當一方。登閣憑欄,倚劍駐旌,望山河蕭條,戰火紛紜,中原板蕩,人民流離失所,常感激涕零,痛心疾首,直欲捐軀濟難,奮不顧身,以靖國家戰患。

河華屯妖氣,伊瀍有戰聲。愧無戡難策,多謝出師名——河華:指黃河、華山等關中地區。屯:駐,凝結。妖氣:喻指安史叛軍。伊瀍(chán):指伊水、瀍水,皆在東京洛陽一帶。時河南一帶多為叛軍占領。戡(kān):平定,攻克。謝:猶慚。出師名:指興師動兵的正義討伐之名。四句寫中原板蕩,妖氛浸淫,燒殺搶掠,禽獸其行,伊瀍戰火衝天,煙塵彌漫,山光無色,江河悲咽。但愧自己胸無良策,不能力挽狂瀾,早靖戰塵,幸有正義的興師動武之名,獨當方麵之任。當奮勇殺敵,以濟國難。

秉鉞知恩重,臨戎覺命輕。股肱瞻列嶽,唇齒賴長城——秉鉞:執斧。鉞(yuè):大斧。此處指執掌兵權。《詩經·商頌·長發》:“武王載旆,有虔秉鉞。”臨戎:身臨戰場。覺命輕:謂殺敵奮不顧身。股肱:大腿和上臂,代指輔佐君主的賢卿能臣。《尚書·益稷》:“元首明哉,股肱良哉。”瞻:仰望。列嶽:眾嶽。此處借指國家濟難靖患的大臣。唇齒:《左傳·僖公五年》:“諺所謂:‘輔車相依,唇亡齒寒。’”以謂唇齒相依,利害相關。賀蘭大夫駐節的河南節度治所與高適駐守的淮南節度治所緊鄰而形成唇齒相依之勢,此處故有此說。長城:謂禦敵安邦之大臣。南朝劉宋將領檀道濟戰功赫赫,威重天下,朝廷恐其不可複製,收捕之,道濟脫幘(zè,頭巾)投地曰:“乃複壞汝萬裏之長城。”(《宋書·檀道濟傳》)此處“長城”喻指賀蘭大夫。四句寫執節秉鉞,臨危受命,賀蘭進明深知責任重大,恩遇過隆。總戎上陣,號令三軍,突刃觸鋒,乘危蹈險時,更是奮不顧身。

隱隱摧鋒勢,光光弄印榮。魯連真義士,陸遜豈書生。直道寧殊智,先鞭忽抗行——隱隱:盛貌。摧鋒勢:摧折敵軍之勢。鋒:鋒刃。光光:光明貌。弄印:《史記·張丞相列傳》:“高祖持禦史大夫印,弄之曰:‘誰可以為禦史大夫者?’熟視趙堯曰:‘無以易堯。’”遂拜趙堯為禦史大夫。後世常稱禦史大夫為弄印。魯連:魯仲連,戰國齊人,有奇偉之劃,好排難解紛,重義輕利。嚐遊趙國,以辯詞說趙相平原君抗秦,終得解趙國危難,後亦不受爵金,終生不見平原君。事見《史記·魯仲連列傳》,此處借指賀蘭進明。陸遜:三國吳郡吳縣(今江蘇蘇州)人,有謀略,事孫權為都督,曾定計占荊州,敗劉備,後為丞相。《三國誌·吳書·陸遜傳》:“當禦備時,諸將軍或是孫策時舊將,或公室貴戚,各自矜恃,不相聽從,遜按劍曰:‘……仆雖書生,受命主上,國家所以屈諸君使相承望者,以仆有尺寸可稱,能忍辱負重故也。各任其事,豈複得辭!軍令有常,不可犯矣。’及至破備,計多出遜,諸將乃服。”按:賀蘭進明有文才,“好古博雅,經籍滿腹”(見《唐才子傳》),故高適比之以陸遜。直道:政治之道。《論語·衛靈公》:“斯居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寧:豈。殊智:指智謀卓異超倫。先鞭:搶先之意。《晉書·劉琨傳》:“琨少負誌氣,有縱橫才,與祖逖為友,及逖被用,與親故書曰:‘吾枕戈待旦。常恐祖生先吾著鞭。’其意氣相期如此。”抗行:抗直而行,無多瞻顧。按:高適對賀蘭進明期許過高,後賀蘭氏在睢陽(今河南商丘)被圍後,坐守方鎮不與援手,終使睢陽失陷,忠臣被害。(事見韓愈《張中丞傳後敘》)高適於乾元元年(758)罷職後路過睢陽,在致祭張巡、許遠二忠烈之士的文中有“十城相望,百裏不救”即指此事。四句寫賀蘭進明披甲振轡,領兵上陣,摧鋒折刃,殺敵除患,使敵寇聞之喪膽。其赫赫聲名足配禦史之職。賀蘭氏有魯仲連之高義,有陸遜之智謀,文事武略,真堪國家棟梁之才。其有卓異超倫的才能,亦正道直行,從不苟且,行軍作戰總是身先士卒,奮不顧身。

楚雲隨去馬,淮月尚連營。撫劍堪投分,悲歌益不平。從來重然諾,況值欲橫行——楚雲:河南節度駐地臨淮,古屬楚地,故雲。去馬:指賀蘭氏將去駐節臨淮赴任。營:軍隊營地。投分:誌向相投。不平:謂心中激蕩不平。重然諾:守信用,有諾必誠。值:正當。橫行:橫行天下,馳騁沙場。六句寫賀蘭將軍將去節度治所赴任,軍營連翩千裏,雲旗飄揚,聲勢赫赫。詩人撫劍悲歌,振轡慷慨,正值國家多事之秋,妖魅橫行,戰塵彌漫,感古代遊俠重然諾,除患濟難,不愛其軀之義舉,自己當與賀蘭氏同仇敵愾,並肩殺敵,早日掃除妖氛,安民報君。

詩為唱和之作。抒寫賀蘭大夫受命危難,感時而起,慷慨赴任的義舉,讚頌其濟難除患,力挽狂瀾,獨當一麵的英勇豪氣,也抒發了詩人憂國憂民,躍躍欲試,揮劍殺敵的愛國情感。全詩筆致跌宕起伏,情鬱於中,風格沉雄悲壯,慷慨悲涼。排律之體,一韻連成,開合揮灑,音韻頓挫,有一氣貫注之勢。詩並未受製於律詩的束縛,整飭中見出奔放跌宕之致。

赴彭州山行之作

彭州:唐州名。治所在今四川彭縣。高適於肅宗乾元二年(759)受彭州刺史職。此時即作於赴任途中。詩寫山行所見蜀地風光美景,流露出一抹孤寂愁緒。

峭壁連崆峒,攢峰疊翠微。

鳥聲堪駐馬,林色可忘機。

怪石時侵徑,輕蘿乍拂衣。

路長愁作客,年老更思歸。

且悅岩巒勝,寧嗟意緒違。

山行應未盡,誰與玩芳菲?

峭壁連崆峒,攢峰疊翠微。鳥聲堪駐馬,林色可忘機——崆峒(kōnɡtónɡ):山名,在今四川平武縣西。攢:叢聚。翠微:山嵐青縹蒼鬱之色。忘機:忘掉世俗功利追求。機:動於巧利,而失之淳樸本性的聰明。四句寫彭州界,山脈連亙起伏,綿延千裏,詩人煢煢獨行,一路山川美景美不勝收,馳蕩著詩人的心魄。峭壁巉岩,崢嶸森布,其上蒼鬆翠柏,盤根錯節,如山鬼魑魈,張牙舞爪;千峰攢聚,萬壑深幽,山嵐輕嫋,風煙恬淡。天空中飛鳥百囀千回放著歌喉,其聲若仙樂,嘹亮清越,響遏行雲,唱破了山林的幽寂,也唱醉了詩人。原始物態的猙獰粗樸、幽森渾莽,又和諧渾圓、勁美清麗的絕勝風光,直使人心曠神怡,寵辱皆忘,詩人不禁駐足停馬,留連賞玩,讚歎不絕。

怪石時侵徑,輕蘿乍拂衣。路長愁作客,年老更思歸——侵徑:竄入道路。蘿:植物名,一種柔弱而蔓生的草。乍:偶爾。作客:指他鄉任官。四句寫怪石嶙峋,壁立於旁,偶有突兀之角伸出路旁。輕蘿蔓生,纏繞於山岩峭壁間,還時不時撩人衣裳。詩人山行水繞,披荊斬棘,趕赴彭州,棲遑獨行,不禁暗生惆悵。頭已二毛,暮齒蒼顏,尚奔波旅途,行如飛蓬,思鄉情愁也難以遏止。